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卓
(南開大學 日本研究院,天津 300350)
歷法是根據天象變化的自然規律,推算年、月、日的時間長度和它們之間的關系,制定時間序列的法則。中國是世界上最早發明歷法的國家之一,對周邊國家產生過重要影響。日本歷史上經歷了長期使用中國歷法;根據中國歷法自己編撰和歷;明治初期徹底放棄陰歷、改行公歷的過程,即從“奉正朔”到“易正朔”的過程。本文擬考察日本古代歷法的更替變化,管窺所謂“奉正朔”的實像,進而探討“奉正朔”表象下中日關系的實質。
從古到今,歷法都是很專門的學問,是科學與文明的象征。古代的天文、數學等科技領域的發達,使中國成為世界上最早發明歷法的國家之一,陰陽并用的太陰太陽歷(為敘述方便,本文使用“陰歷”的提法)長期被周邊國家使用。“正朔”是中國歷法中的重要概念,它本是陰歷中的特定日子:“正”,即一年之始,“朔”即每月之始。在中央王朝統治下,充滿科技含量的歷法被賦予極其重要的政治意義,歷代王朝在政權建立之初,都要通過改歷的方式證明帝王的統治權力來自“天命”,以達到政治統一的目的。如司馬遷在《史記·歷書》中所言,“王者易姓受命,必慎始初,改正朔,易服色,推本天元,順承厥意”??梢哉f,“正朔”就是以歷法為中心的朝代名號,“奉正朔”即奉行帝王的元號和歷法,表示臣服其統治。周邊國家使用中國的歷法,則被認為是對中國王朝表示歸順,可以將其納入統治體系,并允許其在朝貢的名義下進行交往。
日本古代早期沒有文字,前言往行只能靠“貴賤老少,口口相傳”,在這種情況下,不可能有高科技含量的歷法。恰如《魏略》中記載,公元3世紀的倭國還處于“其俗不知正歲四節,但計春耕秋收為年紀”的狀態。①《三國志·魏書 30 烏丸鮮卑東夷傳》第三十(簡稱《魏志·倭人傳》)。 陳壽著、裴松之注:《三國志》,北京:團結出版社,2002年,第869頁。而到7世紀30年代成書的《隋書》中,對倭國已有“每至正月一日,必射戲飲酒,其余節略與華同”②《隋書 列傳 第四十六 東夷 》,魏征等:《隋書》,北京:中華書局,1973年,第1827頁。這樣的記載,說明中國的歷法已經傳入日本。
在社會發展比較落后的日本,通過與中國及朝鮮半島國家的交往,對歷法與人們生活的關系有了一些了解,并希望自己的國家也使用歷法。有關日本使用中國的歷法,有“漢歷五傳”之說,即日本曾經使用過五種中國的歷法。這五種歷法包括:604年開始使用的《元嘉歷》(南朝宋何承天編纂)*成書于11世紀初期的《政事要略》載,推古天皇十二年(604年)“始用歷日”。黒板勝美編:《新訂増補國史大系 政事要略》第25巻,東京:吉川弘文館,1964年,第99頁。;690年開始與《元嘉歷》共同使用、并于697年單獨使用的《儀鳳歷》;764年開始使用的《大衍歷》(唐僧一行編纂);858年開始使用的《五紀歷》(唐郭獻之編纂);862年開始使用的《宣明歷》(唐徐昴編纂)?!缎鳉v》是日本歷史上使用的最后的從中國輸入的歷法,到1685年被保井春海(1639—1715,也稱澀川春海)編制的《貞享歷》取代為止,一直使用了823年。
以上五種歷法,除《元嘉歷》之外,都是在古代中日交流最繁盛的唐代傳入日本的。按照國人的傳統思維,日本使用中國歷法,是對中國王朝表示臣服的“奉正朔”行為,值得贊賞。如唐代大詩人王維在遣唐留學生阿倍仲麻呂(唐名“晁衡”)歸國時曾賦詩“送秘書晁監還日本國”送別,在其詩序中說:
海東諸國,日本為大。服圣人之訓,有君子之風。正朔本乎夏時,衣裳同乎漢制。歷歲方達,繼舊好于行人。滔天無涯,貢方物于天子。*伊藤松輯,王寶平、郭萬平編:《鄰交征書》,上海:上海辭書出版社,2007年,第3頁。
