鹿聘
我身披斗篷站在府門前,氈帽上堆滿雪,料峭寒意仿佛凍住了時間。等了許久,大門緩緩打開,奴仆引領(lǐng)我見到了垂鴻君。
我是一個身材瘦弱,樣貌無奇的男子,跟千州大街上隨處可見的男子沒什么兩樣。望著眼前的垂鴻君,我無波無瀾的心頭卻突然升起一股復(fù)雜的情緒。
他有一種震撼人心的美,眉眼與唇鼻仿佛是上天賞賜,甚至連耳垂的輪廓也精致優(yōu)美,舉止有極得當?shù)姆执绺校瑲赓|(zhì)溫柔又疏離,令人心生親近卻保持畏懼。
出身貴族,從小品行優(yōu)異,被譽為千州傳奇的垂鴻君,我今日親眼所見,確實如傳聞一般,是個完美無缺的男人。所以,我不解,他為什么還會有困惑。
“我的夫人便是我的困惑,”垂鴻君開口,“她是我此生最珍愛的人,但是你應(yīng)該聽說過,一年前仙轎閣失火,當時她就在那里,雖然我及時將她救下,可是縱火犯卻逃了。那是一場蓄意縱火,針對的便是我夫人,我苦苦查尋一年卻毫無線索,勞煩你幫我找出真兇。”
“找出犯人真有這么重要嗎,垂鴻君您因何執(zhí)著于此?”我問。
“這一年中我一直夜難安寢,食不下咽,便是害怕重蹈覆轍,萬一那人又來謀害我的夫人,我未能及時趕到怎么辦?”垂鴻君道。
我說:“請寬心,您已經(jīng)將她保護得很好了,千州人人都道您對夫人愛護有加。”
垂鴻君站起身,嘆了一口氣:“若是你也有無比重要的人,便會理解我的感受。她曾經(jīng)因為我的疏漏受到傷害,差點葬身火海,這是我無論如何都無法原諒自己的事情,日日自責,備受煎熬。我自小被教導(dǎo)寬容,可這次我定要將那個犯人找出來。”
我在心中又多了一分對垂鴻君的敬意,默默退下。
沒想到就在我接手此事的第二日,垂鴻君的夫人便私下邀我到她的別院。她名叫幸幸,躺在榻上,花影斑駁地投射在臉龐上,仿佛一張仕女畫,有著同樣的出色與美麗。她與垂鴻君無比般配,讓人打心底里感到艱難的世間還有這么圓滿美好的事情。
“夫君要你追查一年前的失火嗎?”她笑道,“別查了,聽我的話。”
我一時愕然,不懂這對夫婦想做什么。她的聲音陡然降低,戚戚地道:“夫君他自從那日失火,對我愧疚不已,日日責怪自己,最終生出了心魔。其實,根本沒有旁人加害,那天晚上是我的婢女睡著了沒看好爐子。”
我進退兩難,幸幸瞥向了我,她的眸子聰慧清透,令我心驚。她一字字地道:“換言之,我的夫君可能瘋了,你明白了嗎?”
我最終做了決定,拱手道:“垂鴻君托付在先,我一定會給他一個交代。”
幸幸冷笑了一聲:“好吧。”
突然,幸幸坐起來,一只手褪下了衣裳。我在衣裳滑落至肩頭時已經(jīng)別過眼去,渾身顫抖,意識到即將發(fā)生嚴重的事情。然后,她走下來,扳過我的頭,我驚恐的目光不得不移到她赤裸的肌膚上。
她皮膚細嫩,雪白如脂,所以襯得上面的傷痕瘀青更加清晰,大大小小止步于脖頸。
“從沒有什么犯人,非要說有,那便是我的夫君。”她的嘴角有梨渦。
我看著這不可思議的一幕,猛然抬頭。她靜靜地笑著,喉嚨里卻滾出了撕心裂肺的聲音,響徹整個庭院:“來人,救命啊!”
