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碧玉是十二歲那年冬天來到我們董村的。
按照村里的輩分,她應(yīng)當(dāng)管我叫小舅,管我哥哥孟林叫大舅。當(dāng)然不是親娘舅,這個舅舅是名義上的,沒有血緣關(guān)系。只因她的母親千里迢迢來到董村,改嫁給李衛(wèi)國后,又認(rèn)了我本家大娘做干娘。這樣一來,碧玉一家便跟我們家族攀上親戚,我和哥哥理所當(dāng)然地成為她的舅舅了。
現(xiàn)在想來,碧玉來到董村前,我的生活實在乏味。原因如下所述,在董村,我缺少有意思的玩伴兒。每日里,只得尾巴般跟在哥哥身后,打豬草、逮老虎蟲、捉蜻蜓,時間久了,只覺得膩,無聊透頂。
哥哥的狀況與我相仿,有好幾回,寫完作業(yè)后,他就湊到我跟前,問:“孟毛,咱們?nèi)ツ耐鎯海俊?/p>
我也不知道去哪兒,我正有同樣的問題準(zhǔn)備問他。
碧玉來到董村后,情況發(fā)生了一些變化。她是個閑不住的人,沒事兒時,總到我家里,找我們兄弟倆。在董村,其實有不少跟碧玉同齡的女孩子,紅琴姐、鳳霞姑姑、秀麗姐,她們常湊到一起,說話解悶,嘰嘰喳喳的,像喜鵲。碧玉卻不喜歡跟她們說話,原因是,她跟她們說不到一塊兒。碧玉屬于沒心沒肺的那種人,性格毛毛躁躁的,她們卻一個比一個細(xì),心眼兒小得像針鼻兒。
碧玉說:“我就喜歡跟你們玩兒,一個大舅,一個小舅。”
說完,用胳膊攬住我和哥哥的脖頸,咯咯地笑起來。
2
那一年,我大概八九歲的樣子,性格靦腆,人多時不敢說話,愛臉紅。碧玉見到我,“小舅小舅”地叫,我不敢答應(yīng),低著頭,不看她。哥哥跟我一樣,也是個靦腆的人,他卻沒有我這樣的擔(dān)憂。因為碧玉不管他叫舅舅,而是直接喊他名字,孟林。
碧玉不喊舅舅,哥哥也不介意。畢竟,這個舅舅只是名義上的,沒有血緣關(guān)系的。只是有一次,碧玉的母親在場,見她直呼哥哥的名字,便嗔怪她沒大沒小。又說,小舅喊得挺親的,怎么這大舅就不認(rèn)了?碧玉反駁說,我叫他舅舅,怕他不敢答應(yīng)呢。
便問哥哥:“你說,我叫你舅舅,你敢不敢答應(yīng)?”
哥哥木訥地站在那里,支支吾吾說不出話來。
碧玉就笑了,說:“看,我沒說錯吧。”
說完,做個鬼臉,跑了。
話雖這么說,再有旁人時,碧玉便改了稱呼,不管哥哥叫孟林了,而是規(guī)規(guī)矩矩喊他大舅。這么一來,哥哥也跟我一樣,紅著臉,不敢抬頭了。
哥哥呢,起初不敢叫她的名字,只瞅著她說話,必要時,加個語氣詞,“哎”。后來,被碧玉挑了毛病,一臉嚴(yán)肅地糾正說,我有名字,我的名字不叫“哎”。哥哥這才改口,叫她碧玉。碧玉就拍拍他肩膀說,這還差不多。
后來熟識了,也跟她開玩笑,把她的發(fā)卡藏到水缸后頭,抓了“臭大姐”放到她頭上或是把她引進(jìn)“闖窩”(指陷阱,在地上挖坑,深約一米,上以樹枝樹葉覆蓋,撒一層浮土,引人去踩,孩童游戲用),看她人仰馬翻的樣子。
碧玉可不怕這些,我說過,她是個假小子,渾不吝,天不怕,地不怕。只有一次,我和哥哥騙她,說帶她去捉知了,把她引到“闖窩”,她毫不知情,一腳踩到上頭,掉進(jìn)里面。我和哥哥笑得前仰后合。碧玉大概被嚇到了,她的臉色蒼白,蹲到地上不肯動彈。過了一會兒,突然放聲哭起來。
那是我第一次見她哭,我和哥哥都嚇壞了。碧玉一邊哭,一邊說:“你們騙人……嗚嗚……你們都是騙子……嗚嗚……”
我不知道碧玉為什么要這么說,明明只是游戲,為什么要說我們是騙子呢?