在王維及他所代表的唐代朝野人士眼里,當時的日本之所以被評價為“服圣人之訓,有君子之風”,主要是因為“正朔本乎夏時,衣裳同乎漢制”,這兩點的意義似乎重于“貢方物于天子”。9世紀末期日本終止遣唐使派遣后,民間的交流并未停止,在與中國人交往的過程中,日本人很會利用衣冠服飾及歷法的相近之處拉近與中國的距離,甚至討皇帝的歡心。如宋真宗時期,有位名叫滕木吉的日本人在被皇帝召見時做詩“上宋真宗皇帝”:*小島憲之校注:《新日本古典文學大系 63 本朝一人一首》,東京:巖波書店,1994年,第305頁。
君問吾風俗,吾風俗最淳。
衣冠唐制度,禮樂漢君臣。
玉甕蒭新酒,金刀剖細鱗。
年年二三月,桃李一般春。
這首詩表達了日本風俗募化中國的情景?!耙鹿谔浦贫?,禮樂漢君臣”,說的是日本在衣冠之制、禮儀文明方面以漢唐制度為樣板,而“年年二三月,桃李一般春”則隱喻日本使用中國的歷法,每年桃李盛開是與宋朝相同的時節。宋真宗當時一定是心情不錯,“賜木吉時裝錢遣還”。*《宋史·外國傳·日本國》記載:“咸平五年(1002年),建州海賈周世昌遭風飄至日本,凡七年得還,與其國人滕木吉至,上皆召見之。世昌以其國人唱和詩來上,詞甚雕刻膚淺無所取,……賜木吉時裝錢遣還。”北京:中華書局,1977年,第14136頁。這首詩后來流傳很廣,明代薛俊的《日本國考略》中也有日本使臣《答風俗問》一詩,內容與滕木吉詩大體相同。*一般認為《答風俗問》作者不詳,僅把“玉甕蒭新酒”的“蒭”換成“藏”。薛?。骸度毡緡悸浴?,《四庫全書存目叢書》第255冊,濟南:齊魯書社,1996年,第279頁。明代更有人記載到:“近代商于日本、占城、呂宋、佛郎機諸國者,問以星斗河漢,皆云躔度方向,與中華毫無差別,*沈德符:《萬歷野獲編》卷20 日圭同異,國學導航,http://www.guoxue123.com/biji/ming/wlyhb/025.htm.可見,中國歷法對包括日本在內的周邊國家影響之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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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代日本人使用中國歷法長達一千多年,說明日本與中國處于同樣的時間坐標系統之中,根據陰歷衍生出的歲時習俗有很多與中國相似,有的甚至影響至今。*參見劉曉峰:《漢歷東傳——中國歲時文化對日本的影響》, 《文史知識》 2002年第1期。這種古代日本在文化與科技上與中國的接近,造成國人從古到今的固定思維,即認為使用日本中國的歷法就是奉中國王朝為“正朔”,是中華帝國朝貢體系之下的一員。然而,日本長期使用中國的歷法果真是為了“奉正朔”嗎?對此進行由表象到實像的考察是十分必要的。
一個不爭的事實是,古代早期的日本曾在較長時間內被置于大陸王朝的冊封體制之下,先有公元57年(建武中元二年)東漢光武帝對倭奴國奉貢朝賀的使者賜以“漢委奴國王”金印,繼之有238年(景初二年)魏明帝頒賜邪馬臺女王卑彌呼為“親魏倭王”的紫綬金印,5世紀的倭五王時代,均遣使朝貢,接受中國南朝皇帝的冊封。但是隨著日本國力的增強,到7世紀初的推古天皇及圣德太子時期,已經不再滿足接受中國皇帝冊封的地位,產生了要把日本變成與中國對等國家的意識,于是便出現了派遣隋使攜帶寫有“日出處天子致書日沒處天子”、“東天皇敬白西皇帝”這樣的國書來隋朝,直接挑戰中國皇帝權威的事件?,F代日本人把這件事解釋為圣德太子要“讓國人意識到日本是獨立國家,同時讓外國也承認日本是獨立國家”。*內藤湖南:《日本文化史研究》,儲元熹、卞鐵堅譯,北京:商務印書館,1997年,第40頁。但這個“獨立國家”畢竟國勢不強,在此后不久的朝鮮半島爭端中,日本與唐朝的第一次正面軍事交鋒便大敗而歸(即663年的“白村江之戰”)。