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故事

文｜韓雅暉

林曉是在西單附近的廣濟(jì)寺里向莫云求婚的。

那天并不是個合適的日子。莫云跟隨林曉去一所醫(yī)院看望他的親戚，出了醫(yī)院后閑走，隨意邁進(jìn)了路邊一座不大的寺院。兩人在香煙繚繞的大殿前駐足良久，默默地看一位香客虔誠地向佛像叩拜。就在這時，林曉向莫云求婚了。莫云一時沒有反應(yīng)過來，但很快她就回過味來，并相信了林曉的誠意，因為在那種肅穆的環(huán)境里，一切都顯得格外莊重。莫云回了句“好啊”，一件大事就此定了下來。當(dāng)林曉拉著莫云在蒲團(tuán)上叩首禱告時，寺院里靜寂無聲，夕陽在他們身上披了胭紅色的晚裝，莫云竟隱隱有種穿越了數(shù)百年，公子佳人私訂終身的感動，因而在俯身時暗自掉了眼淚。

莫云對婚姻是有所期待的。她是單親家庭，父母很早就離異了。她和母親住在一家國營老廠的筒子樓里，房子的產(chǎn)權(quán)屬于房管所，她們只是租客。不僅如此，房屋的條件很差，廚房和廁所是公用的，鄰里間鬧矛盾是家常便飯，莫云從小耳濡目染的就是斗爭和吵鬧。這種環(huán)境使她形成了委曲求全的性格，但在內(nèi)心深處，她渴望擺脫這種危機(jī)四伏的生活，渴望獲得一份永久的安寧。因此，當(dāng)林曉求婚時，她幾乎是毫不猶豫地答應(yīng)了。

同樣沒有猶豫的還有林曉的父母。獨子的感情生活即將穩(wěn)定下來，做父母的當(dāng)然倍感欣慰。林曉的家底比較厚，前幾年祖宅拆遷，分了好幾套房，時逢北京的房價瘋漲，那些房子如今都是天價。林曉的父母便從中挑了一套位置最好的準(zhǔn)備送給他們當(dāng)婚房。說是給，但房產(chǎn)證上的名字仍是林曉爸爸的，以證明這是婚前財產(chǎn)。

麻煩正是由此引發(fā)的。對于林曉父母的決定，其他人沒多想，只有莫云的母親不樂意。她覺得作為長輩，林曉的父母理應(yīng)把這套房過戶給林曉，并且約定為婚后財產(chǎn)。她把自己的意見明確地告訴了莫云，表示這個問題不解決，她不能同意婚事。對于母親的執(zhí)拗，莫云有些想不通，莫云媽也不多說，只丟下一句話：“傻丫頭，沒有一套房子墊底兒，將來萬一有個風(fēng)吹草動，你喝西北風(fēng)去呀！”

母命難違，莫云只得跟林曉商量，希望林曉探探他父母的口風(fēng)。林曉問莫云是怎么想的，莫云不想把責(zé)任都推到母親身上，便支支吾吾地表示自己也覺得母親說得有道理，雖然林曉父母不是外人，但總歸是住自己的房子比較踏實。于是，林曉坦誠地跟父母進(jìn)行了溝通。將房子過戶給兒子，林曉的父母覺得沒有問題，但約定為婚后財產(chǎn)，兩位老人都不樂意。林曉媽的反應(yīng)更激烈一點兒，她說：“這房子是林家的祖產(chǎn)換來的，跟莫云家半毛錢關(guān)系也沒有！”

莫云和林曉的婚事陷入了僵局。林曉沒法再登莫云家的門，莫云也無法面對林曉的父母。兩個人約會時也不再像以前那樣心無掛礙，似乎都感覺到前路茫茫，因而在相處中略顯生分。這情形持續(xù)了一段時間后，大概是林曉的郁郁寡歡讓父母擔(dān)心了，他們主動做出了讓步，提出一個方案：兩個人先結(jié)婚，婚后允許他們從自己手里把婚房買走，算作婚后財產(chǎn)，至于價格，到時再商量，他們保證讓小兩口能夠承受。事情有了進(jìn)展，林曉和莫云都松了一口氣，莫云忙不迭地將消息告訴了母親。莫云媽聽完，當(dāng)即同意了林曉父母的方案，但表示房價不能以后再商量，一定要在婚前談好。如果價錢不高，她準(zhǔn)備先出錢幫小兩口墊付房款，把房子過戶，等婚后再讓兩個人慢慢還自己錢。