我們好說歹說,她只是不依。
我有些著急,天漸漸黑下來,母親一定在等我們回家,我的心里裝了十五個吊桶。哥哥比我更著急,他的額頭已經(jīng)冒出汗珠來。為了哄碧玉開心,哥哥想了很多辦法,包括他自己跳“闖窩”,包括把蟲子放進(jìn)自己衣領(lǐng)。他甚至答應(yīng)她,讓她跳一百次山羊。
“一千次也行,”哥哥說,“一萬次也行。”
碧玉卻只是搖頭。
最后,哥哥無奈地說:“你說吧,碧玉,到底怎么辦?”
碧玉突然抬起頭,眼淚汪汪地說:“除非——除非你親我一下!”
3
碧玉讀初中那年,跟哥哥同在一所學(xué)校。
那一年,哥哥已十六歲。他干凈,周正,文質(zhì)彬彬,人們見了,都夸他不像鄉(xiāng)下的孩子,倒像城市里長大的。他也是謙遜懂禮節(jié)的,有著同齡人不具備的見識和品行。私下里,人們熱情談?wù)撝@個出類拔萃的少年。
“根叔與水生家的自留地扯不清,鬧得不可開交,孟林這小子去了,拿根樹枝在地上寫寫畫畫,很快就掰扯清了,兩家人都是心服口服。”
“孟林是個心細(xì)的孩子,白事兒上,磕頭行禮這一套,滾瓜爛熟,什么三叩九拜、四平八穩(wěn)、五谷攢心,都不在話下。最難的是磕壽字頭,七七四十九個頭,擺成個壽字,里頭的門道不少呢。”
“俗話說,三歲看老。孟林這孩子,打小就讓爹娘省心,將來肯定差不了。”
我的哥哥孟林,成了我們家的驕傲。那些日子,常有附近村的媒人上門提親。黑龍村面粉廠李掌柜家的閨女、小丈橋村呂家的三姑娘、小薛村薛進(jìn)財家的丫頭……
對于這些提親人,哥哥只客氣地表達(dá)自己的謝意。他說,他還在讀書,將來還不定怎么樣,只怕自己耽誤了人家。這話說得委婉得體,給對方留足面子,不至于下不來臺。從我家走出去的媒人們,對哥哥更加贊不絕口。
董村中學(xué)在鄉(xiāng)里,離我家還有一段路,步行需路過白塘、一條七扭八拐的胡同和一條干涸的水溝。那時,學(xué)校晚上組織上自習(xí),我們叫“上夜學(xué)”。哥哥那時讀初三,碧玉讀初二,雖不在同一年級,但都要“上夜學(xué)”,便約了一起走,說是彼此有個照應(yīng)。
碧玉還是老樣子,大大咧咧的。母親讓哥哥照顧碧玉,她卻把嘴一撇,不屑地說:“嘁,看他瘦得像竹竿,還不定誰照顧誰呢!”