這一仗讓日本人著實認識到自己與唐朝的差距,轉而放棄與唐朝的競爭與對抗,開始頻頻派遣遣唐使,全面學習唐代的制度與文化,但此時日本已不再通過請求唐朝皇帝冊封來證明其統治的合法性和提高權威性。從唐朝的對外關系格局來看,“東至高麗國,南至真臘國,西至波斯吐蕃及堅昆都督府,北至契丹突厥靺鞨,并為入番,以外為絕域,其使應給料各依式”,*王溥:《唐會要》,北京:中華書局,1960年,第1798頁。這種區分的依據不僅是空間距離,更是出于對唐朝重要性的綜合性考慮。顯然,在唐人眼中,日本是非常遙遠且并不重要的“絕域”之國,其使臣來了可以給予接待,但不必像蕃國那樣定期前來朝貢。在這一前提下,“奉正朔”的政治意義就被大大削弱了。
考察日本“奉正朔”的實態,了解中國歷法東傳日本的過程至關重要。在古代以天朝為中心的朝貢體制下,“正朔”即歷法的授受是王朝對某一地區統治秩序的確認,是古代冊封體制中的重要內容,并為王朝統治者所重視。如660年(唐顯慶五年),唐將劉仁軌受命率兵征討百濟時,“于州司請歷日一卷,并七廟諱”,有人不解,劉仁軌則答曰“擬削平遼海,頒示國家正朔,使夷俗遵奉焉”,*《舊唐書 列傳第三十四 劉仁軌》,劉昫等:《舊唐書》,北京:中華書局,1975年,第2795頁。意思是說在征服該地后,令其使用唐朝歷法以示臣服。一直到明代,歷法的頒賜都是講究禮儀的?!叭敉庖模┏r國歲頒王歷一冊,民歷百冊,蓋以恭順特優之。其他琉球占城,雖朝貢外臣,惟待其使者至闕,賜以本年歷日而已”,*沈德符:《萬歷野獲編》卷20 頒歷,國學導航,http://www.guoxue123.com/biji/ming/wlyhb/025.htm.也就是說,只有在周邊國家派遣使臣前來朝貢時才對其頒賜歷法。這說明“頒正朔”是“奉正朔”的前提,在中國古代對外交往中具有重要政治意義。但考察“漢歷五傳”日本的過程,并沒有歷法授受的儀式或類似的經歷。根據相關資料記載,這幾種歷法東傳日本的情況大致是這樣的:
《元嘉歷》:根據《日本書紀》記載,欽明天皇十四年(553年)6月遣使百濟,所攜敕書中提及以前派遣來的醫博士、易博士、歷博士等已經到期,要求“依番上下”(即更換新人),敕書中還提到請百濟送“卜書、歷書、種種藥物”。轉年,百濟應此要求派遣包括“歷博士固德王保孫”在內的九人到日本。*《日本書紀》欽明天皇十四年六月條、十五年二月條。2011年9月21日,在福岡西區元岡古墳群(7世紀中葉)出土了刻有顯示公元570年的“庚寅”和“正月六日”等銘文的鐵制大刀。“庚寅”是《元嘉歷》的干支紀年。該考古發現證明,日本在6世紀中期即已開始使用元嘉歷,可以作為《日本書紀》上述記載史實的佐證。又推古天皇十年(602年)十月條記載:“百濟僧觀勒來之,仍貢歷本及天文地理書,并遁甲方術之書也?!眱赡旰?,日本“始用歷日”。當時百濟使用的是《元嘉歷》,故自百濟傳入日本的當是《元嘉歷》。2003年2月,在奈良縣日香村石神遺址中發掘出土了寫有持統三年(689年)3月與4月一部分歷日的木簡,證實日本當時使用的正是《元嘉歷》。
《儀鳳歷》:《日本書紀》記載,690年(持統天皇四年)11月,“奉敕始行元嘉歷與儀鳳歷”,即兩歷并用。*對于《元嘉歷》與《儀鳳歷》并用,學者王勇先生解釋說,這是日本對中國關系急速轉型的過渡措施,“即從中介百濟汲取南朝文化,轉向直接學習更為先進的隋唐文化”。參見王勇:《中國歷術對日本的影響》,《文史知識》1997年第12期。到697年(文武天皇元年),日本棄《元嘉歷》,單獨使用《儀鳳歷》。然而令人費解的是,在唐朝不曾有過稱《儀鳳歷》的歷法。對此,一般認為《儀鳳歷》即唐高宗麟德二年(665年)頒行的《麟德歷》,676年,唐高宗改元“儀鳳”,推測是在儀鳳年間傳到新羅,后經新羅再傳到日本。歷法名稱不一致這件事本身即可作為在日本缺少“奉正朔”的政治含量的注腳。
