岑小沐
官家遇刺,如此勁爆的消息如同被風吹落的蒲公英一般在大晉飛速傳開,國舅這次沒有我想象中那般沉得住氣,當天夜里就趕進了宮。可惜,來的大臣可不止他一位,在殿外就差點打起來。國舅在意風度,不同他們計較,倒是樂意謙讓,可孤卻一個都不肯見,他們就只能同太醫(yī)們一道,在孤的寢殿外候了一整夜。
我得知這些事的時候,正用冰塊敷眼睛,瞿讓就站在我面前,面無表情地看著我。
我將包著冰塊的布袋放下來,嘆了口氣:“即便是出主意,能不能事先跟孤商量一下?就算是不跟孤商量,至少也要給孤一個心理準備吧?現(xiàn)在孤這個樣子,能出去見人嗎?”
然而,瞿讓并沒有任何歉疚的意思。
我只好繼續(xù)問:“國舅身體如何?看上去像是病好了嗎?”
“嗯。”他秉持著能說一個字就絕不說兩個字的原則,簡明扼要地回答我。
想來也是,他既然能在孤的寢殿外守一夜,銷假來上朝也就順理成章了,孤感覺這兩拳挨得也算值。
我對瞿讓揮了揮手:“你走吧,孤矯情這么久也該夠了,旁人都不見,親舅舅總要見的。”
瞿讓卻不走,皺著眉看著我:“我來。”
我挑了挑眉:“你來?即便你能瞞過所有人,能瞞得過國舅?他可是看著孤長大的,更何況——”我輕笑一聲,“你比孤高了這么多,你當他瞎呀?”
這些事原本不用我來說,瞿讓遇事素來比我考慮得周全,這次他大概是真的有點內疚吧,還知道考慮起我的形象問題了。
我朝他笑了笑:“行了,無論如何,國舅總是疼孤的,你放心。”
他這才轉身從側門出去。
我狠狠呼出一口氣,作了一番心理準備,終于開口命小黃門去將國舅請進來。
國舅多年來一無所出,所以即便他一直熱衷于往國舅府搬金銀珠寶,孤也不緊張,畢竟待他百年之后不都還是孤的嗎!只是,他這膝下無子的原因流傳了這么多年,父皇在世的時候沒當回事,他竟然也沒有出面解釋,他同我母妃……
還沒來得及細想,小黃門已經將人領進來,遙遙就聽到他中氣十足的聲音:“官家可有大礙?”
官家沒有大礙,官家看您更沒有大礙。
國舅今日穿得略有點隨意,看起來就像家常睡袍似的,不過若是真在府里養(yǎng)病時臨時接到的消息,衣裳都來不及換就進宮來探望孤,看上去就更真誠了。但他水色也太好了些,看著可不大像他之前折子里所說“感染風寒”的樣子啊。
不過,這次國舅來探望孤,重點要表達的意思是:我已經好了,趕明兒就能去上朝,官家您可得好好將養(yǎng)著,可千萬別落下什么病根。
孤聽進去了,隨即問起了旁的:“聽說最近江南災情得到了控制?國舅在府中養(yǎng)病,不知國事如今誰在打理?”