母親就笑,說:“你畢竟是女孩子。”
哥哥便揶揄道:“她才不像女孩子呢!”endprint
晚上吃過飯,碧玉就背著書包,到我家找哥哥一起上學(xué)。通常,她不到屋里來。只在院子里喊一聲,孟林。哥哥答應(yīng)著,背上書包,跟碧玉一起出門。
不知為什么,看著他們遠(yuǎn)去,我心里總有些失落。碧玉已經(jīng)很久沒跟我說話了,她成了哥哥的跟屁蟲。她聽哥哥的話,他讓她往東,她就往東,他讓她往西,她就往西。
我也想跟碧玉說說話,我想告訴她,我現(xiàn)在力氣大了許多,要是玩兒跳山羊,肯定不會再摔倒。
“夜學(xué)”時間不長,大約九點結(jié)束吧。哥哥和碧玉從學(xué)校回到家,約摸二十分鐘,九點二十分,我會準(zhǔn)時聽到他們的腳步聲,由遠(yuǎn)至近。他們也說話,聽不清,只斷斷續(xù)續(xù)的,哥哥聲音低,碧玉聲音大,且總是哈哈大笑。我心中尋思,哥哥這么內(nèi)向的人,究竟跟碧玉說了什么,讓她這么開心呢?
很快,哥哥就在門口停下來。碧玉則繼續(xù)往前走。然后,我會聽到開門聲,插門聲。哥哥進(jìn)屋后,通常會跟我說會兒話,說得最多的是碧玉。
“回來的路上,碧玉忽然一臉嚴(yán)肅地問我,是不是有人給我提親。她還說,她馬上就要有妗子了。真奇怪,她怎么忽然關(guān)心起我的個人生活了?她應(yīng)該知道,我們都是學(xué)生,學(xué)習(xí)才是我們的天職。”
“她今天給我唱了一首歌,鄭緒嵐的《少林寺》插曲。我敢肯定,碧玉是整個董村唱歌最好聽的。別看她平時馬馬虎虎的,唱歌可不含糊。她的嗓音特別甜,就像泉水,像夜鶯。”
“碧玉這兩天生病了,我勸她請假休息幾天,她就是不聽。她是個固執(zhí)的人,這真讓人頭疼。她還拿著我的手,放到她額頭上,問我燙不燙。”
“碧玉提到了你,她說你人小鬼大,一肚子花花腸子。為此我嚴(yán)厲批評了她。我是你哥,當(dāng)然最了解你。你那么小年紀(jì),怎么會有花花腸子呢?”
從哥哥口中,我洞悉著碧玉的一舉一動。每天晚上,我都期待哥哥早點兒回來,給我講關(guān)于碧玉的消息。
不知從什么時候起,哥哥回來得越來越晚,九點半,十點,十點半,有時直到午夜時分,整個董村陷入一片靜謐,才能聽到兩人緩慢的腳步聲。
哥哥回家后,不再跟我談碧玉。那些日子,他像個神秘的特務(wù),鬼鬼祟祟的,提防著父親母親,也提防著我。他開燈,關(guān)燈,上炕,都是輕手輕腳的,像個無聲的影子。躺到炕上,哥哥通常不會立刻睡去,有時,他會拿出日記本,寫一段日記。有時呢,就把胳膊枕在腦后,在黑夜里愣上半天。這些我都看在眼里。我只是不說出來,我裝作已經(jīng)睡熟,虛閉著眼,瞅著哥哥。我的心里亂極了,心臟怦怦跳個不停。
那些日子,哥哥成了一個有秘密的人。他不再跟我說話,也不再跟我玩兒,我們倆看起來不像兄弟,我們形同陌路,他走他的陽關(guān)道,我過我的獨木橋。他總是早出晚歸,沒人知道他的行蹤,只有在飯桌上,我才能見到他。他也呆呆的,有時候自己就笑出聲來。有時呢,又顯得很不耐煩,別人問話,他也不愛搭理。總之,哥哥跟以前完全不同了,他的魂兒像被人勾走了。