《大衍歷》:是第一部得以確認的直接傳入日本的中國歷法。735年,在唐朝留學18年的吉備真備(695—775)學成歸國,在他帶回日本并獻給朝廷的諸多典籍中就有《大衍歷經》及《大衍歷立成》及側影鐵尺一枚。*《続日本紀》圣武天皇天平七年四月條。経済雑誌社編:《國史大系 2 続日本紀》,東京:経済雑誌社,1897年,第197頁。由于當時缺乏通曉歷學的人才,對《大衍歷》這部當時非常先進的歷法還不能全部理解,故一直被擱置。直到757年(天平寶字元年),孝謙天皇下令在陰陽寮專設歷算生,以漢晉律歷志、大衍歷議等中國歷法、天文、數學等書籍為教材進行研讀,*《続日本紀》孝謙天皇天平寶字年十一月條。経済雑誌社編:《國史大系 2 続日本紀》,第340頁。其成果,就是在764年(天平寶字八年)開始正式使用《大衍歷》。
《五紀歷》:779年(寶龜十年),遣唐使成員羽栗翼(719—798)歸國時將唐朝于762年啟用的這部歷法帶回日本,并上奏朝廷:“大唐今停大衍歷,唯用此經。*《日本三代実録》清和天皇貞観三年六月條。経済雑誌社編:《國史大系 4 日本三代実録》,東京:経済雑誌社,1897年,第89頁。781年,光仁天皇敕令“據彼經造歷日”,但由于當時“無人習學,不得傳業”,只好沿用過時的《大衍歷》。856年(齊衡三年),歷博士真野麻呂奏請使用《五紀歷》,朝廷答復“國家據大衍歷經造歷日尚矣,去圣已遠,義貴兩存,宜暫相兼,不得偏用”,*《日本三代実録》清和天皇貞観三年六月條。経済雑誌社編:《國史大系 4 日本三代実録》,第89—90頁。只允許從858年起將《大衍歷》與《五紀歷》同時使用。
《宣明歷》:859年(貞觀元年),渤海國使臣烏孝慎抵日本,獻上“大唐新用經”《宣明歷》。此次日本方面的反映前所未有的迅速,歷博士真野麻呂以正在使用的《大衍歷》、《五紀歷》與《宣明歷》進行比較,“且察天文,且參時候”,又與大唐開成四年(839年)及大中三年(849年)的歷本相勘比,得出《大衍歷》與《五紀歷》“兩經之術,漸以麤疏,令朔節氣既有差”的結論。真野麻呂遂于861年上奏朝廷,指出“方今大唐開元以來,三改歷術,本朝天平以降,猶用一經,靜言事理,實不可然”,請求停舊用新,清河天皇立即準予,*《日本三代実録》清和天皇貞観三年六月條。経済雑誌社編:《國史大系 4 日本三代実録》,第90頁。遂于862年正式使用《宣明歷》。
首先,東傳日本的“五歷”中,除了《儀鳳歷》傳入渠道不甚明確之外,《元嘉歷》、《宣明歷》是經過百濟、渤海國間接再傳日本的,《大衍歷》與《五紀歷》雖然是直接傳入日本,卻是由留學生或遣唐使利用在唐的方便得到后帶回國的。也就是說,“五歷”東傳日本沒有一次是中國的朝廷對日本以任何形式的頒賜后而行之,也不是日本方面作為主動請封、表示臣從的具體行動。日本作為“絕域”之國,不同于其他要向唐朝稱臣納貢的“番國”,對唐朝歷法的熱衷只是為了在生產生活中計算時日的方便,而“奉正朔”的政治意圖并不明顯。
其次,在“五歷”中,只有《宣明歷》在傳入日本四年后就比較及時地使用,其他“四歷”都與中國歷法的實施存在較長的時間差。如直到7世紀末年的持統天皇時期,日本一直使用南朝的《元嘉歷》,而事實上中國已經以唐代隋,不僅幾次改朝換代,歷法也多次更改。再比如,《大衍歷》由留學生帶回日本后,也是拖了近30年,在764年才開始實施,此時在唐朝,由于對月食預報不準,已經在762年以《五紀歷》取代了《大衍歷》。779年,《五紀歷》被遣唐使帶入日本后被長期擱置,直到858年才開始使用,與762開始在唐朝使用的這部歷法的時間差長達96年。這期間,唐朝不僅在783年(建中四年)廢棄《五紀歷》,啟用《正元歷》,而且于822年開始使用《宣明歷》了。時間差的存在固然有時空遠隔、往來不便等因素,但也正說明因為沒有冊封關系的束縛,日本人并沒有把使用歷法與向中國皇帝稱臣聯系起來。