幸幸衣衫不整地與我面面相對,而她嘴中又喊出了救命,那一刻,我心想完了。垂鴻君趕來,面色陰冷地盯了我們好一會兒,最終他扶著幸幸的肩將她請進了屋。
我想我一定會被垂鴻君趕走,可是他并沒有這樣做,反而詢問我有沒有受驚。
他無奈地笑道:“夫人的小把戲罷了,我已經(jīng)不會上當了。”
我卻摔開了他的手,說:“我全都看見了。”
他眉心一跳,用平淡的口吻問:“看見什么了?”
我惱怒道:“我看到了她身上有被你虐打的痕跡!原來先前的種種深情都是假象!我們就此辭過,你另找他人吧。”
垂鴻君拉住了我的衣袖,道:“正是如此,我才想尋求你的幫助。一日不找到縱火犯,夫人她就一日不會停歇對自己的折磨。”
我愣住,他與我視線相對:“自從失火那日,直到今日,我再沒有與她產(chǎn)生過多接觸,我沒有辦法阻止她傷害自己的身體,因為我知道,她心底是怨恨我的。請你相信我。”
“夫人她可能已經(jīng)失去心智了。”他苦笑道。
我不得不相信垂鴻君,在我內(nèi)心深處有個聲音,告訴我他值得相信。
幸幸第二次是主動來找我,她來向我道歉。
“每一對夫婦最開始都會認為彼此是天底下最特殊的一對吧,夫君曾經(jīng)是我在這個世上最珍愛的人,”她頓了一下,“現(xiàn)在依然是。”
她忽然朝我叩頭:“所以,求你不要插手這件事,我不想讓他再受到任何傷害。”
幸幸與垂鴻君的這樁婚姻若說有什么瑕疵,便在于一開始幸幸并不是被他明媒正娶過來,而是作為風月場上的權(quán)色交易,被拱手相送給垂鴻君。
幸幸是一份禮,他當時雖然收下了她,可是既不定名分,也不與她親近。那時,垂鴻君在幸幸眼中是個極其古怪的男子。
垂鴻君身旁只跟著她一個女人,她為他洗貼身衣物,伺候筆墨。而一到夜晚,她便會被趕出他的房門,這個男人不需要妻子,更不需要妾室。
城中有人說垂鴻君是真正清心寡欲的君子,也有人說他身患隱疾,不過這都不是幸幸考慮的事情。她仰慕著他,無關(guān)男女情愛,只是每日能站在他身旁,望見他側(cè)顏,心中便有無限歡喜。
所以,在聽說垂鴻君白日游街時遭到刺殺后,幸幸的心一下子揪起來。垂鴻君的左臂受了劍傷,他從不找大夫,將自己關(guān)在房門中。奴仆跪了一地,懇求他找大夫治療,他卻充耳不聞。
幸幸決定拼著自己受罰也要勸他出來,于是她站起來,推門而入。背對著她的垂鴻君猛然轉(zhuǎn)身,幸幸的腳步頓住,她微微張了口,眸子里充滿了不敢置信,怎么都無法將眼前的人跟平日的垂鴻君聯(lián)系起來。
“我的夫君,被譽為完美無缺的男人,可憐的是,他其實是個怪物。”幸幸對我道。endprint
垂鴻君有著天生的缺陷,就在他的腹部,長了一張獠牙大口,巨大的尖牙閃爍著寒冷的光芒,里面清晰可見內(nèi)臟與腸肉——非人又可怕的缺陷。
幸幸頓時想起小時候母親在自己睡覺前說的關(guān)于腹怪的傳聞。從沒人見過腹怪,可垂鴻君形貌如此詭異,他便是腹怪嗎?