母親變得憂心忡忡。她雖然不說話,但我能感覺出她的擔(dān)憂。在家里,她總是愁眉不展,像是遇到什么棘手的問題。有時,她會叫住哥哥。孟林,她叫哥哥的名字。她想跟他說點什么,卻又沖他擺擺手,說,沒,沒什么。
這樣的狀況沒有持續(xù)多久,有一天,母親突然叫住我,一臉嚴(yán)肅地說:“孟毛,有件喜……”
4
碧玉已經(jīng)很久不來找哥哥一起上學(xué)了,很顯然,她在有意躲著他。不見他,也不跟他說話。有時候,她也來我家,借東西或者送東西。哥哥叫她,碧玉。她呢,瞅他一眼,就轉(zhuǎn)過身去,匆匆走了。
有時,碧玉會在院子里站一會兒,跟我說話,說說她在東北時候的生活。她說他們東北有三寶:人參、貂皮、靰鞡草,還有冰燈,用冰屋蓋樓、城堡,雕成了小姊妹、老壽星……
碧玉說著說著,像是意識到什么,便停下來,說:“跟你說了也不明白,有機(jī)會帶你去看看,就知道了。”
我哥哥呢,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裝作忙自己的事情,寫作業(yè)、喂鴿子或是給石榴樹澆水。但他的耳朵始終支棱著,他在偷聽我們的談話。不僅如此,他還偷偷朝我們看。也不是正大光明的,瞅一眼,就趕緊低下頭,繼續(xù)忙自己的事情。
這樣的日子過了一天又一天。
誰都沒想到,幾天后的一個傍晚,哥哥竟然跟碧玉吵了起來。那時,碧玉正在白塘邊乘涼,跟她一起乘涼的,還有胖大娘、水生嫂、紅琴姐、鳳霞姑姑。她們正圍在一起,問水生嫂一些隱秘的話題。水生嫂不肯回答,碧玉便帶頭起哄,問她,那人長得怎樣,白白凈凈吧,像唐僧一樣吧?
碧玉照樣大嗓門,又?jǐn)[出一副不依不饒的架勢,眾人笑得合不攏嘴。
哥哥就是這時突然出現(xiàn)的。誰都沒有注意他,誰都不知道他從哪兒冒出來的。他出現(xiàn)在人群中,徑直走到碧玉面前,拉住她的袖子。跟我走,他說。哥哥聲音不大,卻很堅決,像一塊石頭投進(jìn)河里,攪亂了白塘邊的平靜。碧玉并沒有打算跟他走,她對哥哥說,松手,孟林你松手。她扭動著身體,想要擺脫哥哥的糾纏。
哥哥沒有松手,反而抓得更緊了,像一把鉗子夾住碧玉(后來,碧玉曾親口對我說,你哥哥的手勁兒可真大,像鉗子一樣)。哥哥有些急了,他嘴里一遍一遍地說,跟我走,跟我走!
隨后,他們在眾人面前大吵起來。
因為時間久遠(yuǎn),我已記不清當(dāng)時爭吵的內(nèi)容。我只記得,他們吵得很兇。碧玉對哥哥的表現(xiàn)十分不滿,她把哥哥與流氓相提并論,她說他的樣子,跟那群流氓沒有分別。我哥哥氣得渾身發(fā)抖,他指著碧玉的鼻子吼道:“你這個……你這個……”
碧玉沒等他把話說完,趁機(jī)從哥哥手中掙脫開,揚長而去。
那次吵架之后,哥哥變得失魂落魄。他不跟我們交流,也不看我們。一放學(xué),他就把自己關(guān)進(jìn)西屋。他趴在炕上,蒙住臉,一動不動。那些日子,他瘦了不少,眼窩深陷,神情恍惚。他看見我們,不再謙遜,也不再講禮節(jié),他只冷冷地看著我們,憤怒而絕望。