第三,古代日本人對中國歷法的態度是技術重于政治,對傳入日本的歷法并非原封不動地照搬,而是在認真研讀之后再開始使用。前述欽明天皇與推古天皇時期要求百濟派歷博士等到日本,是因為當時本國還沒有這方面的專業人才。經過大化改新并建立律令制國家后,朝廷在中務省下設立了專司占卜、歷法、天文的陰陽寮,其中有歷博士、歷生、天文博士、天文生、漏刻博士等專職設置,標志日本有了專業的歷學人才及相應的人才培養機構。這些專業人才的水平在實踐中逐漸提高,如8世紀后期對《五紀歷》還是“無人習學,不得傳業”,到9世紀中期,已經涌現出“歷術獨步,能襲祖業,相傳此道,于今五世”*《文德天皇実録》天安元年春正月條。佐伯有義校訂標注:《增補六國史 文德天皇実録》,東京:朝日新聞社,1940年,第134頁。的真野麻呂這樣的歷學人才,他已經能夠依據自己掌握的知識,發現當時使用的《大衍歷》已經過時,積極推動以《五紀歷》取代《大衍歷》。在從渤海國使臣處得到《宣明歷》后,也是他及時敦促朝廷使用唐朝最新的歷法。正是有了掌握一定歷法知識的歷博士的推動,才使《宣明歷》在傳入日本僅僅四年后就獲準使用,與《五紀歷》進入日本79年才被允許與《大衍歷》同時使用相比,是明顯的進步。
總而言之,日本使用中國的歷法,重在科技成果的運用,而徒具“奉正朔”的表象。這一點在入唐求法的高僧圓仁(794—864)寫的《入唐求法巡禮行記》中便有體現。圓仁清楚地記載,838年他到達中國的時間是“日本國承和五年七月二日,即大唐開成三年七月二日,雖年號殊,而月日共同”。*圓仁:《入唐求法巡禮行記》,桂林: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7年,第5頁。不用中國的年號,表示日本在政治上完全獨立于唐朝之外;“月日共同”則是因為使用中國的歷法而與唐朝的時間序列完全一致??梢?,即使是在中日交流頻繁的唐代,一意追求與中國對等的日本人使用中國歷法,與仿行其他唐代制度(如班田制、戶籍制、科舉制等)一樣,是對先進的唐制度、文化的向往。其中技術層面的意義遠遠大于表示臣服的政治意義。
中國古代將天文歷法置于政治統治之下,王朝更替常常伴隨改歷。除此之外,古代的歷法從產生起,就不斷地對其進行修訂,以保證與自然界一年四季的更替相適應,預報和反映四季氣候的變化,為農業生產提供準確的時間參考和指導?!缎鳉v》在唐代使用了70年,于892年被《祟玄歷》取代,是唐代使用時間最長的歷法。而從862年開始在日本使用的《宣明歷》卻在日本使用長達823年之久。一部歷法,即使再優秀,如果長期不加修訂,也會產生誤差。由于長期的誤差積累,到17世紀中期,《宣明歷》已經與實際天象出了兩天偏差,日食、月食等的預報也不準確,*岡田芳朗:《明治改歴「時」の文明開化》,東京:大修館書店,1994年,第83頁。而且與當時中國、朝鮮使用的歷法也不一致。1607年(慶長十二年)3月,豐臣秀吉率兵侵略朝鮮(朝鮮稱“壬辰倭亂”)后的第一批朝鮮通信使團抵達日本。朝鮮通信使記載了此行的行程:1月12日從漢城出發,2月29日從釜山出海,從對馬府中出發是3月21日,4月8日到大阪,4月12日到京都,5月24日終于到達江戶。值得注意的是,朝鮮通信使對這段日程的記載特別標注是朝鮮歷。*仲尾宏:《朝鮮通信使——江戸日本の誠信外交》,東京:巖波新書,2007年,第29頁。為何如此,原來日本當時正在使用的《宣明歷》在1607年有閏4月,而朝鮮歷則是閏5月。如果這段行程按日本《宣明歷》計算,當主要在閏4月當中,那么從4月12日到京都再到江戶的時間就是72天時間,走了這么長時間無論如何沒法向朝廷交代。而使用朝鮮歷,則是花費42天左右的比較合理的時間。當時朝鮮奉明朝為“正朔”,其“朝鮮歷”實為明朝的《大統歷》。顯然,即使《宣明歷》是來自中國的歷法,也因嚴重過時,致使日本孤立于東亞時間秩序之外。
