鮑爾吉·原野
在海南,我見到沉香樹。外觀上,沉香樹并不比其他熱帶樹木更奇特,像一個內心豐富的人在人堆里并不扎眼一樣。沉香樹不會高聳入云如椰子樹,也不會開花熱烈如木棉樹,它厚樸,或者說此生厚樸,沉香之香是它醞釀中的來生,如果沒有發現樹木傷口的結痂,如果沒人去燒這塊木片似的結痂,世上就沒人知道沉香。
是什么人會想到燒一下沉香樹傷口的結痂?為什么是燒呢?他可能把熱帶植物的根莖葉花果都燒過,嗅一嗅哪個香。即便被毒樹熏至昏厥仍在燒,直至找到沉香。開始,這個李時珍式的奇人并未以燒樹為己任,他先把所有草木的根莖葉嘗一遍,對治他身上的奇疴,無效有忿。憤怒地把它們一樣一樣扔進火里,燒到沉香樹時,香來了。
物不在乎被發現,它們有自己的靈魂,附著于大自然之中。芳香、甜蜜、堅實、筆直是植物們現世的榮耀,只有沉香木有來生,而它的來生被人窺破,竟在傷痂里。沉香樹樸素,樹干顯得圓拙一些,看不到香樟樹的富貴氣派。它的葉子普通,四五月份開出的花朵微紅帶紫,也沒什么香氣。它就這樣長著,像集市上的海南農夫一樣普通。誰也沒想到沉香生在這樣的樹上。樹,遭雷劈蛇咬之后,療傷的分泌物在傷口凝聚,又在真菌的干預下結成沉香,被人類譽為“聚日月之精華”的珍品。
我把沉香放在主臥室如布達拉宮那種鐵紅色的墻壁前觀賞。香的煙氣像一枝馬蹄蓮,筆直地拔上去,在高高的地方分開。它上升的樣子十分沉靜,煙柱保持同樣的精細,仿佛上方有一個東西吸著它們。煙氣散開時淡了,如一朵花的影子。煙的花朵開放后,依然不忍離開,有流連,似回頭觀望。看煙氣動搖,人卻感覺非常靜。或言之,你不覺得它動,它卻在動,幡不動風動,如所說的“靜極生動”。觀其他事物的動——鴿群飛翔,溪水湍流,均生不出靜態感。唯觀香,愈看其動愈覺其靜。動和靜真是不好言說的東西,它們會在一些地方重合。
地球據說是動的,但我們覺不出來。白云顯然在動的——我小時候見過的那朵白云早不見了——但我們抬頭看云,云并不動。人低頭系鞋帶的工夫,云沒了,投入另一朵云的懷抱。遠看大河未流,如一面鏡子,進河方知漩渦奔涌,我在黑龍江差點溺斃即被漩渦拖住了腿。人好在只有兩條腿,若有四條腿早被它們拖進淤泥里了。人看了一輩子東西,看到的多是假相。人所樂所悲者,也因為把假相當成了真相。
練功的人,如京劇之蓋叫天,書法之懷素,戰將如曾國藩都愛觀香靜坐。香之煙霧,似聚又散,如升卻降。
觀香實為觀沉香木早年的痛。這世上,誰的傷疤被人燃燒?誰的痛苦散發香氣?誰的血淚價值不菲?誰的回憶化為青煙?是沉香。所有名貴香水都有沉香的成分,它保持著香氣的沉穩。沉穩是向下的力量,正如沉靜也是一股大力量。
我觀香很小心,這是一些傷口,傷口又莫名其妙變成了香霧。我一點點嗅這些香氣,樹木當年的痛苦和血淚變成了這樣一種香味,似有若無,些許藥性,像一個人憋了十年的痛苦經歷突然不想說了。有些經歷大痛的人會變得空靈,沉香之香即空靈。人類常常述說自己的痛苦,忍不住。人說出苦痛相當于把傷口又豁深了,永遠結不成一個痂。沉香沉默,它用分泌液里的芳香安慰自己。它懂得怎么愛自己。(文章略有刪節)
[怦然心動]
“世界以痛吻我,要我報之以歌”——無論遭遇何種厄運,仍然懷抱積極的態度,保持著昂揚的生命姿態,用傷痛醞釀出一縷芳香,這是“沉香”帶給我們的啟示。沉香樹是毫不起眼的一種植物,而“沉香”未燃之前,也只是一處丑陋的傷痕,并無香氣可言。然而,沉香一旦被點燃,那份空靈的美感,以及甜蜜的香氛卻令人沉醉。沉香樹的自我療愈能力驚人,它的一生便是不斷地將苦痛結痂,并最終燃成芬芳的旅程。這份自尊自愛自強令人欽佩。
【文題延伸】沉香的啟示;芳香的生命;沉默的愛……(小引)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