他也不再看書,他把書包高高扔到空中,書包里的書、作業(yè)本和文具散落一地,他看都不看。母親沒有怪他,她默默地蹲到地上,幫他把散落的東西撿起來,整理好。哥哥卻不領(lǐng)情,他不但不領(lǐng)情,反而得寸進(jìn)尺,蹬鼻子上臉。母親整理好的東西,很快被他再次拋起,散落一地。endprint
母親坐在床頭,安慰他,孟林,別這樣,你要看書,馬上就要中考了,你可不能這么不懂事。
哥哥不聽,他用手捂住耳朵,把母親的話擋在外面。
外屋是父親的斥責(zé)聲,沒出息的東西,父親罵道。然后是瓷器破碎的聲音。這些天,家里的碗已被父親摔碎了不少。
又能怎么樣呢?哥哥的狀況依然如故。我惹不起他,父親母親也惹不起他,他成了我們家的祖宗,成了我們的眼中釘,肉中刺。
他很少開口說話,只嘟嘟囔囔地念叨些什么。只有一次,半夜里,哥哥突然轉(zhuǎn)過身來,厲聲對我說:“孟毛,我知道,我其實什么都知道。”
5
那年秋天,哥哥如愿考取了縣一中。那一年,董村中學(xué)考進(jìn)縣一中的只有三個人。我哥哥成績排在第一位。
那時,他已徹底從碧玉的陰影中擺脫出來。他看起來充滿信心,眼神里散發(fā)著光芒。他的身上也散發(fā)著光芒,人們重新對他豎起大拇指,他們夸贊他的聰明,說上了高中就等于跨進(jìn)了大學(xué)的門檻兒,將來一定錯不了。
哥哥就讀的高中在縣城,離董村七十里路,騎車須三個小時。按照學(xué)校安排,哥哥每月才能回來一次。
臨行前,他囑咐我,要好好學(xué)習(xí),只有上學(xué)才是正道,其他的都是歪門邪道。他還說,最好離碧玉遠(yuǎn)點兒,不然你早晚要吃大虧。
我明白哥哥的意思,但我有自己的主張。那時我已經(jīng)上了初中,我不想一直跟在哥哥后頭。我和他不一樣,他是他,我是我。
我比碧玉低一年級,照例每天上夜學(xué),因了哥哥的前車之鑒,母親不再讓我跟她一起走。我聽母親的話,離碧玉遠(yuǎn)遠(yuǎn)的。即便遇上,也只簡單打個招呼,保持著客氣,也保持著距離。
一旦走出他們的視線,情況就不一樣了。通常,碧玉會在白塘的對岸等我,她起得比我早。為此,她常取笑我,說,孟毛你真是條懶蟲。她這么說的時候,胳膊搭在我肩膀上。她那時已經(jīng)留起了長發(fā),烏黑的,梳成馬尾,中間用發(fā)卡卡住。發(fā)卡是金色的,閃閃發(fā)亮,像蝴蝶落在頭發(fā)上。她的頭發(fā)掃在我的臉上,癢癢的。
我們一起沿著白塘走,走過那條七扭八拐的胡同,走過干涸的水溝,漸近學(xué)校時,我們就分開。她在前面,我在后面。我們已諳熟此道,極少出錯。
我說過,我跟哥哥不一樣,他是他,我是我。
碧玉開始描眉了,她把眉筆裝在文具盒里。她身上還帶著一面小鏡子,想化妝的話,隨時都可以。
她每次化完妝,都把臉湊到我眼前,問我,好聞嗎?
我通常會保持沉默,或者,要求她干點兒別的。
我說:“碧玉,你唱首歌吧,聽說你唱歌好聽,唱一首鄭緒嵐的《少林寺》插曲,怎么樣?”
她就唱。果然不錯,像夜鶯,也像泉水。
我問她:“碧玉,我能不能親你一下?”