17世紀中期以后,圍棋世家出身的歷學者安井算哲(1639—1715,后改姓澀川,號春海)經過對歷學的潛心研究,指出《宣明歷》的誤差,并在元代郭守敬《授時歷》的基礎上,根據自己二十多年的觀察實測,制作了新歷,命名為《大和歷》。1684年,朝廷決定采用該歷,于翌年開始實施,并根據當年的年號命名為《貞享歷》。盡管《貞享歷》是參照《授時歷》編制而成,但畢竟是日本歷史上第一次出自本國人之手,標志日本歷法完成了由“漢歷”向“和歷”的轉變。
一部歷法使用八百多年而不改,造成日本人熱衷中國歷法的假象,不僅讓歷史上的中國人以為日本富有“奉正朔”的誠意,也長期被作為中日文化交流史中的佳話。實際情況是否如此?要回答這個問題,需要對這八百年多間中日關系的狀況進行綜合考察。
首先,《宣明歷》以后,中國歷代王朝多次改歷,為何日本再沒有使用新的中國歷法?這不單純是科技與文化選擇問題,而是中日關系格局發生變化的反映。日本從7世紀后半期起,放棄對唐朝的敵對心態,開始向唐朝學習,產生了前所未有的奈良時代的社會經濟與文化繁榮。在此過程中,沐浴唐風文化成長起來的貴族們漸漸喪失了當初的求知欲望和冒死渡海入唐的勇氣。唐朝在“安史之亂”后進入中央政權衰落的時代,藩鎮割據,民變迭起,盛唐時代的繁榮不復存在,對日本的吸引力也逐漸下降。894年(寬平七年),被任命為新一屆遣唐大使的朝廷重臣、漢學修養深厚的菅原道真(845—903)上奏宇多天皇,以“大唐凋敝”和歷屆遣唐使派遣中“或有渡海不堪命者,或有遭賊遂亡身者”*菅原道真:《請令諸公卿議定遣唐使禁止狀》,川口久雄校注:《日本古典文學大系 菅家文草、菅家後集》,東京:巖波書店,1966年,第568頁。的理由請求停派遣唐使,并獲得批準,自7世紀初年開始的遣隋使、遣唐使在持續近三個世紀之后終于落下帷幕。雖然遣唐使停派后民間的商貿往來仍然存在,但中日之間的官方交往就此中斷,日本對中國制度的興趣也趨于淡化,甚至在濃郁日本特色的“國風文化”形成過程中,逐漸產生了脫離中國文化語境的自我優越感。到元代,忽必烈兩次對日本用兵,使日本人在加深對中國敵視的同時,也產生了對中國的鄙視,“既然以前尊而崇之的中國被犬之子孫統治了,中國也沒有什么了不起的”,“日本人以神的威力打退了滅亡中國的蒙古,日本是相當了不起的”,*內藤湖南:《日本文化史研究》,第145—146頁。這種認識的產生,表明日本民族意識進一步增強,其謀求的已不僅是與中國對等,而是要與中國抗衡。中日關系這種格局帶來的結果就是,可以容許民間的經貿往來,卻不再接受任何帶有政治色彩的制度內容。
歷史發展到明代,明王朝前期力圖重新構筑朝貢體系,并獲得日本官方對治理倭寇的配合,先是明太祖朱元璋冊封征西府將軍懷良親王為“日本王”,頒賜《大統歷》(1371年),繼之有明惠帝朱允炆冊封室町幕府第三代將軍足利義滿為“日本國王”,頒賜《大統歷》(1401年),這是自5世紀南朝皇帝對倭五王進行冊封九百多年后第一次讓日本真正有了“奉正朔”的機會。與隋唐時代日本人使用中國歷法卻完全忽略其政治意義不同,此時的日本人對“正朔”之事卻異常敏感起來。足利義滿為獲得明朝統治者政治上的支持和經濟上的利益,以“日本國王”的身份向大明皇帝稱臣,此舉遭到國內強烈反對,朝廷方面指責曰:“日本雖小國,乃神皇相繼獨立之天下皇帝,人皇百余代,不受異國王號。今源義滿乃武臣,是為日本恥辱,似異朝也?!?《南方紀伝》応永十三年夏,黒川真道:《日本歴史文庫 1》,東京:集文館,1911年,第255頁。足利義滿迫于壓力,終于未敢使用明朝皇帝正式頒賜的《大統歷》,表明了不奉明王朝為“正朔”的態度。