這個想法令幸幸不寒而栗,并且她看到了垂鴻君眼中迸發(fā)的殺機,截然不同的垂鴻君,此刻的他仿佛地獄阿鼻,猙獰恐怖。
垂鴻君眼圈紅紅的,他咬牙切齒地向幸幸逼近,嘴中含糊不清地說著:“我不是……我不是……”
然后,他提起一旁的寶劍,朝幸幸刺去,她轉(zhuǎn)身就逃。平日縝密冷靜的垂鴻君完全喪失了理智,巨大的憤怒令他甚至忘了自己還沒來得及掩上衣裳。
他追出門去,天光晃眼,那一刻他的心咯噔一下,想到一切都完了,這副悲慘的模樣已經(jīng)暴露在世人面前了……
他感到小腹一熱,怔怔地低下頭去,竟然發(fā)現(xiàn)本來害怕喪命在他手上的幸幸,此刻抱住了他的腰腹,頭貼在肚臍上,將他的腹口遮擋得嚴嚴實實。
“當時我替他擋住了腹部,我什么念頭都沒有,就想著我敬若神靈的男子,這副模樣……絕不能叫人看到。”幸幸朝我笑道。
當晚,幸幸被召到了垂鴻君的房間,她知道垂鴻君并不會因此就放過她。
“你是自己了結(jié),還是我親手殺你,”垂鴻君輕聲說,“你應(yīng)該知道,你逃不了。”
“我還不想死。”幸幸只說了這么一句話。
“后來呢,”我急切地問出口,“他殺了你嗎?”
話一出口,我便想起這是個愚蠢的問題。如果垂鴻君殺了她,那么現(xiàn)在她怎么會出現(xiàn)在我面前呢?但是,她是怎樣讓垂鴻君打消了殺機呢?
幸幸從容不迫地解開了自己的衣裳,我見她又動手,以為她要再來污蔑我一次,忙不迭跑出去,她卻叫住我。
我回頭,看見她赤裸的后背上蔓延著一個巨大的標記。我認得,那是罪人的標記,人在這個國家犯了錯,不是被官府抓起來,便是被家族動用私刑,在背部做上這個標記,象征一輩子逃脫不了的恥辱。
“我當時,就這樣解下衣衫,將這塊標記給他看。”幸幸道。
垂鴻君詫異地望著她的背部,她又穿上衣衫,沖他笑道:“我絕對不會傷害你。”
“我們是同一種人,都有著不能見光的秘密,我會替你保守,你也握著我的把柄,好嗎?”說完,幸幸膝行過去,擁抱住了他的頭。
兩人仿佛在黑暗中摸索許久,終于找到了一面鏡子,看清了自己。垂鴻君壓抑了那么久,我想他應(yīng)該也是愿意把自己異于常人的地方展示出來的,只不過曾經(jīng)一定遭到了許多歧視,現(xiàn)在有個跟他一樣的人,與他分享自己的痛苦。
然后,垂鴻君娶了幸幸為妻,至少在她面前,他不用再偽裝了。
“我的丈夫啊,他很辛苦的,在外面竭力裝成一個完美的男子。所以,他回到家之后的不完美,我統(tǒng)統(tǒng)都愿意包容,因為他也只將這一面給我看啊。”
無論在外面有多么頂天立地,回家之后卻變成脆弱的小獸,只想躺在她的膝蓋上休息,這就是男人啊。
幸幸轉(zhuǎn)頭看向了我:“所以,我再次懇求你,不要追查縱火犯了,那會傷害他的。”
我心中產(chǎn)生了一個猜測,我認為幸幸很可能就是縱火犯,否則她不會這么百般阻撓,我沒有答應(yīng)她。誰知在我起身離開之際,她攥住了我的袖子,從懷中掏出一把尖刀。
她毫不猶豫地將尖刀刺入我的胸口,我瞥見自己胸口血流如注,嚇壞了,手腳并用地爬出去。逃出家門,我正好撞上準備拜訪我的垂鴻君的馬車。
他下了馬車,扶住我,見到提著尖刀的幸幸,立即明白了怎么一回事。他命人為我包扎好傷口,這對夫妻則在我的床前沉默不語。
“夫君,”幸幸毫無預(yù)兆地落下淚來,“不要再追究下去了。”
“為什么呢,幸幸?”垂鴻君的語氣聽不出情緒。
“我會不惜一切代價的,我今天會殺了他,明天還會做出其他的舉動。”幸幸道。
“那為什么不殺了我呢?這樣就永遠沒人追究下去了。”垂鴻君笑道。
“你真的不知道那天發(fā)生了什么事嗎?你真的以為那天只是一場火災(zāi)嗎?”幸幸突然嘶吼,接著她脫力地癱倒在地,掩面而泣。
“我真的不知道,你告訴我吧。”垂鴻君的聲音沒有絲毫變化。
幸幸抹去眼中淚水,抬頭笑道:“那天晚上,我原本準備和其他的男人私奔的,是的,我愛上了其他的男人,我要拋棄你了。當天晚上我故意縱火,便是想借著火勢掩護我與他的私奔。”
我驚訝得說不出話,幸幸站起來,擁抱住了垂鴻君,道:“這一年來你一直在反復(fù)追究這件事,我知道你想折磨我。現(xiàn)在我親口告訴你,我背叛過你,你滿意了嗎?”
