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周玉潔

讀詩詞與古籍,曾生出過疑惑:在古代,為什么女性少有朋友和閨密?史料中,極少看到女性關(guān)于友誼的記錄,也很少見到女詩人贈詩詞給朋友。
李清照曾生活在繁華熱鬧的汴京,也曾與志同道合的趙明誠相廝守。她飽讀詩書,才華橫溢,卻常獨(dú)坐一室,與金石古籍為伴,寫些“蕭條庭院,又斜風(fēng)細(xì)雨,重門須閉”“寂寞深閨,柔腸一寸愁千縷”之類的句子。在遇見趙明誠之前及趙明誠離世之后,她的詞句中隨處可見凄切、孤寂,充滿了難以揮灑的閑愁。
在古代,友誼似乎專屬于男性:竹林七賢,桃園三結(jié)義,管仲和鮑叔牙,俞伯牙和鐘子期……刎頸之交,金蘭之好,比比皆是。江湖之遠(yuǎn),廟堂之高,處處有著肝膽相照、惺惺相惜的友誼典范和傳說。
李白詩贈故人孟浩然、汪倫;王昌齡芙蓉樓送辛漸;王維送元二使安西;王子猷雪夜泛舟訪戴逵,乘興而至,盡興而歸……那些古代的男詩人交游廣闊,訪名山秀水,覓知音同好。他們呼朋引伴,在山水間詩酒人生,留下諸多臨別贈詩和贊頌友情的佳作。而女詞人李清照只是在孤寂中飲酒、品茶、踏雪、賞花、寫詞、作畫。即便是古代女子地位低下,有封建道德的約束,不便交游結(jié)友,但有幾個閨密總不為過吧,史料中卻很少見到這樣的記錄。那些記載女性生活的文字,也鮮見提起她們的朋友和閨密。
《西廂記》里的崔鶯鶯,《牡丹亭》中的杜麗娘,各有一個丫鬟陪伴,除了繡房,她們只能偶爾去一下后花園。崔鶯鶯去一趟后花園得等到夜半,無人撞見的時候,才悄悄入園中對月焚香。杜麗娘在世上活了多少年,才在春香的指引下曉得自家竟然還有一座后花園。這樣一個實(shí)體的后花園,承載著被孤獨(dú)包裹著的虛幻意象。除了女紅針織、詩詞書畫,那些封建時代的女性不能離開閨閣。那閨閣中的女兒們被重樓與庭院緊鎖,未出嫁時,被鎖在娘家;出嫁后,被鎖在婆家。閨密與友情缺席,深不見底的孤獨(dú)中,那些女子形影相吊,只能將所有的心事訴諸春花秋月。
先秦時期的女子們,似乎無拘無束。讀《詩經(jīng)》,能感到那時的女子自由灑脫,無“待字深閨”一說。那時候的她們,似乎抬腳就能出門,哪兒都可以去。
“漢有游女,不可求思”“所謂伊人,在水一方”,江河湖海有她們的蹤跡。
“野有蔓草,零露漙兮。有美一人,清揚(yáng)婉兮。”她們獨(dú)自一人也敢去郊野。
她們在河谷中浣衣,聽黃鸝婉啼;她們?nèi)ピ吧介g,采卷耳,采葛,采蘩,采桑,采麥,采芣苢,折梅枝,摘桃花……山間河谷,江洲郊野,無處不見她們的身影。
她們可以在河之洲,采著荇菜,窈窕婀娜,與君子擦肩而過,讓君子輾轉(zhuǎn)反側(cè)。
她們可以在家等著心上人來相約,憧憬著與子偕老。
她們可以大大方方地出東門,倚在楊樹下等君子來見;或俟城隅,愛而不見,讓君子著急地搔首踟躕。
她們可以“挑兮達(dá)兮,在城闕兮”,嬌嗔地感嘆“一日不見,如三月兮”。她們還能摘些木瓜、桃子或李子,登門給心上人送去。
她們活潑自在,敢愛敢恨,既質(zhì)樸活潑,又賢淑恬靜。廣闊天地,她們想去哪里就去哪里,想說什么就說什么,想唱什么就唱什么。她們想采什么花和野菜,就去采;想約會,就光明磊落地邂逅或相約。
可是,《詩經(jīng)》里記載了無數(shù)男女之間的愛情、友情,甚至連食物、植物、器具、衣飾都面面俱到,卻獨(dú)獨(dú)漏掉了關(guān)于閨密們的記敘,真是有點(diǎn)兒不可思議。是古代的女子真的沒有閨密,還是那些寫詩的人,無意間漏掉了這一筆?
若有閨房的束縛,那么她們就同是困在籠中的鳥,各自飛不出牢籠,便不得相見,不能彼此靠近、彼此陪伴,不得吐露各自的凄苦與秘密。
若無閨房的束縛,河谷山川、城邑與郊野,哪里都可以去,是不是就不必把閨密這等小事,錄入十五國風(fēng)中去占一行詩句?
隔著千百年的時光,刨究這樣一個問題,實(shí)在如同僅憑肉眼去看遙遠(yuǎn)夜空中某一顆星星運(yùn)行的軌跡。
古往今來,一定有很多女性是沒有閨密的。她們無論是居于閨閣斗室,還是行走在更廣闊的天地,都獨(dú)來獨(dú)往,只能將心事說與自己,只能將注意力傾注于眼前的事物。于是,脂澤粉黛、髻簪釵花可以構(gòu)成消磨時間的主體;于是,絲線和繡花針可以創(chuàng)作出大尺幅的花鳥魚蟲與四季風(fēng)景,把每一個孤寂的日子變成栩栩如生的藝術(shù)品;于是,琴棋書畫就成了最好的陪伴與知音;于是,春花爛漫時踏青,七夕時乞巧,中秋時拜月,冬日里踏雪賞梅,那些日子竟都被過成了節(jié)日。
在仕女圖中也常見煢然獨(dú)立的女子的身影,或獨(dú)自撫琴,或獨(dú)自賞花,或獨(dú)自懷抱著琵琶,或獨(dú)自一人拿著團(tuán)扇坐在后花園中的石凳上,或倚在美人靠上獨(dú)品孤寂。
或許在形單影只的漫長歲月中,她們已經(jīng)適應(yīng)了孤獨(dú),練就了一種能力,把自己局限在小空間里,孤芳自賞,哀婉嘆息,將一生的情愫付諸身邊能見到的有限的人:父母兄妹、丫鬟婢女以及夫君。
“野有蔓草,零露漙兮。有美一人,清揚(yáng)婉兮。”讀著這樣的句子,如果把畫面腦補(bǔ)成“有美兩人”“有美三人”,反倒顯得有些怪異,而損傷了它的美。于是,詩詞里,古籍中,仕女圖上,那些古代的女子總像是沒有朋友和閨密,如許多年后的一首歌里唱的那樣:“我一個人吃飯、旅行,到處走走停停;也一個人看書、寫信,自己對話談心。”
圖 | 山山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