這話問出口才發(fā)覺不妥,孤一個皇帝居然問國事是誰在打理……
好在國舅關鍵時刻總是選擇性失聰,也同我說起了旁的:“官家果真是大了,病中仍不忘記掛國事。說起來,老臣還有一樁事要同官家稟報。”
孤來了興趣,調整好姿勢聽他繼續(xù)道:“官家可知,二十年前曾有楊氏一族因通敵叛國,被先帝下令滿門抄斬。此事當年事出突然,楊氏家主素來本分,朝中有不少人為其說情,可先帝卻堅持將他們滿門抄斬。照理說楊氏一脈當就此斷了才是,可最近老臣卻收到消息,竟有楊氏遺孤已現(xiàn)身京城……”
國舅的話點到即止,孤卻聽出了些許門道:最近“楊”這個姓出現(xiàn)得太過張揚和頻繁,如今連國舅都來孤面前上眼藥了,無非是想告訴孤,此人現(xiàn)身京城與他無關。
“國舅連日來身體抱恙,還對如此小事上心至此,”我笑了笑,“孤真是好福氣啊。”
他見我并不接話,就也跟著微微笑起來,并不再多說什么。
國舅這個人,早年的時候是以“貌若潘安”聞名江湖的,孤年少時見他最多的場面就是在過年的時候,那會兒父皇特喜歡給他敬酒,一邊敬酒一邊喊他:“達華啊……”
不知道為什么,每次一聽到父皇叫他的名字,我就特別想笑。有一次,我還真的笑出聲來了,最后回宮被母妃責罰,居然也是他趕來解的圍。
現(xiàn)在他雖然已不復當年的盛容,但微微一笑的樣子還是足夠迷得一票小娘子們神魂顛倒,可孤此刻見到他這一笑,下意識地就在心里想,國舅當真是老了啊,比起沐易來差遠了……
國舅來探望完孤,很快就起身告辭,說是得回去換身衣裳,還得去處理政事,讓孤不必憂心國事,好好將養(yǎng)著。這話聽得孤就不高興了,他一走就又發(fā)了好大一通脾氣,小黃門們個個嚇得瑟瑟發(fā)抖、不敢靠近。
其實說真的,父皇將這偌大的江山交給年幼的我,不做點準備就太危險了,國舅自以為就是那準備,可他忘了,我父皇也是千年的狐貍,不給我留點可用之人,他走也走得不放心啊!所以說國舅能收到的消息,我自然早就知道了。
這時候,有飯菜的香味飄過來,門外還有小黃門躊躇著不敢來敲門的影子在晃來晃去。我強忍住聞到飯菜味道引起的反胃和不適,琢磨著夜里瞿讓一定還會再來,也料定他此行會一無所獲。
瞿讓進來的時候還是蒙著面的,只露出一雙眼睛,眼神里充滿失望。
我笑起來:“你可知今日國舅來同孤說了什么?”
他想也不想,直接說出三個字:“楊子令。”
一個個的都還挺聰明,襯得孤跟傻子似的,但孤也并不計較:“楊子令這個人你不必去查了,他不是國舅的人,也不是賈敘之的人。”
瞿讓不解地看向我,不說話我也能猜到他的意思,他是想問“難不成是你的人?”
我也就順勢告訴他:“即便現(xiàn)在不是,也遲早會是。”
聞言,瞿讓更加不解了。我揮了揮手道:“就你這智商,還沒我高呢,我都沒弄清楚父皇到底是想干什么,你就別瞎想了。”
許是我的話說得太直接,瞿讓被噎住,好一會兒沒吭聲。我不耐煩地翻著桌上的奏折,聽到小黃門在外頭稟報:“官家,太醫(yī)來請脈了。”endprint
我這才想起來自己眼睛上還頂著碩大的黑眼圈,瞬間抬起頭白了瞿讓一眼,他也不知道從哪兒摸出來一顆黑子,投進了畫缸里,這是什么奇怪的愛好……大概是注意到我的目光,接著他就很及時地別開頭看起了窗花。
“進來吧。”
我話音剛落,瞿讓就翻身上了房梁。
進來的卻不止太醫(yī)而已。
太醫(yī)很快就請完脈出去了,左右也不敢正眼看孤的眼睛,但跟著他一起進來的賈敘之倒是一副“老臣做好了打持久戰(zhàn)的準備”的樣子,坐下來就開始同孤嘮家常,什么官家最近身子看著不大好啦,官家胃口如何啦……最后終于繞到正題上來,孤見他暗暗挺直了腰背就知道要不好,果然他張嘴就道:“真是歲月如箭,時光如梭啊,一轉眼官家就到了該大婚的年紀。若是官家不棄,老臣膝下尚有一女名有貌,雖名有貌卻絕不是那紅顏禍水的女子,您看……”
孤差點“哇”的一聲哭出來!
他老人家還真敢提!他那閨女是一般人嗎!那可是威震滿京城的賈有貌啊!孤幼時又不是沒見過!她臉上一塊碩大無比的胎記根本當不起“有貌”二字那就罷了,關鍵還是個潑婦!京城里的紈绔個個都被她收拾過,她小時候連孤都敢欺負!那時候孤就在想,以后若是哪個男子娶了她,怕是要倒八輩子霉了,沒想到這燙手的山芋就這么遞到孤的手里了!
孤不要啊!
見孤滿臉拒絕,賈敘之再次提起話頭:“官家,您看……”
“依孤看,有貌年紀尚小,再在府里陪您兩年也是好的。”孤趕緊截過話頭來同他說起了旁的,“若是孤沒記錯的話,有容今年十六了?”
