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寧 銳
今日小年,家中宋梅初綻,玉肌冰骨,風神超絕,高貴氣象,觀者動容。
日本蘭家小原流水嘆服而贊曰:“二百余年……連綿相傳至今,從所有方面來看具備最優之特征與優點,為春蘭名花中至今仍保持四天王第一位高名之貴品。”誠不虛也。名品多矣,而宋梅獨具中庸氣象。其貴在風韻優雅之中,特有凜然難犯之意,為余花所皆不及,故能為王者至尊。
世稱國蘭“王者香”,以為孔子語,則內圣外王之謂也,蘭為至君子者明矣。誠如畫有“文人畫”,蘭乃有“文人蘭”。文人蘭者,文人所選,文人所滋,文人所樂,百代而下,其蘭自有文人之氣也。
今為一素昧平生的老者畫解佩一紙寄去。
老人名劉魯平,藝蘭五十載,蕙蘭名品解佩梅即自其手中流傳。當年日寇侵華,江浙蘭花名種慘遭洗劫擄掠,劉氏族兄劉信之舍棄家產懷抱解佩梅四處逃難,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后他將部分蘭苗贈予族弟劉魯平。隨后“文革”爆發,為防紅衛兵破壞,劉魯平百般設法隱匿使解佩梅最終幸免于難。如今劉氏養解佩近萬株,靖江解佩遂流芳天下。
前日蘭友楚博士去探望病中劉老,便聊起沐齋其人其作,老人讀之再三乃正色曰:“沐齋寫蘭,非能以金銀易之也!”
吾感風寒數日矣,今聞老人病篤,乃重拾荒疏筆墨為之草作此圖,以圓老蘭人一生之夢。畫成,題識曰:
蕙蘭解佩,劉魯平先生惠念。靖江解佩天下聞名,劉氏因解佩而生,解佩因劉氏而榮。往事前塵不盡如煙,后世當睹花思人矣。謹致敬意以圓滿老先生一世蘭緣。癸巳歲尾,沐齋并記。
漢上蘭友漢華告余將寄蘭草來,老種集圓一叢,隨附竹葉及美花石斛兩株。余心大悅,石斛一物,慕名久矣然未嘗種過。
昨新華至,語之:“隨兄且去尋花問柳。”新華惶惑,余乃笑曰:“花是蘭花,柳是衰柳。咱去小區轉轉,試看有無枯柳衰枝。朽木雖不可雕,乃培植石斛之良材也。”
隆冬城市,搜尋朽木實非易事。吾二人手持斧鋸,漫步小區林間,上下俯仰,左顧右盼,東薪西伐,宛若寇賊??上チ闺y求,繞道半晌,一無所獲,失望而返。及經一老樓拐角,一排刺柏赫然入目,其中一棵已然腐朽,并有火燒之痕,似被雷電擊過,二人相顧一笑,截柏而歸。朽柳既不得,焦柏可代也。
今晨起而花至矣,喜不自勝,逐一拾草端詳,然后選盆、斫木、挑砂、采苔、種草、造型、淋水,時光轉瞬即逝。午后,梁子、張鵬及俊東相繼而至,余遂以新花逐盆展示之。
張鵬語曰:“石斛最妙,此物可滋陰壯陽,延年益壽,來日沏茶下酒!”眾大笑。鵬復正色道:“手植此等神物,睹其抽芽放花,感同造化之妙,此之謂生涯幸福也?!闭\哉斯言。
甲午大寒夜,與龔鵬程師及新華、狗寶、世東眾故友相聚胡同里。北京老胡同的小酒館最有生活情味,窗外居民和過客來來往往,寒暄陣陣;屋內嘈雜擁擠,而鄰桌之間自得其樂、各說各話并不相擾也不相干,這里沒有大酒店宴席上的彬彬有禮一派深沉,唯余率意天真。
龔師精力之旺盛為常人所不及,人如其名,真“云起”也,常年各地飛來飛去。而著述為文,引章據典,往往旅途中援筆立就,此其年少成名,博聞強識之功也。年來吾亦繁忙碌碌,與云起久未見矣,唯相知之心如故。我尚在路上,眾人已候多時,其間友人微信欲催促,龔師笑曰:且先飲之,沐齋故如是,其到也必遲。及至,酒過三巡矣,龔師曰:近來所作蘭畫益佳矣!余曰:師謬贊矣,皆因某性遲之故。眾歡笑,暢飲久之,子時始散。
歸家,月色入戶,蘭影橫斜。余興未歇,解衣般礴,與蘭同坐。秋蘭黃蜀梅、冬蘭青霜、春蘭碧瑤、蓮瓣蘭綺云仙共吐幽芳,一時暢享四季,樂不成眠,浮想聯翩。起身涉事,散翰作蘭,不知東方之既白。
狗寶夫婦自南海歸,夜半造訪畹廬。寒舍幽蘭靜放,青泥慢煮烏龍。余謂:“惜哉有茶而無酒。”狗寶曰:“茶可當酒矣,然有蘭豈能無琴?”遂對蘭援琴鼓之。
一曲畢,余欣然曰:“賢弟技藝大進矣!”狗寶有喜色,又撫《廣陵散》,李曼急以手遮蘭曰:“毋令劍氣傷花!”皆大笑。曲終,余又謂之:“弟真有性靈者,故能以氣合。然抒情及之,敘事則未足,多含糊猶豫處,或手生爾?!惫穼殗@曰:“兄真知琴者!”余曰:“愚兄非真知,但理與涉事同乎!”
夜色漸深,茶味轉淡,而蘭香裊裊,琴韻悠悠,不覺時光之逝。二人即日復又南歸,臨別示余嶺南所養蘭草,長勢盎然。草皆出于畹廬,當時相贈,已是五年前。
(本文作者為作家、畫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