如果幸幸說的話是真的,我開始后悔幫垂鴻君追究這件事。因為垂鴻君在這件事中,折磨的不是幸幸,而是他自己。
我扶住幸幸,她的雙眼無神,望著離去的垂鴻君,笑道:“我令他失望傷心了。他為什么這么執(zhí)著,明知道真相丑陋,為什么非要親耳聽到?”
我想這件事已經(jīng)到了結(jié)的時候,我身為千州暗卒,要帶走幸幸,因為她是縱火犯。沒想到,第二日垂鴻君卻找到我,他想替幸幸求情。
“火并不是幸幸放的,她只是一個嬌弱的女子,根本不敢放火,一定另有其人。”
我理解垂鴻君的心事,但是我不會容情:“您不要忘了,她本來就是罪人。”
垂鴻君眼皮微垂,顯然沒料到幸幸會對我全盤托出,他道:“我的妻子什么罪都沒有,她是個很可憐的女人。嫁給我之后,我就再也沒讓她受過苦了。”
幸幸從五歲便因為貧寒被送到高官家中豢養(yǎng),年紀稍長一些后她知道了逃跑。她從未見過正常人的生活是什么樣的,但她向往那樣的生活。
幸幸逃跑了十三次,次次都被抓回來一頓毒打,她折了小指的關(guān)節(jié),左腿曾被狗撕咬到顯露白骨。在傷養(yǎng)好后,她決心逃跑最后一次。那一次,她打傷了自家的公子,還舉刀殺了管家。之后,她又被捉回來了,不僅被吊起來毒打一晚,炙熱的烙印在她背后,印上了罪人的標記。endprint
她的前半生是在反復(fù)受傷中度過的,后來老爺將她轉(zhuǎn)贈。她擁有貌美的優(yōu)勢,原本可以掙到妾室的名分,安穩(wěn)度過下半生,可是在新婚之夜叫人發(fā)現(xiàn)了背后的罪人標記,所以被人毫不猶豫地丟棄。在一次次不停的轉(zhuǎn)贈中,她的命運最后終結(jié)在了垂鴻君手上。
垂鴻君跟別的男人不同,他從未叫她掀起衣衫,從未看到過她的罪人標記,但是幸幸心甘情愿地給他看——垂鴻君是跟她一樣的人,這樣出色的男子跟她有了相通點。
垂鴻君說要娶她,當時嘩然了整個千州,所有知道幸幸內(nèi)幕的人都帶著竊笑,垂鴻君后來逐一將他們?nèi)s出了千州。
“我沒有辦法阻止謠言的傳播,只能扼殺掉謠言的源頭。”垂鴻君俯身安慰幸幸道。
“隨著時間的推移,人們?nèi)纪艘磺校遗c幸幸每日光鮮地出行,成為他們艷羨不已的對象。他們說我們是天作之合,對啊,是天作之合。”垂鴻君笑道。
垂鴻君堅持縱火犯另有其人,我只好回頭再去調(diào)查。當我翻看千州記載時,發(fā)現(xiàn)了一件重要的事情,早在三年前,陛下大赦天下,所有罪籍一筆勾銷,同年還下令嚴禁私人烙印罪標。隨著這項貴族特權(quán)被廢黜,千州這幾年來,已經(jīng)有不少曾經(jīng)的罪人不再遮遮掩掩,看到罪標也已經(jīng)不是什么稀奇的事了。
幸幸在三年前已經(jīng)無罪了,并且她的罪印也不再是秘密。
我翻出那場火災(zāi)的記錄,當時幸幸也并不是垂鴻君救出來的,甚至他根本沒有趕到。
我前去找垂鴻君與幸幸時,他們正在晚宴,氣氛沉默,我的出現(xiàn)有些突兀。緊接著,我揪住了垂鴻君的領(lǐng)子,氣得哆嗦:“你耍我,從頭到尾你都在耍我,那場火災(zāi)……根本就是你引起的對嗎?”
