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鳥

施茂盛

一

我醒來。我輕喚你：孤鳥。

為何要輕喚你孤鳥，在語言的泡沫里？

在逐漸醒來的語言的

泡沫里，聊以自慰的柳枝初長成。

二

——長成清心，長成寡欲。

長成人心出挑的玉麒麟，

躲進叼來的燈籠里，縮著身子吟哦。

唱：天地三寸遠，冷暖盡自知。

三

我從一個詞的飲泣處

開始悉心飼養它，

直至它的內心有了妥貼的勾爪。

直至它從三千詩篇的余燼中呼之欲出。

四

我連夜將它推敲。在止語的

霎間，它恢復它的孤鳥身。

偶爾它是裂帛中患了絕癥的艾呂雅；

偶爾是蹉跎，偶爾又是蔥蘢。

五

柳蔭下，它的私密飽滿如源頭。

但不必贊美。在它的側影里，

一座孤墳飽滿如源頭，

它累積的死亡涂抹語言加重的陰影。

六

只為眼瞳漫進了曼妙的哀嘆，

它欲去除每一根羽毛的修辭之惡。

它回到最初，停留在最終。

仿佛加冕的瞬間，和修身的恒遠。

七

它如少年游，單薄而腥味。

顎下新生的肉瘤——

呵，請允許它儲存更多，

在它從自身的倒影中緊張地沾上眩暈時。

八

它是向南，還是向北？

這意外的虛無之旅，

唯有它不記得披覆的肺腑向何處吹拂，

不記得披覆的黃昏向何處吹拂。

九

銀子木屑般躍出它的嗅覺，

突然的倦意像極了美學。

經過它的每個詞皆在云泥間響作一片，

如引領它的鈴鐺響作一片。

十

它臨摹風形，脫掉自己，

于云端幻化為一顆高蹈的靈魂。

這熱烈的飛揚勝過

良景中即將落幕的盛宴。

十一

黑夜從地心涌起，它身上的

余溫有著決絕的味道。

仿佛一首詩多余的那部分，

雖難以割舍，但終將付之一炬。

十二

荒草叢，它是它自己的肉身。

是肉身筑的佛塔。是佛塔

遙相呼應的一輪明月。

是明月照見的舍利，是舍利的榮耀。

十三

可我為何仍要輕喚它孤鳥？

語言之外，無以款待。

但它卻躍然而起，自所有完成的書卷，

攜帶它的血漿、真氣和元精。

十四

此刻，柳絲披頭散發沸騰，

耳底吟哦的這孤鳥也已飛過巍巍群山。

群山灰檐高啄似屋宇，

而它仍是我曾遇見的那只。

十五

呵，孤鳥。你俯瞰——

世界隱匿，如春秋來信般杳然。

你心如暮鼓，

身體內涌滿潮水。

十六

在逐漸醒來的語言的

泡沫里，孤鳥，你終將有一鳴！

用全部心靈君臨，

脆弱、靦腆，卻滿懷眷顧。

十七

浩渺的虛無之軀君臨。

那降下的翅膀，

仿佛已出落成另一對精靈，

在時光和時光所描摹的萬物中。

十八

而萬物被愛經過。

大海在抵達。

一只鷗鳥從礁石上憣然醒悟——

多么靈犀的孤鳥呵。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