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雜雜說（一）

文/韓天衡

韓天衡 1940年生，號豆廬，擅書畫印及美術(shù)理論及鑒賞。師從方介堪、謝稚柳、陸維釗等先生。先后在海內(nèi)外出版《中國篆刻大辭典》《不逾矩不——學(xué)藝七十年書畫印集》《蘭寶長物》《丹青問道》《中國當(dāng)代繪畫大師——韓天衡卷》（為美國普林斯頓大學(xué)出版社出版）等130種。享受國務(wù)院特殊津貼專家。現(xiàn)為中國篆刻藝術(shù)院名譽院長、西冷印社副社長、上海書法非遺傳承人，兼任中國科學(xué)院研究生院、交通大學(xué)、華東師范大學(xué)、復(fù)旦大學(xué)教授。

吾少好弄翰，70年前，墨膏、墨汁的生產(chǎn)尚屬初生期，書畫揮運無不以硯為用，以硯為基，作“人磨墨，墨磨人，磨墨人”之無盡止的耗磨時日。硯多為石，“石不能言最可人”，正是在斗轉(zhuǎn)星移的悠悠歲月中，我對硯石產(chǎn)生出伴侶般的依戀情結(jié)。

“吾生無田食破硯”，農(nóng)之生計在于田，儒之生計在于硯。硯、田是等量齊觀的，故“硯田”之說亦由來久矣。細(xì)細(xì)思忖，文房固稱四寶，筆、墨、紙、硯，筆易損，墨易耗，紙則是字的載體，雖此三品之藏家代不乏人，然畢竟是易耗之品。唯硯之為物，堅而壽，能久用，可傳世，留汗臭墨香，歷酸辛甘苦，寓人事滄桑，遂成文士須臾不離、情深意篤之忠貞友伴。從這幾層意思生發(fā)開去，足見古來文士之愛硯、藏硯、玩硯，且生癮成癖之理所當(dāng)然。

編者按：韓天衡的名字，在近半個世紀(jì)的中國藝壇上一直是響亮的。他的藝術(shù)視野遍及篆刻、書法、繪畫、鑒賞、收藏、教育、公益等諸多領(lǐng)域。起步之早、范圍之廣、影響之遠(yuǎn)，在當(dāng)代藝壇中可以說是絕無僅有的。

作為一位修養(yǎng)深厚的藝術(shù)大家，他的篆刻奇崛、瑰麗、多姿，早在20世紀(jì)70年代就被贊譽“為現(xiàn)代印學(xué)開辟一新境界”，是公認(rèn)的當(dāng)代印壇一面高舉的旗幟。其書法、繪畫皆能深入傳統(tǒng)、相互融通、變化氣質(zhì)，又極見個性創(chuàng)新。他理性思考、精于思辨，對篆刻史、書法史、繪畫皆有自己的見地與發(fā)想。并將這些經(jīng)驗與心得轉(zhuǎn)化為“傳道授業(yè)”的教化能量，桃李春風(fēng)，澤被四方。

韓先生從年輕時就致力于書畫雜件藝術(shù)品的收藏。非以“增值”想，只是出于熱愛、學(xué)習(xí)的初衷。而這些當(dāng)年用工資、津貼一點一點購得的“舊物”，在今天已成為難得一見的“國寶”。難能可貴的是在2011年，他將1136件書畫和古董連同自己的200余件力作無私地捐獻(xiàn)給了國家。丹心一片，義薄云天，體現(xiàn)了一位藝術(shù)家自覺的歷史擔(dān)當(dāng)和崇高的責(zé)任感。

韓先生謙和平易，獎掖后學(xué)。并以自己的廣泛影響力在世界各地弘揚中國文化與藝術(shù)，極見赤誠。坐落在嘉定、以他名字命名的“韓天衡美術(shù)館”也正在發(fā)揮它巨大的文化影響力，并漸至成為滬上文化與人文的“新坐標(biāo)”。

在新的一年里，征得韓先生意見，除了首篇之外，其余皆是從先生微信平臺上的日常斷片中整理而來，并于本刊專辟此欄分期連截，以饗讀者。在這些篇什里，我們將看到他與老一代書畫家的藝術(shù)因緣和人生際會。談藝術(shù)、說收藏、道人生，勾勒出一段二十世紀(jì)中葉藝壇耆舊的軼事與趣聞。丹青翰墨，煙云供養(yǎng)，盡顯人間高誼。在此，也向韓先生致謝。