賈敘之瞬間緊張了起來:“啊,今日天色不早了,官家早些休息,老臣就先告退了!”說完也不等孤開口,就匆匆忙忙跑了出去。
很好,孤要的就是這個效果!賈敘之膝下一兒兩女,名曰有才、有容和有貌。長子賈有才什么都有,就是沒才,說是個草包也不為過;幺女賈有貌臉上那么大一塊胎記胎記名字仿佛取來專門打臉似的;只有二女賈有容還算是有容也有才,雖然孤沒見過,但她才德無雙的名聲可不比她胞妹天煞孤星的小,而且這娘子同孤一般大,今年也是二八年華,正是待嫁的好年紀啊!
可是孤這斷袖盛名在外,賈敘之又如此寶貝那賈有容,怎么會舍得讓她嫁給孤?聽說早兩年他就看中了一個年輕后生,想要將她許配給人家,只是當時女兒還小,就沒將話說穿。俗話說得好,打蛇就得打七寸,賈有容就是賈敘之那老狐貍的七寸!
瞿讓從房梁上跳下來,孤心情好起來,就去調戲他:“真是委屈你了啊,還得再等等,不過那賈府的三娘子……你怕是也消受不起,再怎么說孤也是同你一起長大的,總不至于在這種事情上坑你對不對!”
說著還上手想挑挑他的下巴,可惜他個兒高出孤好些,輕輕一躲就避了過去,我訕訕地將手收回來,摸著自己的下巴道:“對了,明日孤要出趟門,賈敘之雖一時被孤唬住不敢再來,可保不齊還有其他大臣來推銷他們的寶貝閨女,你得在宮里替孤?lián)踔!?/p>
瞿讓看著我不說話。
“孤就是想出宮去散散心啊……”說到一半感受到瞿讓不信任的眼神,孤只好嘆口氣同他說實話,“明日初三,孤同沐易約好了要去嘗嘗他的手藝。”
本來說起沐易,瞿讓臉色都難看起來,聽到最后我說要嘗嘗他手藝,瞿讓又瞬間放心了,那表情就差直接輕蔑地開口道“盡管去,你吃得下算我輸”了。
其實,吃東西只是個借口,孤很巧妙地沒有說出替沐易慶祝生辰這樁事來。要不然又不知道得哄多久,瞿讓才會乖乖坐在孤的龍椅上替孤?lián)跄切┡9砩呱瘛?/p>
瞿讓既然答應了,就得去做些準備。他們做替身的要做哪些準備我不清楚,但我很清楚替人慶祝生辰總是不好空手去的,總要備些賀禮才行。雖說以我的身份,即便是再厚的禮也送得起,可談錢多傷感情啊,也俗氣,不如自己親手做的來得有誠意。
可孤當皇帝這么久,習慣衣來伸手、飯來張口的,動手能力基本為零,能親手做點什么給他呢?
正當孤苦苦頭痛之時,賈敘之把他那京中一霸的三小姐給孤送進宮來了……
賈有貌其實是個挺好玩兒的小娘子,雖然臉上有胎記,也全然沒當回事兒。孤時常覺得她即便真有傾國傾城的容貌,該怎么胡鬧也還是會怎么胡鬧的,比如眼下,她就直接穿著在府里的常服跑來敲開了孤的寢殿門。
“官家,我爹說你最近身子不爽啊?要不要我來給你捶兩下?”她歡快地跑進來,頭發(fā)全都被束起,看起來完全像個男孩子,可偏偏又穿了一身花里花俏的裙子,一點都不大家閨秀……
孤看著她有些頭疼:“有貌啊,你進官家這兒不能這么穿你知道嗎?”
“知道啊!”賈有貌笑起來的樣子蠢蠢的,其實看上去那胎記也沒那么礙眼,“可我二姐說,官家你不喜歡我,所以不會怪我的!”
因為不喜歡,所以不責怪。我細細品味這話其中的深意,竟覺得有幾分道理。
賈有貌大大咧咧地在孤身邊坐下,將她帶來的那個食盒揭開蓋子推過來道:“我二姐說官家胃口向來不好,送別的你也吃不下,不如帶點新鮮果子來,給官家嘗嘗。”
現(xiàn)如今江南鬧災荒,連宮里都鮮少有新鮮瓜果,他們賈府居然還有時令瓜果!太囂張了!簡直比國舅還囂張!