6
時間很快到了九十年代,人們開始頻繁談?wù)摳母铩⑾潞!⑸唐方?jīng)濟(jì)。縣城的人民商場改成了中信商廈,買東西不再討價還價,而是全部明碼標(biāo)價,人們可以在商廈里隨便晃蕩。商業(yè)街開起了錄像廳、臺球廳、歌舞廳,還有一批外地人開的發(fā)廊。很多人從鄉(xiāng)下來到縣城,用時髦的話說,叫“淘金”。
秀麗姐和鳳霞姑姑進(jìn)了燈泡廠,當(dāng)工人,每月能掙五百多塊,管吃管住。紅琴姐在商業(yè)街租了個攤位,賣衣服,她嘴巧,人也靈透,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很快便在縣城站住腳,且招攬了不少回頭客。
我和哥哥沒去淘金,父親不讓我們進(jìn)工廠,也不讓我們做買賣,他只讓我們讀書。那年秋天,哥哥考上南方一所大學(xué),我則到縣城上高中。村里人都說,我跟哥哥,一看就是兄弟倆。但我總覺得,我跟哥哥是不一樣的。
碧玉沒有繼續(xù)上學(xué),她退學(xué)了。她退學(xué)后的那年冬天,李衛(wèi)國遇到些麻煩,有一次,鎮(zhèn)上開大會,讓他去掛標(biāo)語,爬梯子時,一腳踩空,從梯子上掉下來,昏死過去。送到醫(yī)院搶救幾天,人本沒事兒了,只說是胃不舒服,再一檢查,卻被查出胃癌。醫(yī)院跟家屬商量,讓拿主意,碧玉和母親堅持開刀做手術(shù),說,做手術(shù),養(yǎng)個一年半載就能下地。李衛(wèi)國卻堅決反對,說開膛破肚太嚇人,何況還要用刀子在里頭攪,不死也要受大罪。又說,本就殘了一條腿,可不能再折騰了。
李衛(wèi)國脾氣倔,碧玉她們說不動他,只好作罷。
那時,碧玉家里承包了十幾畝地,種西瓜。碧玉白天伺候李衛(wèi)國,晚上跟母親去瓜棚看瓜。西瓜熟了,拉到集市上賣,賣不完就騎三輪車到附近村去“串鄉(xiāng)”。家里沒勞力,搬搬扛扛都靠母女倆,不容易。掙了錢,大部分給李衛(wèi)國看病買藥。按照村里人的說法,一年到頭,都給醫(yī)院扛活了。
我和碧玉的生活再無交集,我們成了兩條分叉的河流,分別流向不同的地方。
有時,我放假回董村,會見到她。多數(shù)時候,她在忙著:要么推著三輪車“串鄉(xiāng)”回來,要么帶著飯去瓜棚看瓜。見到我,也打招呼,說,小舅,放假了?我答應(yīng)著,嗯,放假了。彼此有些尷尬,有些不自然,不知該說什么好。
7
哥哥大學(xué)畢業(yè)那年,碧玉嫁人了。
她的丈夫是黑龍村一個貨車司機(jī),比碧玉大十歲,離過婚,但家里有錢。碧玉“串鄉(xiāng)”時,曾到黑龍村,貨車司機(jī)瞧上她,便托媒人上門提親。媒人上門來,只說對方家庭條件好,嫁過去有個靠山,不愁吃不愁穿。碧玉原本不同意。她母親就勸,說,咱娘倆本就是苦命人,能找個家境好的,比什么都強(qiáng)。離過婚就離過婚吧,知道疼人。
聽母親說,碧玉出嫁那天哭得一塌糊涂,人們勸也不管用,迎親的鞭炮響了多少遍,她只不肯出來。問她緣由,她搖著頭,人們再三追問,她才說了句話。
我問母親:“碧玉說了什么?”
母親說:“一個人的名字。”
我問:“誰?”
