弱水謠

河西走廊這片土地最早引起中原關注的主要原因是，這里居住著幾個少數民族，他們把持著中原通往西域的關鍵要道。商貿是一個國家經濟發展至關重要的部分，而他們一不高興，中原和西域的商隊就得在這里滯留很久很久，甚至根本無法抵達。于是，這里發生了一次影響中國歷史進程的戰役——河西之戰。河西之戰的策劃者是漢武帝劉徹，執行者是霍去病。這次戰爭的勝利，迫使匈奴一步步走向衰敗，同時也使得這片土地一躍成為地理坐標性的地方。

這片土地雄風道勁，雄峻凌然，沙漠與綠洲同在，丹霞與蘆花共存，這實在是人間奇景。然而，這片多姿多彩的土地，地域經濟的發展卻十分滯后和緩慢：影響這片土地發展的主要因素，就是干旱缺水。“我的一個族弟，因澆水與人斗毆，致死人命/他的父母至今每天翹首村邊，盼兒回歸。”這是我在《河西走廊的歲月》組詩中的句子，也是對那個事件刻骨銘心的記錄。水，成了阻礙河西走廊發展的一大障礙。

其實，歷史上的河西走廊不是這個樣子，河西走廊曾經有一條非常出名的水系，叫弱水。

弱水出祁連。祁連山山體龐大，幅員遼闊，縱橫千里。祁連山峰頂終年積雪，山下湖泊密布，溪流潺諼。大約三千年前，河西走廊還是一片森林蔽日、牛羊遍地成群、珍禽異獸雜相混居的原始曠野。之后，隨著氣候和環境的變化，內蒙古高原沙化南襲，使得這片土地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很多河流和湖泊漸次消失了，且降雨量逐年減少，森林面積驟縮。于是，河西走廊慢慢變成今天這個荒蕪的樣子。

弱水是一條神秘的河流，也是一條神性的河流，更是一條神話般的河流。傳說中的弱水被一個叫地蟒和另一個叫夜孫鳥的怪物把持著，它們專做一些害人的勾當，所以其水孱弱不堪，連一片羽毛都漂浮不起，行人根本無法穿行。但事實上，弱水流域良田萬頃，房舍稠密，鳥叫蟬鳴，行人互禮。近年來河西走廊出土的一些灰坑和文物證實，早在四千多年前，就有先民在這片土地上繁衍生息。歷史上的弱水是非常出名的。而現在的弱水卻默默無聞。究其原因，是因為這條河流更名為黑河。

黑河就是弱水。弱水是黑河的孩提歲月，弱水為什么更名黑河，現在已無法得知。名稱上的更改，導致概念上的錯亂，稱呼上的變化，使得記憶中斷。因為弱水是一條茫茫水系，而黑河則是一條河流。弱水像一首古歌，黑河則是一首流行音樂。弱水消失了，黑河繼續著它之后的歲月。

有關弱水的記錄，在很多古籍中多有出現。最早記錄這條河流的是《尚書·禹貢》。《史記·夏本記》《史記·大宛傳》《漢書·地理志》《山海經》等書對這條河流也有記錄。這些書各有側重，但對弱水的陳述基本一致。“弱水”這個名字到底是什么來歷和意思呢？弱水真的是因為“其力不能勝芥”而得名嗎？對于這個問題，我一直感到迷茫和百思不得其解——這是不是來自某個少數民族的語言譯音呢？也未嘗可知。在我的潛意識和多年來對弱水的關注里，我最終還是傾向于古人把淺而湍急、不能用舟船，只能用皮筏過渡的河流稱之為弱水這一解釋。事實上，弱水是可以行舟的，只是其水域寬而水位淺，落差大而水湍急，不易行駛船只而已。弱水湯湯，全長八百多公里。

弱水的源頭有很多，大多在張掖境內的祁連山里。有關弱水的傳說和記載很多，最經典和流傳范圍最廣的是《尚書·禹貢》所記載“禹……導弱水至合黎，余波入流沙”和《西游記》“八百流沙界，三千弱水深。鵝毛飄不起，蘆花定底沉”的記述。這里也明確地告訴世人，弱水就是甘肅境內繞甘州流往內蒙古額濟納旗的這條河流。再后來，《紅樓夢》的作者不知怎么突然毫無來由地冒出一句“任憑弱水三千，我只取一瓢飲”的句子，讓弱水再度盛名遠揚。當然，這時候的弱水，已由具象的水系名詞轉變為抽象的定向量詞。這也使很多紅學專家被這一句言辭清晰而語義模糊的話語搞得云里霧里。

弱水就是黑河。這條河流大禹來過，老子來過，西王母來過，玄奘師徒也來過。這個人和神都來過的河流，我卻未曾近距離走近過——不，我也來過。那是多年前，在弱水其中的一個源頭焉支山里，我曾經無數次地開懷暢飲和盡情濯足。焉支山是祁連山的一個支脈，海拔高近四千米。焉支山峰頂終年積雪。而這樣的積雪和冰川，在祁連山深處，可謂比比皆是。我多次在河西走廊夏秋季節的麥地里南望祁連雪山。望著祁連雪山晶瑩如玉，看著身邊綠色一望無際，我感受到的，是大自然的趣妙橫生和無限美好。而現在想來，能在一條河流的源頭生活和經歷，也是生命中的一次奢侈之舉。

提到黑河，就不能不提及與這條河流有關的幾個民族和國家，這幾個民族是允、羌、烏孫、月氏、匈奴等，這個國家叫黑水國。黑水國距今已有兩千多年的歲月了。黑水國和樓蘭國大致存在于同一時期。據說黑水國因近傍黑河而得名。這幾個最早在黑河周邊繁衍生息的民族都沒有留下文字性的記錄，故事來源最多的是《史記·匈奴列傳》《史記·大宛傳》《漢書·西域傳》等。這幾個民族在這片土地上怎樣繁衍生息？黑水國建于何時、是哪個民族哪個部落哪個首領所建？部族之間發生過怎樣的戰爭和廝殺？輝煌時是何等的威武和豪邁、逃離時又是怎樣的嚎叫與哭喊？茶馬互市的交易如何有趣有味？異域風情的景致怎樣絢爛唯美？等等，現在已經不得而知。但從那座故城的遺址規模和出土的瓦當陶器我們可以得出結論，黑水國確實是同一時期河西走廊最大的一座城池。其市井之繁華熱鬧、交易之豐富多彩、物種之怪異炫目，就連中原王孫貴族，想必也為之羨慕不已。

弱水消失了。這條神話般的河流只能在我們的記憶中時斷時現。現在我們看到的是黑河。弱水流經萬年，其廣闊流域，誕生了無數個村莊和城鎮，走過了無數個將帥和征人。我想，弱水河畔應該有過一些古風古曲和鄉韻歌謠，定然也發生過諸如《詩經》中“關關雎鳩，在河之洲”的美好故事。只是，那幾個消失了的民族都沒有文字記錄，那些美麗動人的故事，也就沒辦法口口相傳下去。

（周步，作品見諸于《散文選刊》《飛天》《中國詩歌》等報刊。作品入編《中國散文佳作精選集》《中國文學大系》等文本。）

編輯：劉亞榮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