不過,賈有貌接著又說了一句:“我二姐還說有時候眼見不一定為實,官家總是待在宮里,眼睛能見到的就更不一定是真的了,就好比我們今兒個給您送果子來,是不是您就該以為江南旱災已經緩解了?否則怎么可能還有新鮮果子吃?”
她二姐句句話都暗藏玄機,到底是想同孤說什么?
傳達完了賈有容的話之后,賈有貌有點發(fā)愁。孤看她幾次三番欲言又止的樣子,覺得還挺有趣,就逗逗她:“你二姐還有什么話說?忘記了?”
她一本正經地搖頭:“我二姐的話都說完了。”說著有點兒愁眉苦臉地看著孤,“官家,聽說你想娶我啊?”
孤正喝著茶,一聽到這一句直接噴出來了,差點沒把孤給嗆死,連著咳了好一會兒。她還是一臉憂愁地看著孤:“官家啊您可長點兒心吧,我這樣的一看就不適合當皇后啊,宮里一點兒意思都沒有,我可不想進來,您看我二姐怎么樣?我覺得你倆比較般配。”endprint
“是嗎?”孤挑起眉頭,“你二姐想進宮?你爹同意?”
賈有貌立刻朝孤的方向湊近了一些,神神秘秘地告訴孤:“我二姐想進宮的,她從小到大的夢想就是當皇后!但是我爹覺得配你……我還差不多,我二姐就太委屈了。”
噗……娘子啊,你爹沒教過你說話不能這么直的嗎!
她居然還上下打量孤一眼,眼神在孤被打腫的眼睛上停留了片刻,最后得出結論:“還真是……配不上我二姐。”
孤:“……”叉出去!給孤叉出去!
“不過,我二姐自己不介意就行啦!”賈有貌從兜里掏了半天,掏出個東西扔給我,“你看她還給你繡了個荷包,她自己親手繡的,可有誠意了!”
親手……誠意?孤眼睛一亮,正愁沒東西可以送給沐易,這禮物就送上門來了!
賈有貌該傳的話傳到了,該送的禮也送到了,收拾了一下就起身準備走了:“那官家你可千萬記住啊,我二姐比較適合當皇后!”
這娘子智商真是……
不過不管怎么樣,賈有貌來得太及時了,她帶來的這荷包也很及時。我將荷包收好,換了身常服,按照慣例溜出宮,早早來到了福瑞樓里等著。
沐易也來得早,來接我的時候手里還提著條魚。我是素來不大會理刺的,也聞不慣那魚腥味兒,心想他今日是壽星,還親自下廚,不吃好像不大好,于是一路上都在默默琢磨,到時候要尋個什么法子不露痕跡地避過去才好。
沐易一張美人臉,今日穿得又素雅,我覺得他手上提著的那條魚怎么看怎么和他氣質不搭,便硬是要了過來,提在自己手里。沐易完全忽視了我眼睛上那一坨烏青,隨口問道:“言兄今日可有什么想吃的?”
什么都不想吃,可我不能這么說。
“說起來還未恭賀沐兄今日生辰,那日應得草率,今日方覺不妥,”我趕緊說道,“何況今日沐兄乃是壽星,可不好下廚,在下可受不起。”
“言兄客氣,說來慚愧,其實在下手藝一般,全憑心意罷了。”沐易帶著我左彎右繞的,最后停在了一個看上去還不錯的宅子的……后門?
他不好意思地看著我道:“在下方向感不大好……”
我信了你的邪!但我還是要裝作相信的樣子,尷尬地笑兩聲,道:“無妨、無妨。”
沐易這個人吧,看起來柔柔弱弱的,做起事來……確實也柔柔弱弱的——我看著他舉著刀對著案板上那只雞老半天了,就是下不去手,好幾次舉起來又放下去,我的心都跟著提起來又落下去。最后,他終于下定決心般砍下去了,好家伙,腦袋都沒砍斷,這手勁兒得弱成什么樣啊!他還抽空瞥了眼正在盆里游得十分歡快的魚,看樣子在沉思什么。
我閉了閉眼:“那個……要不做點兒素菜吧,我最近剛好想吃素。”
沐易明顯松了口氣的樣子,歡快地拿著木盆出去洗菜了。
我這才得空四處掃了掃這小廚房,一看這院子就不是主人經常來的地方,雖說打掃得很干凈,但就是太干凈了,顯得沒有什么人氣。除了我和沐易之外,也沒有旁人進來,看著跟冷宮似的。
四處看了一圈,沐易就回來了,手里提著個小竹籃,里頭裝著好些瓜果蔬菜。看見我正坐在臺階上四處瞄,他就興奮地招呼著:“言兄,過來咱們一塊兒摘菜!”
