雨季不再來

魯靜

小學的時候，我有一段時間住在鄉下，每天上學都要走半個小時的山路才能到學校。那時的田埂和小路還沒有鋪石板，因此我最怕雨天。一到雨天，這條漫長的山路就會變成泥濘的一片，我的每一步都要格外地小心翼翼——緩慢地邁開腿，確定穩穩地踩在地面后，再艱難地挪動另一條腿，否則一不小心便會摔倒。一旦摔倒，整個人就成了泥人，到了學校一定會被同學們嘲笑，一整天都將郁郁寡歡。

我討厭雨天，不僅因為山路泥濘，還因為為此要花去更多的時間。晴朗的天氣里，我從家里走半個小時就能到學校；一旦下雨，泥濘坎坷，我至少要走四十分鐘。尤其是冬天，天空像一個幽怨的女人，哭哭啼啼，陰雨連綿，難得放晴。母親叫我起床時，說的第一句話必定是：“快點兒起來了，今天下雨，路不好走……”一聽到這，我在睡意迷蒙中頓時變得憂郁焦躁起來，在被窩里打了幾個滾，不情愿地被母親從被窩里扯了起來，像拔蘿卜似的。我胡亂地吃了點早餐，就被母親催促著出門。冬天天亮得晚，七點多的光景，天空還是漆黑一片，伸手不見五指，凜冽的寒風像刀子一樣刮得臉蛋生疼。有時早上還會有大霧，我視力不好，只能勉強看清一兩米以內的路。我就這么一路摔摔打打地艱難前行。

走到半路，天就變得蒙蒙亮了，我的步伐也略微加快。有時在路上，我會遇到同村的小伙伴。田埂很窄，只能容納一人通過，于是我們排成一列，有一搭沒一搭地聊天。他們都穿著雨靴，走起路來會輕便些。雨靴防滑，且不用擔心泥漿濺到褲腿上。我也有一雙小雨靴，黑色的，極為普通的款式，十分土氣。我從小就好面子，向來對它嗤之以鼻，極少穿它。我喜歡穿紅色的小皮鞋，雖然它并不防滑。我的褲腿上經常會沾上星星點點的泥漿，我會等它們風干后，用力地將它們從褲子上拍掉。快到學校的時候，我會在一條田埂上短暫地停留，將皮鞋脫下來，以金雞獨立的姿勢保持身體平衡，彎腰捧起田里的水，將皮鞋上的泥巴擦洗干凈。田里的水冰冷刺骨，把我的手凍得通紅，幾乎失去了知覺。

有一次，我走到半路上不小心摔倒了，整個人重重地撲在了地上，淺藍色的牛仔褲和雙手都沾滿了稀泥。我覺得自己當時的模樣真是丑態百出，又局促又尷尬，苦澀的眼淚齊刷刷地涌了出來。我掙扎著爬起來，在田邊把手洗凈，一邊哭一邊艱難地繼續前行。一路上，我都四處張望，惴惴不安，生怕遇到同村的小伙伴。終于到了學校，我在校門口遇見了老師，恨不得挖個地縫鉆進去，緊張地和她打了個招呼，便跑開了。那一整天，我都呆若木雞般死死地守在教室座位上，課間也不出去做游戲。身上的泥漿終于干了，我用力地將泥巴從褲子上拍掉，心情也稍微輕松了些。

到了夏天，時常會下暴雨，把上學路上的兩座小橋淹沒。有一次河水暴漲，記不清漲到了什么位置，只記得父親送我去上學，到了小橋邊，他將褲腿高高地卷起，直到大腿的位置，然后背著我和同村另一個女孩，依次過了橋。我安靜地伏在他的背上，為他撐傘。看著一片灰蒙蒙的浩蕩河水，我覺得格外壯觀。聽父親說，他小時候每次發大水，這條河里的魚蝦都會被沖到岸邊，不一會兒便可以裝滿一大桶。我心里期盼著見到這樣的景象，這或許是雨天唯一的樂事，然而我終究沒見到過。有時，水位太高，連橋也過不了，我會走另外一條路——翻過兩座低矮的山嶺，穿過一片片與我一般高的草叢。這條路會花去我將近一個小時的時間，為此我不得不更早起床。

在這樣艱苦的鄉村生活中，我努力學習，每次考試都拿第一名。我在心里拼命地告誡自己：我一定要改變自己的人生。終于，我成為全村有史以來學歷最高的人，每年只有春節才回去一次。此時，老家于我而言，像一個熟悉的陌生人；這條我曾經走過無數遍的山路，早已全部鋪上了青石板；記憶中那條清澈豐澹的河流，如今已幾近干涸，綠得發黑。

我想，記憶中那一個個陰郁的雨天將不復存在，我也終將不再畏懼雨天。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