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微明還是沈周—掃地焚香詩及其歸屬問題

□ 孫丹妍

上海博物館藏明人信札中有一開為文徵明寫致“琴山先生”的詩札，琴山為何人待考，信札的內容是抄錄了一首近作詩歌，以寄存問之念，全文如下：

掃地焚香習燕清，蕭然一室謝將迎。坐移白日花間影，睡起春禽竹外聲。

心遠不妨人境寂，道深殊覺世緣輕，卻憐不及濂溪子，能任窗前草自生。

別久耿耿，近作呈上琴山先生教之。徵明具草。

古琴奉納。友人張有懷玉簪二枝，倘足下可用，即收之，其價只可二數，彼此無誤耳。

信札寫于藍綠色染色箋紙之上，其書法點畫精到，結體精詣，是文徵明行草書的典型風貌。

這通信札曾經吳湖帆收藏，吳氏極為寶愛，定名為“文徵明掃地焚香帖”，并在裱邊題：“衡山書六十余歲為最精詣時期，此帖書法出入晉唐，深得王氏三希神韻。向為吾郡顧湘舟舊藏”。吳氏將其鑒定為文徵明六十多歲時的精品，并且曾經清代大藏家顧沅收藏。

明 文徵明 掃地焚香帖

信札中這首文徵明“近作”的七律詩墨跡，并非只出現在一處，2015年北京保利拍賣行拍出一件《石渠寶笈初編》著錄的文徵明《雜詠詩卷》，整卷書法謹嚴秀勁，是文徵明的中后期典型的面貌。卷中錄自作詩十首，其中最后一首《習隱》便為此詩，內容與信札中的一字不差。在書寫上個別字例如“謝”“禽”“遠”“道”“憐”“草”等，與信札相比，有用行法，有用草法，其余大致相似，兩件作品應該是同一時期所作。

檢查文徵明的《甫田集》（35卷本），此詩收錄在第12卷，題名為《靜隱》，詩文為：

掃地焚香習燕清，蕭然一室謝將迎，坐移白日花間影，睡起春禽竹外聲。

看完《甄嬛傳》，讓人陡然生出一種成王敗寇的歷史循環之感；讀完《紅樓夢》，則讓人生出一種美中不足的人生荒誕之感。

心遠自應人境寂，道深殊覺世緣輕，問奇尚有門前客，卻恨青山不揜名。

最后兩句與流傳的墨跡完全不同，頸聯的上句也略有出入。從含義上說，兩個版本都是描寫遁世歸隱的生活，以格律而論，都是押庚韻，平仄規整，都可以成立。按文集所錄，此詩為嘉靖己丑（1529年）所作，文徵明時年60歲，與墨跡本的書風時期相吻合。《甫田集》（35卷本）是目前流傳最廣的文徵明詩文集，最初印本收藏在上海圖書館，其后有文嘉所述的行略，目錄前有文徵明的自序，可見在其生前即行刊印，所收錄的詩文亦應比較可靠。

后人編纂的收錄文洪、文徵明、文彭、文嘉、文肇祉四世五人詩作的《文氏五家集》卷6也錄有這首《靜隱》，《文氏五家集》中文徵明的詩作收錄自《太史詩集》，據《四庫全書》提要說，“有諸集所未見者”，但這首詩的字句則與《甫田集》完全一樣，想來是從《甫田集》中收入。

有趣的是，同樣的一首詩，也有不少地方著錄為沈周所作。沈周與文徵明同一時代，先后為吳中藝壇領袖，畫風雖大相徑庭，生平性格卻有相似之處。而且他們兩人都能詩，沈詩以自然天趣聞名，文詩則以雅逸為尚，后人論詩亦多二人并稱，如《四庫全書》提要稱：“周天懷坦易，其畫雄深而蒼莽，詩格如之；徵明秉志雅潔，其畫細潤而瀟灑，詩格亦如之。”

明郁逢慶編《續書畫題跋記》卷12著錄沈周“有竹莊閑居詩卷”，錄詩四首，其中第四首為：

掃地焚香習燕清，蕭然一榻謝將迎，坐移白日花間影。睡起春禽竹外聲。

心遠不妨人境寂，道深殊覺世緣輕，問奇尚有門前客，卻怪青山不掩名。

字句與《甫田集》所錄大致相同。詩后有署名為“八十一翁沈周”。

掃地焚香習燕清，蕭然一榻謝將迎，坐移白日花間影，睡起春禽竹外聲。

心遠不妨人境寂，道深殊覺世緣輕，問奇尚有門前客，卻怪青山不撩名。

字句亦與《甫田集》大致相同。除此詩外，“有竹莊閑居詩卷”中還有兩首也收錄在這一卷中，卷后署名則是“沈周書於獨墨亭”。“獨墨亭”不是沈周的齋號，其歸屬尚待考證。

郁逢慶編有《書畫題跋記》和《續書畫題跋記》兩集，前集末尾有自識，謂成書于崇禎七年（1634年），后集則沒有題跋，不知成與何時，汪玉的《珊瑚網》成書于崇禎癸未（1643年），兩書想來不致相差太遠。

郁逢慶將平生所見法書名畫的題詠記錄下來，編成《書畫題跋記》和《續書畫題跋記》兩書，采摭繁復，資料廣博，但一來對收錄作品的真贗并不嚴加辨別，二來前后兩集多有顛倒錯亂，傳寫舛誤的地方，所以所收只可資為參考，備以檢閱，而無法引以為準。

除了以上兩部明人的著錄書，將這首七律詩歸在沈周名下的還有清人卞永譽所著《式古堂書畫考》及倪濤撰《六藝之一錄》。但是《式古堂書畫考》藉《珊瑚網》以成書，《六藝之一錄》只記錄前人成說，不論述自己的判斷，參考價值已經不大了。

綜上所述，“掃地焚香”詩的歸屬一說文徵明，一說沈周，在流傳當中，有兩個版本，字句出入較大之處在于尾聯，墨跡本作“卻憐不及濂溪子，能任窗前草自生”，著錄書中的作“問奇尚有門前客，卻恨青山不名”。

墨跡本都為文徵明所作，兩件書法俱都特征顯著，書寫精美，應為可信。而著錄書中成書最早的《甫田集》亦可證其為文徵明的作品。只是《甫田集》中此詩的尾聯已與墨跡不同，不知是文徵明曾經改訂過這首詩，還是當時已經傳抄有誤。晚明及清代著錄此詩的著錄書，其來源都可上溯到文徵明的《甫田集》，而或許是因為文沈兩人都常作隱逸田園的詩歌，這些著錄書中，此詩又被歸于沈周名下。當然，這其中，也不排除有根據著錄而作贗品的可能。

著錄堪為參考佐證，可靠的墨跡則可一錘定音。《文徵明致琴山先生札》即可證明“掃地焚香”詩當是文徵明的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