兩個大男人一起摘菜的畫面有點奇怪吧?而且要不要這么興奮啊?興奮點在哪兒?
我一邊各種不滿,一邊不得不被他召喚著坐過去。他將水桶里的瓢遞給我:“幫我舀水沖一沖,這都是自家園里種的菜,稍微清洗一下就可以了。”
直到開始舀水洗菜我都沒搞明白,堂堂官家到底是怎么淪落到蹲在這里給人家洗菜打下手的,傳出去簡直比官家好龍陽還讓人不敢置信!
沐易剛一動手,我就知道他在做菜方面絕對是個新手了,手忙腳亂不說,刀工真是差得可以。那只被他砍殘了的雞被十分隨意地丟在鍋里,他還象征性地扔了幾根蔥進去,原本放水到漫過雞身,想了想又加了一碗水進去。我在做飯這方面實在沒有經驗可供他參考,也只能隨他去了。
居然還真被他搗鼓出來一桌子菜。
“來,言兄,喝湯!”他伸手把我的碗拿過去,自顧自地盛了一碗雞湯給我,“一會兒多吃點菜!”
我將湯碗接過來,看著上頭漂浮的油星還有燒糊了的蔥葉,聞著也一股糊味,但居然鬼使神差地想嘗一口,于是我就真低頭悶了一口。咦,感覺味道還不錯?再來一口、再來一口,然后就……喝完了。
我打了個嗝,將空碗放在桌上,抬頭就對上沐易期待的眼神,于是實話實說道:“味道還不錯,再來一碗唄。”
他一下子高興起來,一邊伸手替我盛湯,一邊問我:“你眼睛怎么了?”
“……”說好視而不見的呢!怎么又問起來了!沒有一絲絲防備!我結巴著回答了一句,“就……跟人打架,被誤傷了。”
話說出口我就想咬死我自己,都跟人打架了那還叫誤傷嗎!那是被毆打!
好在沐易也沒計較,順手從桌上拿了個煮雞蛋給剝了遞給我:“揉一揉。”
我接過來揉了兩下,覺得還挺舒服,就又多揉了幾下。這時,又聽他說道:“言兄……”
“不必這樣客氣,”我打斷他道,“就叫我阿沅吧,宮……家里人都這樣叫我,都是兄弟嘛。而且你說話其實可以放松一點,我平時可沒這么喜歡咬文嚼字的,既然是兄弟,就隨意一點。”
他也沒客氣,點點頭繼續(xù)道:“阿沅,你可知如今江南旱災一事?”
我心里“咯噔”一下,這話題轉得是不是太快了點?而且還真是跑哪兒都逃不出討論國事了是吧!他坐在我對面,微微皺起了眉頭:“如今官家久居朝堂、閉目塞聽,朝中又奸臣當道,百姓疾苦是無人可管了,可我等也不能就此不聞不問。”
我:“……”官家才不閉目塞聽,他可喜歡往宮外跑了。
見我不吭聲,他就輕笑一聲,鬢邊落下幾縷碎發(fā),他順手拂了拂,然后從袖袋中掏出了一方帕子,輕輕拭了拭嘴角,整個人淡定又從容,舉手投足間都在召喚你,來啊來啊……怎么看怎么像只等著獵物上鉤的老狐貍。endprint
我就奇怪了,我怎么就覺得自己會是那只獵物呢?
“這么大的事,想要不知道也難,”我干笑兩聲,覺得必須做點什么來掩飾一下我的局促,于是順手開始吃雞蛋,含了一嘴雞蛋含含糊糊地繼續(xù)說,“不過這種事……不在其位不謀其政,而且即便想做什么,也無能為力不是嗎?”