垂鴻君面無表情,倒是幸幸面色大變,站起身想攔住我。垂鴻君卻喝止她,然后緩緩對我笑道:“沒錯,火是我放的,多謝你在我妻子面前捅出來,不然她總是不肯信。無論我說多少遍她都不信,她就是這樣一個愛自欺欺人的女人。”
垂鴻君對怔在原地的幸幸說道:“三年前那道赦免令下來后,千州的罪人一夜間身份光明正大起來,我看到你雀躍的眸子,就知道我們再也不是一路人了。你果然拋棄了我,那天晚上,我聽說了你要與情夫私奔的消息,既害怕又憤怒,傷心得不得了。我想挽留你,但是我根本做不到,所以我想,索性就讓你跟那個男人一塊兒死掉好了。”
“幸幸,火是我放的,當時我是真的想讓你死掉。”
對于垂鴻君與幸幸而言,他們的愛維系在秘密之上,互相為對方保守著最隱私最重要的秘密。但是在三年前,他們的關(guān)系不再平等,幸幸成為了一個正常人,她不再有難以啟齒的過去,大街上隨處可見露出罪印的人們。
垂鴻君告誡幸幸:“他們是他們,你是千州貴族的妻子,不能讓人知道你從前是個罪人。”
但他還是感到他要失去幸幸了。那天,心腹提醒他說,幸幸跟一個年輕男子計劃好了在這一夜私奔,就在仙轎閣碰面。他也前往仙轎閣,面對唯一一個知道自己弱點的女人,他思慮再三,痛下殺手。
我渾身戰(zhàn)栗,拳頭攥得緊緊的,終于遏制不住,沖上前,質(zhì)問垂鴻君:“所以,火真的是你放的嗎?”
垂鴻君點頭,我拔出劍來就要殺他,幸幸面對我的失控感到不可思議,我有自己的緣由,我冷冷地吐字:“你這只腹怪。”
聞言,垂鴻君一瞬間臉色鐵青。我知道戳到了他的命門,我不打算這樣放過他,一劍過去刺穿了他的肩膀。垂鴻君一動不動,耳畔傳來幸幸的嘶喊。
“他不是腹怪!”幸幸撲過來,擋在他面前。
她徒勞無功地用手擋他肩頭的血窟窿,轉(zhuǎn)頭淚流滿面地道:“我的夫君,他不是腹怪。”
幸幸一直都知道當晚是垂鴻君放的火,她真正想掩蓋的,也就是這件事。
她走過來,雙手放在我的肩上,對我說:“我完美的夫君,只是個很可憐的孩子,我什么都能原諒他。”
垂鴻君很小的時候并沒有意識到自己的不同,后來在跟弟弟玩耍時,不慎讓他看見了自己的肚子,在弟弟的尖叫聲中引來了母親,母親當場扇了他兩巴掌,將他關(guān)在屋中一夜。她后來對垂鴻君說:“我全都是為了你,你是家中長子,未來的繼承人,不可以讓人看到丑陋的一面。”
可是,弟弟將這件事告知了全府上下,府中議論紛紛,一直在他成年后執(zhí)掌家業(yè)才停止。
垂鴻君對她笑著提起了這件事,她卻能感受到他的無奈。
幸幸向我說道:“世人皆是如此,見他穿著得體,用衣裳將自己遮得嚴密,便更加信了弟弟的說法,猜測他的衣裳下一定有什么,說他是偽君子,懦弱的男人;可是他如果露出來,他們又會驚呼他是腹怪,說什么果然人無完人,將他的尊嚴踩到泥濘里,人就是這么苛責,他非常不容易。”
垂鴻君默默聽了許久,卻沒有扶起她,而是轉(zhuǎn)身離開。我將地上的幸幸扶到榻上,問:“你既然這么心疼他,這么珍重他,當時為什么又要找情夫呢?”
幸幸恍如沒聽見,我又問:“當時跟你一起經(jīng)歷那場火災(zāi),根本不是情夫,而是一個女人對嗎?”