足利義滿去世后,其繼任者足利義持假托神靈語言“我國自古不向外邦稱臣”,批評足利義滿“受歷受印而不卻之,是乃所以招病也”,*瑞溪周鳳:《善隣國寶記》中卷,田中健夫編:《訳注日本史料 善隣國寶記、新訂続善隣國寶記》,東京:集英社,2008年,第110頁。再次選擇了對明斷交的政策,明確表示了脫離中國帝王支配的立場。從室町時代日本拒不使用明代皇帝頒賜的《大統歷》可以看出,此時的日本已經一改此前使用中國歷法但忽視“奉正朔”之政治含義的做法,開始首先基于政治立場對歷法進行審視。到江戶時代第五代將軍德川綱吉(在位1680—1709)時期,由于使用了八百多年的《宣明歷》與實際天象產生明顯誤差,1672年(寬文十二年)根據該歷預報的月食并沒有發生,這對于迷信天命的朝廷與幕府來說是非常重要的事件。民間學者澀川春海提出根據元代郭守敬的《授時歷》進行改歷的建議,卻受到朝廷內壟斷陰陽道的土御門家以“《授時歷》是侵略過日本的元寇的學者所作”的理由加以阻撓,明朝皇帝頒賜的被長期擱置不用的《大統歷》終于被人提起。1684年(貞享元年)3月,朝廷下達“大統歷改歷詔書”,擬改行《大統歷》。但由于澀川春海等人已經掌握了編歷知識,經過其極力向朝廷與幕府游說,介紹自己編制的《大和歷》優于《大統歷》,遂使朝廷收回“大統歷改歷詔書”,宣布于翌年實施《大和歷》(即《貞享歷》)。從室町時代到江戶時代,日本雖然仍在使用中國的歷法,但從上述有關歷法的動向中,還能看出任何對中國王朝“奉正朔”的意愿嗎?
其次,長期使用過時的《宣明歷》,是日本人既不想奉中國王朝為“正朔”,又在自己還沒有能力制作歷法情況下的無奈選擇。本來,通過學習唐朝的天文歷法學問,日本已經有了像前述歷博士真野麻呂那樣的歷學人才,積累了一定專業知識。據史書記載,936年,歷博士葛木茂純與大春日弘范之間曾就翌年要使用的歷法發生爭執,事態嚴重到大春日弘范編撰的歷本被葛木茂純毀壞,最后還是由朝廷重臣出面調解才了事,朝廷進而下令重編歷本,*《日本紀略》朱雀天皇承平(936)六年十月十一日條:“權歷博士葛木茂經申請被給官符,毀歷博士大春日弘范造進來承平七年謬歷事”;承平七年十月二日條:右大臣“召歷博士二人,勘問處論來年歷事處申不同由”。十三日條:“仰太宰府,應寫進大唐今年來年歷本”。経済雑誌社編:《國史大系 5 続日本紀略》,東京:経済雑誌社,1897年,第821—822頁。這說明歷博士們還有積極追求學問的競爭意識。進入平安時代后期,隨著皇權衰落,朝廷的官職與官廳逐漸由特定的貴族把持,一些專業技術部門往往由一家或幾家包攬。官職家業化帶來學問研究門閥化、世襲化,天文、歷學變成安倍家(天文)、賀茂家(歷法)的家學,他們越來越沉迷于陰陽道。久而久之,因循守舊,人才匱乏,精通歷學的人才越來越少,根本無法實現日本人獨立編撰歷法。在鐮倉、室町幕府時期,戰亂頻繁,武士尚武粗野,科技事業進入空白期。直到天下偃武、社會秩序趨于穩定的江戶時代,幕府推行文治政策,鼓勵學問,歷學界保守、沉悶的現狀才被打破。無官無位的民間學者澀川春海挑戰朝廷陰陽寮的權威獲得成功,他不僅因為《貞享歷》的編撰獲得俸祿250石的武士身份,而且被幕府任命為首位“天文方”(天文官),開創了日本歷史上使用“和歷”的新紀元。對于德川幕府來說,其重要意義更在于把朝廷掌控了近千年的制訂歷法的權力收歸幕府。從1685年使用《貞享歷》以后,新晉天文歷學人才更加認真研讀中國歷法,并吸收西方天文學知識,對歷法科學的掌握程度突飛猛進,到1873年改行公歷為止的188年中,又先后三次改歷。*即《寶歷歷》(1755—1797,安倍泰邦)、《寬正歷》(1798—1843,高橋至時等)、《天保歷》(1844—1872,澀川景佑)。這幾次改歷雖然仍以中國歷法為藍本,但不再是漢歷東傳日本后翻版式的模仿,而是日本人自己獨立編撰,在精確程度上也有了很大提高?!