沐易一臉不知道該說什么的表情看著我,我攤手,繼續(xù)含糊不清地對他說:“就算你不愛聽我也還是要說,你有功名在身嗎?沒有吧,沒法子當官吧?想管也沒權力吧?無能為力啊這是。”
結果他憋了半天憋出來一句:“這雞蛋……你剛敷過眼睛的。”
“……”
沐易還真是夠憂國憂民的,拉著我說了不少關于朝堂上的事,這種從外人嘴里聽八卦……其實都不算是八卦了,就算是點小道消息而已的感覺還蠻微妙的。而且,他到最后還十分不好意思地承認,最初他來同我攀談也就是看出我胸懷大志,不是那般混日子之人。
都不知道是不是得感激他看得起我了。
我試圖跟他講道理:“國家興亡匹夫有責,你心懷天下這當然是對的,可得走正途你知道嗎?去考功名啊,堂堂正正將你這些話說給官家聽啊!否則你心中那點正義感到最后也只是正義感而已。”
沐易笑了笑,也不見動怒,更不見被我說服的樣子,輕飄飄地答了一句:“可我不想啊。”
行行行,你好看你說什么都行。可我還尚存了一絲絲理智地提醒他道:“其實我也無博取功名那志向,怕是幫不了你了。”
他的笑意又深了幾分,眼睛也微微彎起來,一臉了然的樣子。特別像我小時候做了壞事被父皇發(fā)現(xiàn),還要強裝鎮(zhèn)定當成什么事都沒發(fā)生過時,父皇看著我的樣子。
我莫名地有些緊張。
“說了這么久,還沒吃面。今日是我壽辰,過去二十余年從來都是一人獨過,今日總算是將阿沅等來了。”他含笑倒了杯酒遞過來,“怎么樣,干一杯?”
我趕緊將酒杯接過來,還與他碰了碰杯,他先仰起頭準備將酒給干了。我看著那酒順著他優(yōu)美的脖頸一直流到喉結處,再慢慢順著衣領緩緩往下滴落的樣子,忍不住悄悄咽了口口水,不由得感慨道:“沐兄如此美貌,若是能一親芳澤……”
“噗……”沐易聽完這話直接一口酒噴了出來。
迎面噴……在了我的胸前。
“那什么,是我唐突了,其實我不是那意思……”我這時當然意識到自己說錯話了,心里想也就罷了,怎么還能說出來呢!然后趕緊低頭從懷里掏出一塊也已經濕了的帕子裝模作樣地擦著胸前被噴濕的衣裳,妄圖以此緩和一些尷尬。
沐易仿佛是真被嚇著了,就這樣瞪大眼睛傻愣愣地看了我好一會兒,最后終于反應過來,直接撲過來想替我擦:“在下魯莽……”
然后一伸手摸到了我的胸。
我整個人都僵住了,感覺體內一股氣流從腳底板一直沖到了天靈蓋,腦子里“轟”的一聲仿佛炸開了花。
沐易的手也僵住,半天才僵硬著收回去。
完了完了,我的心猛地一下沉了下去,因為方才那突然的觸碰而燃燒起來的情緒也漸漸平靜下來,我知道出大事了。
晉國自建國以來,在位的歷屆皇帝各有各的奇葩,可絕沒有一個能奇葩過當今官家德慶帝,也就是我的。因為我不僅斷袖之名早已揚名天下,隱藏在這個不堪流言的背后,還有一個更令人無法啟齒,也永遠無法宣之于口的秘密。
那就是孤……其實是個女兒身。
就算因為常年厭食而發(fā)育得并沒有那個每天咋咋呼呼的賈有貌那般完善,可孤到底是個女孩子,女孩子的胸……總歸和男子是不一樣的。
這個秘密就這樣被一個萍水相逢、只不過稍有點姿色的陌生男子給發(fā)現(xiàn)了!
還好他不知道我就是當今官家!
余光中我看到沐易自己也很尷尬,他趕緊盛了碗湯去喝以緩解這種尷尬,結果剛一喝進去就又噴了出來——幸虧這次他記得側開身子,噴在了地上。
接著,他就用一種非常不可思議地眼神朝我望過來:“這么咸……又腥的雞湯,你是怎么喝下去的?!”
是……嗎?我也震驚了,這湯很咸很腥嗎?我沒覺得啊!
于是,我趕緊又自己去盛了一碗起來,一口氣給喝了,然后打著飽嗝看著他道:“挺好喝啊!”