硯的產(chǎn)生，當(dāng)在早而又早的上古時代，到唐宋時期，硯的身價已很顯赫。北宋大文學(xué)家歐陽修曾撰有《硯譜》，記錄了彼時產(chǎn)于端、歙之硯以及絳州角石、歸州大沱石、青州紅絲石、虢州澄泥等硯品九種。宋大書家米芾著有《硯史》，列有用品、性品、樣品三節(jié)，考訂古今，論性之優(yōu)劣、形之繁簡、制之嬗變、石之產(chǎn)地，言之鑿鑿，儼然是專家里手。自北宋至晚清，文士所撰硯之著錄，有影響者即不下五十種，可見千年以來好硯之風(fēng)代代相承。

因自小所處家庭環(huán)境，我在孩提時就戀舊好古。明知這會使自己成為跟不上時尚的“落伍”者，好在時代畢竟給了每人一片耕耘的“自留地”，我漸漸癡愛起硯臺來。少年時代把玩的那幾方硯，伴我走過天南地北，乃至于偕之從戎海疆，共度過浪高濤急的多年海上生涯，至今依舊毫發(fā)無損地依偎左右。僅此一例，也足見我的愛硯之篤。其實，再往深處里想，情深意切是雙向的，這硬冷的石頭豈是不通靈性之物？它同樣有物化了的人格、人性。愛硯、藏硯，是我之論它；以它論我，它所愛，所蓄的，也正是不棄不離、日長天久的那份執(zhí)著而溫著的感情！

我之收集舊硯，主要在本土和東北亞與東南亞一線。緣于硯的使用和收藏皆不出東亞文化圈，尤為素好書藝的東瀛人士所好。幾百年來流出的佳硯何止千萬計，如1917年吳昌碩的摯友沈公周歿，其一生延請吳氏題刻銘文的一百五十余方石硯即被精明的日本人席卷。在日本，無論是街頭古肆，還是書家齋館，能見到的好硯是遠(yuǎn)勝于國內(nèi)的。在異國他鄉(xiāng)摩挲這類佳硯，大有與流浪街頭的舊友相擁而泣的欣喜，其間自然也摻雜些莫名的酸楚。

也因在日本之佳硯甚多，我所集藏的硯臺，有半數(shù)來自東洋。記得二十余年前，在東京的一爿古董店里購得一方價廉而品優(yōu)的端硯，那瘦骨嶙峋的老板詢問我是哪里人，我要他自己猜，他猜了香港猜臺灣，猜了韓國又猜東南亞……最后，他泄氣般地說“猜不出了”。當(dāng)我告訴他我來自上海時，他居然神經(jīng)質(zhì)地狂吼起來，并嘰里咕嚕地說個不停。我問身邊的翻譯，他怎么變得這樣激動，翻譯告我，他說的是：“從來是日本人到中國去買古董，還從沒見過中國（大陸）人來日本買古董。”說來有趣，花不多的錢買了一方東流的舊硯，居然會為中國人爭回了臉面。事實上，收藏與故事是如影相隨的，收一方硯，何止一個故事可講。

作為好硯者，我收集硯石，大致從三方面考慮。其一是溯源，從硯史的角度去搜求，從硯的發(fā)展演化脈絡(luò)上去考慮。如漢時的平板硯，雖已有了許多裝飾成分，然而，使用時多為墨丸加膠后研磨，書字不大，用墨有限，故硯多作無邊欄的平板狀。其后，晉之多足石硯、陶硯、瓷硯，唐之箕形硯、風(fēng)字硯、三彩辟雍硯，宋之抄手硯、鐵硯、暖硯、雙履硯、蓋硯，元之鐵砂硯、魚化龍硯，明之井字硯、石渠硯、巨型狀物硯，清之漆砂硯……自古迄今，斑斑可見地顯示了因時代、氣候、地域的不同而顯出的審美之異。在硯的大千世界里，大致地說，宋以前，硯之制以實用為主，制作大都不求繁縟；宋以后，硯之制因文士的愛好有加，講究石之細(xì)潤，品之珍罕，故制作之工、用心之專遠(yuǎn)出于實用。明代制紙尺幅擴(kuò)大，要書寫大字、榜書，大型硯遂應(yīng)運而生。至清代，顯貴之族，于硯之制，每由巧匠施藝，鬼斧神工，精妙絕倫，誠可作書齋案頭清供，值等金玉，與實用則無涉，有些佳硯，甚至從未沾染墨香。硯者，研也，從這意義上講，這樣的硯是枉稱為硯的。