她側(cè)臥在榻上,背對著我,停止了哭泣,聲音忽然變得輕松:“咦,你怎么知道是一個女人的呢?”
斗笠巨大的陰影下,誰都看不見我濕潤的眼眶,我輕聲問:“你究竟對那女人做了什么?”
幸幸說那個女人名叫霜花,是來搶走垂鴻君的。在幸幸與垂鴻君互生罅隙的那段日子里,他在山林中碰到了潦倒的霜花,她有些視線渙散,神志不清,似乎在山中居住就沒見過世人。霜花五官秀氣,即使行為失常,在她身上體現(xiàn)的卻是懵懂單純。
身份卑賤的霜花得到了垂鴻君的悉心照料,她與幸幸的柔美陰郁不同,她笑起來真摯明麗,動人肺腑。幸幸曾經(jīng)詢問垂鴻君是否要將她納為妾,垂鴻君拒絕了。
然而幸幸卻看到了這樣的一幕,霜花的頭垂在書案上,側(cè)過來望向垂鴻君,她扯著他的袖子問:“大人,那是天生的嗎,不如跟大家說出來。反正你只想要自己高興,不是說別人的話你早已不在乎了嗎?”endprint
幸幸的血液一下涌上頭,知道了霜花在勸垂鴻君將自己的畸形告知世人,她立刻沖進來,抓著霜花的肩膀怒道:“你是從哪里冒出來的女人,有什么資格說這樣的話!”
幸幸失態(tài)了,不久后她看到了更讓自己妒火中燒的事情,小廝稟報說霜花受了傷,傷在肩膀上,皮肉被撕扯,隱隱一排獠牙印。幸幸一看便感到大腦一片空白,她清楚地知道這是垂鴻君的腹齒造成的。
垂鴻君與霜花已經(jīng)如此親近了嗎?
幸幸感到一陣一陣的嘔吐感,似乎要將心肝都嘔出來,她做了一個決定。從那之后,她憑空捏造出一個情夫的假象,垂鴻君果然對她日漸生疑。
然后,在一天晚上,她將霜花捆綁在仙轎閣,放出消息,讓垂鴻君誤以為自己要與情夫私奔。垂鴻君果然趕來了,幸幸等待著他的抉擇。
倘若他什么都沒有做,說明他一點也不在乎幸幸的去留了,那時候幸幸自己會放火,將自己與霜花燒死在仙轎閣。
垂鴻君不負幸幸所望,他放了火,想要燒死她與情夫。那一刻,幸幸嘴角浮現(xiàn)了笑容——垂鴻君果然還是在意她的,他的情緒會為她而牽動,會為她憤怒和傷心。
只是垂鴻君的這把火,不僅會燒死幸幸,還會燒死霜花。幸幸心想,就算在自己死后,垂鴻君也不能與霜花如愿以償。
“我沒想到,當時拼命救出我的,竟然是霜花。火燒斷了她身上的繩子,她背著我往外逃,她不停地對我說話,求我支撐下來,她說垂鴻君最心愛的女人就是我,求我千萬不要死。真是好心腸的姑娘,騙我想要我活下去,她真是太善良了。”幸幸笑道。
“對啊,她確實是個好姑娘呢。”我喃喃道,“霜花她……她是我的姐姐。”
不對,霜花不是我的姐姐,她只是我的寄主。我是真正的千州傳聞中的腹怪,世間從沒人見過腹怪的形貌,便理所當然地想它是垂鴻君那種樣子,但垂鴻君不過是天生的畸形。我作為腹怪,只是膚色比常人暗淡一些。
霜花曾經(jīng)是千州一個殷實人家的女兒,適嫁的年齡,嬌俏的容顏,有疼她的爹娘,有青梅竹馬的未婚夫,她未來的一生已經(jīng)注定了是美好的結(jié)局。
而我是個在山林中終日躲避陽光的腹怪,懨懨無力,消極困倦。霜花怎么會成為我的姐姐呢?因為我一廂情愿地起了貪欲,早在她第一次來山林朝拜時我便惦記著她。
我寄生在她身上,霜花隨著我的侵蝕漸漸失去了對家人的記憶,忘了從前的一切,藏在山林與我作伴,她以為我是她唯一的家人,我們是孤苦無依的一對姐弟。
我原本真的只想讓她陪伴我一個月,但是她用清亮的瞳子凝視著我,用柔軟的紅唇輕吻我,她是我暗無天日的生活中唯一的意義。我無法觸碰到光芒,但霜花是我能觸碰到的光芒,我過于貪婪了。
我不是沒有問過,我說:“霜花,你要回家嗎?”