聞言,他閉了閉眼,可能也是實在不知道該說什么好了,于是終于起身道:“也不早了,我送你……回去吧。”
孤回宮的時候,所有小黃門都看出來了官家心情不好,很識相地沒有在這時候上來惹孤。可孤的寢殿里還坐著一尊大佛,今日算是替孤立了大功,將所有前來推銷自家閨女的大臣們一律拒之門外,比孤本尊還要有魄力。
可孤眼下一點兒夸贊他的心情都沒有。
瞿讓大概也看出來我心情不好,不過他本來話也不多,見我平安回來了也就沒多問什么,見我一臉疲憊的樣子,就道:“早點歇著。”
“我不!”我直接一轉背拉住他的袖口,“哇”的一聲哭出來,“瞿讓,我今天丟臉死了……”
自打父皇龍御歸天,我以太子之名登基稱帝開始,就再也沒有在任何人面前哭過,就算是從小和我?guī)缀醪浑x身的瞿讓也沒再見過我哪怕掉一滴眼淚。所以眼下他明顯是慌了。
我也顧不了那么多了,直接撲到他懷里嚎啕大哭,一點形象都不顧了,一邊哭還一邊抱怨:“他都摸我胸了……他都摸我胸了!他居然只問我湯這么咸、這么腥是怎么喝下去的!”
瞿讓不慣著我發(fā)瘋,直接將我從他懷里扯出來,隔著蒙面布我都能感覺到他臉色一定是鐵青的,可我不管啊!我還是要哭,啊啊啊啊!
他攔著我不讓我再次撲到他懷里,而是惡狠狠地盯著我:“他摸你胸?”
這并不是重點啊!重點是:“但他居然都沒問一句我怎么是個女的……他就只問我為什么還喝得下去那湯!”
瞿讓的眼里都要冒出憤怒的火花:“誰?沐易?”
“除了他還有誰啊!”我哭得更加不管不顧,“長得好看了不起啊!我胸再小那也是個小娘子啊!他憑什么不問我!憑什么就驚訝那一小下!”
“我去宰了他!”瞿讓估計也是真火了,居然連我哭都不管了,轉身就要走!
我終于反應過來,趕緊拉住他:“你干嗎啊?你還真去宰了他啊?本來他只以為自己認識了個女扮男裝的好兄弟,你這一去豈不是敲鑼打鼓地告訴他當今官家居然是個……”
瞿讓對我太過了解,聽到我前頭這么扯著嗓子嘶吼,就及時伸手將我的嘴捂住,小黃門們避得再遠也要擔心隔墻有耳啊!
好半天過去,我終于不再嚎啕大哭,改成低聲抽噎。瞿讓坐在我對面,就像一頭渾身蓄滿了力量、隨時可能爆發(fā)的猛獸一般看著我。
“碰,還是摸?”他硬邦邦地問我。
我回想了一下,沐易其實也就是想來替我擦潑在胸口的酒漬而已,但是因為伸手過來得太匆忙,以至于一不小心接觸的面積有一點點大……于是,我斟酌著答道:“應該是……摸吧?”
然后,瞿讓臉色就更難看了。
不過我趕緊又補充兩句:“他不是故意的,而且對我明顯沒有非分之想。”
瞿讓多了解我啊,很快冷哼一聲:“你對他有?”
我扭捏了一下,最終還是羞澀地點頭:“算有點吧。”
“此人身份可疑,不可深交。”他勉強壓制住怒氣,盡量心平氣和地提醒我。
他這樣一說我就想起來,今日沐易同我提到過的江南旱災一事,他言語中并不避諱,同我結識也是另有目的的,他將他的居心如此坦蕩地講出來,我卻連我的身份一絲一毫信息都不曾透露,真要計較起來,他還算挺真誠。只不過瞿讓既然提醒到這兒,我也就止住抽噎,認真思考了一下,其實沐易同我不過兩面之緣,說是邀我同他一起過生辰,也左彎右繞只肯帶我從他府上的后門進。尤其最初說什么方向感不好,可最后送我出來的時候哪兒該左轉、哪兒該右轉記得都挺清楚啊。
這個人身上確實諸多疑點,但正因為如此,我卻更覺得有必要深交。
瞿讓見我這般神色,猜也猜得出我的想法了,當即站起來,一揮袖子道:“好自為之!”
然后他就從窗口飛走了。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