白詈蟮暮蜌v”《天保歷》一太陽年為365.24222天,一朔望月為29.530588天,與公歷的平均太陽年365.24219天和平均朔望月29.530589天已經非常接近,被稱為日本史上精度最高的陰陽歷。*橋本毅彥、栗山茂久等:《時刻の誕生 近代日本における時間意識の形成》,東京:三元社,2001年,第216頁?!昂蜌v”的使用,結束了日本不得不依賴中國歷法的歷史,由過去一千多年中被動的使用過時的中國歷法,變成自己制訂歷法,并做到隨時通過改歷糾正偏差。自從7世紀初期開始使用中國歷法,日本邁出這一步足足花費了一千多年時間。
第三,日本剛剛能夠以中國歷法為基礎自己編撰歷法,便開始否定中國歷法對日本的影響。1782年,主張復古和國粹的國學者本居宣長(1730—1801)在其撰寫的《真歷考》中,罔顧日本一千多年來使用中國歷法的事實,聲稱在中國歷法傳入日本之前,就已經使用日本固有的歷法——“真歷”。所謂“真歷”即由皇祖神所創造,并授予萬國的天地自然之歷。本居宣長批評中國的歷法系人為捏造之物,只有“真歷”才是歷經千百萬年的最高貴、最優秀的歷法,它沒有絲毫缺陷,也沒有修改的必要。*本居宣長:《真暦考》,江戸須原屋茂兵衛等共同刊行,天明二年(1782年)跋本,第24頁。本居宣長這種思想實際上是日本社會長期積聚的民族主義意識的反映,尤其是1644年滿族人取代明王朝建立清政權后,日本國內從元代即已開始滋長的鄙視中國的情緒進一步膨脹,思想界有人從不同角度否定與排斥中國文化。本居宣長鼓吹日本是“神國”、“皇國”,日本民族是至高無上的民族,便憑空編造出根本不存在的“真歷”。也有人剛剛接受一些蘭學知識,就貶低中國的歷法,如本多利明在《西域物語》中說:“欲究天地之理,窮數理推步之學,閱讀西域之書可近得其理。修支那大清以來天文書,推究歷法術路之起源,自不得明。大明以前之書,多臆說杜撰不足取,唯西域之書,周覽彼大世界,究善美,難以一見。”本多利明進一步批評日本的現狀,“日本國務本末黑暗,對天文歷法一向不以為意,僅以支那山國風俗為是,未聞日本有將天文、地理、渡海之道此三類作為一理研究之人”,*塚谷晃弘等校注:《日本思想大系 44 本多利明 海保青陵》,東京:巖波書店,1970年,第104頁。語氣中充滿對中國歷法的不屑??傊?,日本在江戶時代已經產生清算中國文化影響的傾向,歷法便是其中內容之一。
通過以上史實,可以明確的是在唐代僅使用70年的《宣明歷》之所以在日本使用了823年,根本原因是在中日兩國沒有官方關系的歷史條件下,孤懸海外的日本在脫離中華帝國文明圈后的被動選擇,由于自身天文歷法知識貧乏,只能采取使用過時的中國歷法。“正朔”猶在使用,“奉正朔”的內涵已蕩然無存。
在對日本使用中國歷法的情況進行考察后,會發現“奉正朔”的表象之下掩蓋著日本對中國并無臣服之意及與中國漸行漸遠的事實。故了解中國歷法在日本的實施狀況,是認識古代中日關系的重要窗口。中國人發明的陰歷,是世界歷史上最優秀的歷法之一。從公元7世紀初期到1685年,日本使用中國的歷法長達一千多年時間,即使此后日本人在不到二百年時間里使用自己編撰的歷法,也沒有脫離陰歷的框架,說明中國歷法對日本影響之深遠。而古代日本使用中國的歷法,“奉正朔”為虛,使用和學習中國科技為實。視日本人使用中國的歷法為“奉正朔”,只不過是國人天朝大國心態的一種自我滿足,也反映出對日本人之中國觀在一定程度上的誤判。
從日本歷法的演變過程,可以看出這樣一條軌跡:從最初的仿華——使用中國歷法;到脫華——平安時代中期開始長期使用過時的中國歷法,最終以自己編制的和歷取而代之。在此基礎上,明治時代日本人在脫亞入歐的過程中迅速“易正朔”——放棄傳統陰歷,改行公歷。從“奉正朔”到“易正朔”,正是日中關系逆轉的一個縮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