母親搖搖頭說:“唉,別提了,人終究拗不過命啊。”
后來,我到省城上師范,學(xué)中文。哥哥則留在南方,在一家不錯的設(shè)計院做設(shè)計師。畢業(yè)第二年,哥哥娶了單位領(lǐng)導(dǎo)的女兒。一開始,他常給我打電話,他說他在南方城市里很悶,總覺得孤獨,總想起董村的人和事。但他跟誰都沒法說,他就出去喝酒,有時喝醉了,坐在馬路邊,一直到深夜。他還說,要是方便的話,就給他打電話,他的工作不忙,有的是時間。endprint
我從沒給哥哥打過電話,雖然我也時常覺得孤獨。
碧玉后來離婚了。貨車司機(jī)脾氣暴躁,碧玉脾氣也沖,倆人說不了幾句就動起手來。碧玉畢竟是女人,動不動就被打傷。反復(fù)了幾次,索性離了。那時李衛(wèi)國已經(jīng)去世,家里只有碧玉的母親獨自生活。
離婚之后的碧玉并沒有回到董村,而是來到省城。那一年,我剛剛大學(xué)畢業(yè),在省城一家報社做編輯。那時,我在二環(huán)外一個名叫十里尹村的村子租房住。碧玉來省城找我那天,我請她在村外的小酒館喝酒。那時的碧玉已經(jīng)開始發(fā)胖,眼神黯淡無光,整個人顯得木訥而臃腫。
喝了幾瓶啤酒,碧玉有點兒喝高了。問我能不能幫她找份工作,她說,干什么都行,能掙錢就行。
我說,試試吧。
碧玉就笑了,她端起酒杯,跟我碰了一下,說,謝謝你,小舅!我看見她眼里閃著淚光,像哭了一樣。
我?guī)退榻B了幾份工作,超市收銀員、醫(yī)院護(hù)工、保險推銷員。可惜,這些工作,她做的時間都不長。原因是,碧玉脾氣太差。不是跟顧客吵架,就是把病人痛罵一頓。最離譜的一次,她竟跟一名保險客戶打起來。我趕到時,碧玉正揪住那女人的頭發(fā),對方則死死攬住她的脖子,倆人互相撕扯在一起。我上前攔下她,她依舊不依不饒,說,幫我打她,快,小舅,幫我打她。
我當(dāng)然沒有動手。
回去的路上,碧玉很生氣。她氣鼓鼓地走在前面,我怎么叫她,她也不說話。最后,她坐在馬路邊哭起來。
那次之后,我們很長時間沒有聯(lián)系。
后來,我有了女朋友,她是一家醫(yī)院的護(hù)士,我們經(jīng)常在她下了夜班之后,一起在附近吃點兒夜宵。我們計劃在年底前結(jié)婚,如果一切順利,我們打算生兩個孩子,一個男孩,一個女孩。
便無暇顧及碧玉了。我和她的聯(lián)系越來越少,她搬了兩次家,又換了手機(jī),我再也沒有她的消息。有一次,我和女友下夜班回家,路過一家名叫“夜宴”的歌廳門口,看到一個女人正跟幾個男人道別。男人伸手在她屁股上捏了一把。女人則發(fā)出夜鶯的叫聲。隱隱約約地,我覺得那聲音有些耳熟,好像在哪里聽過。
我確定那是碧玉,雖然她化著濃妝,涂著鮮艷的嘴唇,但我能聽出她的聲音。她顯然也認(rèn)出了我,遠(yuǎn)遠(yuǎn)地,她朝我招了招手。
我把頭扭到一邊,對身旁的女友說,走吧,我們回家。
我再沒有見過碧玉。后來聽說,她離開了“夜宴”,再后來又離開了省城。
很多年過去了,轉(zhuǎn)眼間,已至中年。我很少回董村,也很少回想從前的事。我的記性越來越差,經(jīng)常把張三記成李四,我想,用不了多久,過去的事情就會忘得一干二凈了。
一天晚上,我突然接到哥哥打來的電話,他跟我客套了幾句之后,問我,你猜,我跟誰在一起吃飯?然后,我聽到電話那頭傳來一個女人的聲音:喂,是小舅嗎?
(孟昭旺,河北南皮縣人,畢業(yè)于河北師范大學(xué)中文系,現(xiàn)供職于河北省作家協(xié)會。在《十月》《長城》《青年文學(xué)》等刊物發(fā)表小說。出版中短篇小說集《春風(fēng)理發(fā)館》。)
特邀主持:康志剛
插圖:楊璐
編輯:耿鳳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