她的眼眸如同湖水被星光攪碎,泛起點點漣漪,她害怕地緊緊抱著我說:“阿弟,我們永遠永遠不要分離。”
霜花不需要她的家人,她只需要我,我能保護好她。
她失蹤了,家人一遍一遍地在山中搜尋,可是沒人能找到她,因為她與我就躲在巖石后面漠然地看著這一切。過了一年多,最后只剩她的未婚夫在找。
那個男人在山林中跪地嚎啕大哭,祈求山中神靈還來霜花。我看著他冷笑,我對霜花說:“霜花,你去把那個男人騙到懸崖邊上,好不好?”
霜花點頭,她現(xiàn)身在未婚夫前,一路將他引到懸崖邊。我站在未婚夫背后,想要將他推下去,沒想到霜花這時突然發(fā)狂般撲上前拉住了我,痛哭流涕地哀求我:“不要,住手吧,求您了。”
霜花的意識出現(xiàn)了片刻清醒,我愣住了。當下,為了更牢固地控制住霜花的心神,我放過了那個男人。后來,日久天長,霜花果然對我更聽話了,我叫她為我割破手腕都毫不猶豫。
腹怪是沒有母親的,但是她像母親一樣,將我抱在懷中,對我說:“阿弟,為了你,我什么都愿意做。”
霜花最后被碰巧上山的垂鴻君帶走了,那是我的一個致命的疏忽。霜花一旦離開了我的寄生,會慢慢找回從前的一切,而我跟她相處的記憶,會被遺忘在腦海中,我就要永遠失去她了。
我更沒想到這次竟然直接害了霜花。仙轎閣大火,霜花背著一個女人跌跌撞撞地出來,那女人安然無事,周圍的人只顧著救那個女人,卻忘了我的霜花。她因為吸入太多黑煙,昏迷了一年,現(xiàn)在還沒有蘇醒。
所以,我來找幸幸,是來報仇的。
“原來一切的陰謀都是因為你嗎,是你將霜花害得如此凄慘?”我在幸幸身前緩緩站起。
“你要殺了我嗎?我還有一個更好的主意,”幸幸從容地說道,“來,寄生到我的身上吧,我應(yīng)該是第一個自愿讓你寄生的人吧。”
我后退幾步,不敢置信地望著她。她張開了雙臂,笑道:“只要你寄生在我身上,我便與夫君平等了,我們還會像從前那樣,對彼此絲毫不保留。這是一件多么好的事啊,你不用再戴著斗笠行走在世間,可以撫摸到光線,而你重要的那個人,名叫霜花的姑娘,也可以回到她正常的生活去了。”
我喃喃道:“讓我寄生的話,你會失去很多東西的。”
“不要緊,只要垂鴻君會永遠愛我如初。”幸幸的雙臂仍保持著張開的姿勢,她笑容燦爛,“我這一生,想得到的不過是跟那個男人在一起而已。”
“愚蠢……你這愚蠢的想法……”我想逃,卻被幸幸拽住了胳膊。
她目光冷冷,看穿了我心事:“你不肯寄生,因為你還對霜花懷有癡戀。我會請高明的大夫為霜花醫(yī)治,只是,你以為恢復(fù)清醒的霜花還會再看你一眼嗎?”
