呂進
我特別喜歡羅丹的雕塑《思想者》,“思想者”不僅是一位個體人的形象,更是人類總體的相貌。這個巨人彎著腰,屈著膝,右手托著下頜,沉思著人類在發展中經歷的各種苦難。他的深沉的目光,有力的拳頭,又蘊含出一種動的姿態:反抗和搏斗。靜與動的結合產生出巨大的藝術張力。
優秀的詩人應該是思想者。當我們打開簡明的一冊冊詩集,無論是《高貴》與《樸素》,或者是《手工》與《大隱》,我們很快就會發現,一位詩人思想者正站在我們面前。
簡明的詩,和淺薄無關,和輕薄絕緣,他的詩不但有一種別樣的美,而且有一種其他詩人很難企及的智慧的高度。這是有重量的詩篇,經歷了三十多年的打造而形成的珍珠。把這粒珍珠放在耳邊,可以聽到邊塞的風沙;把這粒珍珠置于鼻下,可以嗅到沙場的硝煙:把這粒珍珠擱在胸前,可以感受到燕趙大地的俠氣。無論你喜歡還是不喜歡,簡明都在這兒,都是當今詩壇的重要存在。如果沒有簡明,詩壇就會少了一位智慧的詩人,少了一位深諳詩味的詩歌評論家,少了一位海納百川的詩歌編輯家。
讀簡明的詩,第一印象是冷,再讀,感覺就會變化,其實這是一位很“熱”的歌者:詩人對生命的敏感,對自然的情感,對過往的美感,化為隨處噴出的靈感。透過這些似乎冷冷的詩行,你會感悟到一種溫暖,詩人內心的溫暖;你會感悟到一種溫柔,詩人的人性的溫柔。
詩的顯著特征是“無名性”。歌唱著的詩人和歌唱者本人既有緊密聯系,又有美學區別。既是詩人,就不只是充當自己靈魂的保姆,更不能只是一個自戀者。這種“無名性”使得詩所傳達的詩美體驗獲得高度的普視性,為讀者提供從詩中找到自己、了解自己、豐富自己、提高自己的廣泛可能。原生態的感情不可能成為詩的對象。讀者創造詩,詩也創造讀者。艾略特在他寫于1917年的著名論文《傳統與個人才能》里,倡導詩表現“意義重大的感情”,艾略特還說:“這種感情的生命是在詩中,不是在詩人的歷史中”,“藝術家越是完美,那么在他身上,感受的個人和創造的心靈越是完全的分開”。僅僅對一個人有價值的東西對于社會、對于時代是沒有價值的。越是優秀的詩人,他的詩的普視性就越高。簡明難道不就是一個例證嗎?
簡明的詩家語也值得留心:他的用詞、斷句、跳行都打上了個性的印記。詩家語不是特殊語言,更不是一般語言,它是詩人“借用”一般語言組成的詩的言說方式。一般語言一經進入這個方式就發生質變,外在的交際功能下降,內在的體驗功能上升;意義后退,意味走出;成了具有音樂性、彈性、隨意性的靈感語言,內視語言。用薄伽丘的說法,就是“精致的講話”。簡明的詩,是非常精致的詩。
組詩《縫合術》擁有濃濃的“簡明風味”:個性化的語言方式和表達方式給人美感,智者的發現與探尋給人以沉思,尤其是簡明的“縫合術”賦予了讀者開闊的普視的內在視野。
個體人與作為總體“人”被融為一體,這是簡明的第一道縫合。在組詩中,個體人的感受得到升華,從而超越了平常所見的“我”思“我”想,變成了具有無名性、普視性的經驗。哪怕在以“我”作為抒情主體的《無邪》中,“我”與作為客體的“我”也實現了有機的統一,這種統一既完成了詩人對自身從肉體到靈魂的一次觀照,也完成了對人的一次全景式掃描:既是詩人對自我的一次認知,讀者也在其中完成了一次精神的凈化與提升。而《核桃的立場》《縫合術》《落紅》《人妖》《蚊子:保持一種進攻的姿態》等篇章中,一個尋常普通的事物,在經過詩意的哲學升華之后,已經超越了“核桃的立場”,超越了對事物的簡單直觀,也超越了詩人的個體性感受。
簡明還縫合了靈魂與肉體之間的距離。在目下的消費社會里,隨著生活節奏的加快,浮躁的風氣蔓延,人們已經很難像羅丹的“思想者”那樣靜靜地反觀自身,更遑論與自我的交流。在《無邪》中,“我”與“我”的肉體之間親密媾和,通過凝神靜觀,與自我和解,并相知相惜。“我”與自己的靈魂本來就是一體兩面,就像《壺瓶山登頂》中的鐵與銹:“心靈之旅,相伴一生?!憋@然,如果不是從靈魂與肉體的縫合術上來理解《壺瓶山登頂》,我們就不可能從深度上去理解這種登山過程中的感悟,也不可能理解鐵與銹在這首詩中的意義,更不可能理解“心靈之旅,相伴一生”這樣看似離題萬里的詩句。同樣,《在杯子里居住》中,當靈魂住進杯子里,也經不住外部的敲打與觀看。在對靈魂的自剖中,返回自身。任何一個高貴的靈魂,都是在不停反省自身,回歸本真中有所成就的。
簡明還用詩縫合了物我二者之間的隔離。在《人間詞話》中王國維有一段人們熟知的談論境界的話:“有我之境,以我觀物,故物皆著我之色彩。無我之境,以物觀物,故不知何者為我,何者為物?!痹诤喢鞯脑娭?,我中有物,物中有我,核桃的立場也是人的立場,蚊子進攻的姿態也是人的世態描寫,人與物之間共享了同一種經驗,同一種人生閱歷。在對物的觀照中,投入了詩人自身的人生認知,在以“我”觀物的同時,也是通過物來觀“我”,這是對世事的洞察,同樣,也是在物我兩忘中切近“人”,理解“人”的一種方式。
“人”是豐富的,人性、人情、人道是詩的永恒主題。組詩《縫合術》是高明的簡明在縫合詩歌與世事過程中的沉思,讀者也可以輕易地發現簡明那有力的拳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