清翡翠硯

沈秉成商玉鱉硯

清乾隆嵌八寶硯

我收集硯石，其二是求其品類。作為文具之硯石，當(dāng)以發(fā)墨且不傷筆為佳。廣東之端石、江西婺源之歙石(婺源民國時始由安徽劃入江西)、甘肅之洮河、山西之澄泥都是公認(rèn)的名品。不過，名品中也有高下之分，端之水坑大西洞，歙之眉子、豆瓣、玉帶、棗核、雁湖，澄泥之蝦頭紅、鱔魚黃、

程十發(fā)、韓天衡銘清初騎象羅漢端硯

清康熙余甸林佶銘端石供硯

陸儼少畫李卓云刻荷葉大西洞硯

汪士仿銅鏡硯

清康熙老坑黑端蘑菇硯

清乾隆菊花大硯

清水洞麻子坑美人芭蕉端硯

沈秉成商玉鱉硯蟹殼青、魚肚白，更是名品中的名品。中國地大物博，可以制硯之石遠(yuǎn)不止百種。如米芾提到過的唐州方城的葛仙公巖石，溫州華巖尼寺巖石，蘇州褐黃石，通遠(yuǎn)漞軍石，夔州黟石；歐陽修提到過的絳州角石，青州紫金石、紅絲石，歸州大沱石……此外石品亦多多，如駝基石、徐公石、松花江石、龍頭山石，皆是制硯的好材料。以上是從石材上作簡括的歸納，石材之外還有用金、銀、鐵、銅、玉、水晶、瑪瑙、翡翠、陶、瓷、竹、漆等制硯的。在明季，即有別出心裁用硬木制硯的，其所取材有伽楠木、紫檀木、黃花梨、櫸木等。而即使同一石品的硯，也因其間花色的有別而各具價值。以端硯論，因其間有火捺、胭脂暈、魚腦、翡翠斑、青花、冰紋、金銀線、蕉葉白、玫瑰紫、玳瑁斑、鴝鵒眼、白玉點、玉帶、蟲蛀等名目的存在和各具差異，都值得收藏。就以品類之多及其形質(zhì)的同中不同，藏家之收藏欲也是永無盡境，永無滿足的。

我收集硯石，其三是求其名品。名品者，除卻材質(zhì)外，還附加有諸多的條件，如硯之制作者為大名家，如梁儀、顧二娘、汪復(fù)慶、張?zhí)健㈥惗擞训龋舶ó?dāng)代之制硯名家劉碩識、楊留海、林文舉、李鐵民、方見塵……此為一種；硯為古今之名人題字署款者，如所收祁豸佳、呂潛、吳歷、查升、林佶、余甸、丁敬、高鳳翰、王文治、吳昌碩、鄭文焯署款或造像硯；或為黃莘田、徐世昌、周夢坡等藏家所藏流傳有序之硯……此為一種；舊硯多重視其外包裝，特別是明以來，硯之木櫝制作也極考究，不僅用材高檔，且在其盒蓋上(包括硯身)，每多名人之書畫題記，或正、或草、或篆、或隸；或山水、或花卉、或人物、或禽獸，或一家獨運，或友好共為，或隔代遞增，并由高手鐫刻。集石之名品、書畫之名家、鐫刻之名手于一硯，這更是千不一遇，堪稱絕品的，此為又一種。

皓月臨窗，或晴日幾閑，吾興來時，取清代貢墨一錠，在此等名硯上作三千磨。不解者以為是寂寞枯坐，而此時與古賢神思相接相交共鼻息的心緒是何等的愉悅，常人難以體會得到。然名品硯是硯臺中最具文心，也是最昂貴的一款，故往往愛不釋手而又無奈地望而卻步。對于今天的好硯者，我總是提醒他們，“要當(dāng)心，再當(dāng)心”。作假者時常采用舊硯，乃至新硯加刻古賢的題記字款，以高價蒙人。倘太缺乏對硯史和作家及對書藝的認(rèn)識，往往會受騙上當(dāng)。對于收集硯石，我重在歷史、文化、藝術(shù)，是弦外有音的。所以，我自視是愛硯者，而非止是藏硯人。

（本文作者為中國篆刻藝術(shù)院名譽院長、上海書法家協(xié)會首席顧問、吳昌碩藝術(shù)研究會會長）

清康熙吳歷銘、圖自用鱔魚黃澄泥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