幸幸的話語像夢魘縈繞在我耳畔:“那天火災(zāi),霜花背著我往外跑,明明一個人可以跑掉,卻非要背上我這個負累,簡直不要命了。可是她不是不要命,而是害怕,她悄悄告訴我,寧愿死在這場大火中,也不要再被妖怪抓去,關(guān)在黑黝黝的山林中,強顏歡笑。她說她早就想起了家人,很想回家,很想見自己的未婚夫,可是又怕妖怪生氣,便裝出什么都不知道的樣子。”endprint
“你也太可悲了。”
在幸幸殘忍的笑意中,我雙手捂面,跪地俯身,淚珠大顆大顆打落在地上。
那一晚,我答應(yīng)了幸幸,寄生在了她身上。
霜花果然不久后被大夫救醒過來,她在垂鴻君的幫助下找回了在千州的家人,我躲在暗處看他們一家團圓的模樣。霜花被父母抱在懷中,哭道:“我好像在生病的時候做了一場夢,夢到一個怪物整日圍繞我,太可怕了。”
霜花的弟弟跑來安慰她,她親了兩口他的臉蛋,一聲聲喚阿弟,明明從前她說我才是她的阿弟。
她的未婚夫也在等待她,他們馬上就會準備遲到了三年的婚事,那被我霸占的三年。
“你會心痛嗎?”垂鴻君舉傘為我遮去日頭。
垂鴻君說,他跟霜花之間從來都沒有任何情愫。有一晚,霜花找到他,竟然是為一死,就在腹齒咬上她肩膀的瞬間,她才說出一直以來的苦惱。
“我很想念我真正的阿弟,可是我同樣放心不下山中的那個阿弟。一開始我只是害怕,后來在他與我相處的那段時間,我真正關(guān)心上了他。他是個好孩子,從沒傷害我,我們每天很高興,如果我離開他的話,他一定會很傷心很孤獨。”
“大人,我該怎么辦?”霜花垂頭道,垂鴻君松開了她。
“你在霜花的心中同樣重要,這是毫無疑問的。”垂鴻君對我說。
遠處的霜花回首向我這里一望,我看到她開口道:“阿弟,對不起。”
我的視線漸漸模糊起來,原來當時幸幸說的話是騙人的,霜花不會怪我。
我現(xiàn)在寄生在幸幸身上,她已經(jīng)漸漸失去了記憶,有時候一日也不提起垂鴻君一句。
“她還沒有徹底忘記我嗎?真是頑固的記憶啊。”垂鴻君嘆息道。
幸幸以為有我的寄生,就能夠像當初那樣與垂鴻君互相守護秘密,和好如初了。但是垂鴻君并不想,他想借著幸幸失去記憶,徹底與她分離。
“為什么呢,你不再愛她了嗎?”我問。
“不是的,她永遠是我一生中最珍愛的女人。但是,明明互相傷害還苦苦糾纏的,那并不是愛,而是自我滿足。”垂鴻君無奈地笑道。
我若有所思地點頭。正是因為如此,我放開了霜花,垂鴻君放開了幸幸。
一開始,垂鴻君找到我,并不是為了讓我調(diào)查火災(zāi),而是讓我想辦法寄生到幸幸身上。作為交換,他保證替我找到霜花的家人。
幸幸過幾天就會完全忘記垂鴻君了,那時我會帶著她離開千州。然后,我會按照垂鴻君的囑咐,看著她嫁人生子,擁有一段活在白日下的感情。
這時,千州出了一件大事——垂鴻君自首,主動揭穿了自己的罪行,原來他腹上的獸口每個月都需要進食人的精血,這么多年他一直在秘密地殺人,幸幸做過他的幫兇。
幸幸向我隱瞞了這一段,她知道這是罪惡。
垂鴻君完美的表象被徹底戳破,整個千州重新傳起腹怪的傳聞。垂鴻君的弟弟執(zhí)掌了家業(yè),他逢人便說:“當年我說的全是真的,你們不信嘛。”
垂鴻君現(xiàn)在一定無比輕松,將所有事情痛快地抖摟出來,不用再背負著什么,即使馬上就要執(zhí)行對他的刑罰。
他唯一惦念的就是幸幸,而幸幸聽聞了消息后,吸氣道:“如果是真的,簡直太可怕了。”
垂鴻君死在我與幸幸出千州的這一日,她坐在牛車前,邊哼歌邊無憂無慮地編織草環(huán)。城墻上灑過她最心愛的男人的血,他們曾攜手站在那個城墻上,接受百姓的仰望,那時他們說,這是千州最完美的夫婦。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