林曉和莫云又開始了艱苦卓絕的談判工作。長輩在背后運籌帷幄，小兩口在前面跑腿傳話。往日甜蜜溫馨的約會變成了兩家的博弈論戰(zhàn)，兩個人各自向?qū)Ψ絺鬟_(dá)己方的意見。相比之下，莫云媽的談判功力更深厚些，雖是由莫云代為傳達(dá)，但仍然可以感受到其言辭的犀利、態(tài)度的強(qiáng)硬，時常說得林曉啞口無言，瞪著眼睛看莫云，一臉悲憤。

出于女人的直覺，莫云隱隱感覺到一種危險，她似乎陷入了一個無法控制的、陌生的境地，每走一步都離原點越來越遠(yuǎn)。于是，她鄭重地與母親進(jìn)行了一番長談。然而，無論她怎樣講道理甚至懇求，母親毫不退讓，仍然堅持己見。情急之下，向來溫順的莫云沖母親發(fā)了脾氣：“您到底是怎么想的？您要是怕我走了沒人伺候您，那干脆我就不結(jié)婚了，您也不用費這個勁兒！”這句話傷了莫云媽的心，這位剛強(qiáng)了一輩子的女人在莫云面前掉了眼淚。她講起莫云爸當(dāng)年一走了之，她一無所有。為了維持這個家，為了有個睡覺的地兒，她拼了一輩子，擔(dān)驚受怕了一輩子。她經(jīng)歷過許多次“房屋回收”“占地規(guī)劃”之類的政策危機(jī)，每一次都像是九死一生。她怕了，怕女兒遭遇自己這樣的命運。她最后說：“媽不能不給你謀后路，我吃過的苦，死也不能再讓你吃了！”

莫云無法再對母親說什么了，她只能繼續(xù)堅定地站在母親這邊。但此時，林曉的父母已經(jīng)煩了。莫云媽這種步步為營、得寸進(jìn)尺的架勢惹惱了他們。當(dāng)莫云再一次與林曉坐在桌前商議時，林曉變得沉默寡言，甚至有些冷漠。莫云小心翼翼地再一次向林曉解釋自己母親的擔(dān)心，她是害怕小兩口將來急于買房，壓力太大，所以才想著幫他們分擔(dān)。林曉聽完莫云的話，沉默了許久，只用一句話就擊碎了莫云的心：“我父母說，你們不是來結(jié)婚過日子的，你們是來訛我們家房子的。”

莫云沒有辦法接上這話，甚至沒有辦法反駁。她注意到林曉的話中用的是“你們”，她用盡最后一點兒力氣，小聲地問道：“你也是這么看我的？”

林曉沒有看莫云，他低著頭說：“我認(rèn)識你的時候，覺得你特別純樸、特別簡單。跟你在一起，我覺得很輕松、很舒心。我想，跟你這樣的女孩過一輩子，肯定很美好。但是最近我很累，每個人都在給我施加壓力，我覺得透不過氣。我很希望所有的事情都只是你媽媽的想法，但是我越來越不敢確定……你知道我是個簡單的人，我沒有那么多的心機(jī)，只想過簡單的生活……”

莫云獨自走在路上，這是初春的夜晚，空氣因為一天的霧霾而混沌，絲毫沒有清新的氣息。莫云舉棋不定，夜已經(jīng)深了，要不要回家？如果遵從內(nèi)心的想法，她覺得這樣不停地走下去才比較踏實，雖然她并不知道前面的路通向哪里。路邊有一個賣麻辣燙的小攤，莫云駐足看了一會兒。她想起從前在冬夜里跟林曉去路邊攤吃麻辣燙的情景，那時的他們那么簡單，那么無憂無慮。她希望生活永遠(yuǎn)如從前那樣簡單而踏實，然而，她所向往的生活在一股更為強(qiáng)大的力量面前弱不禁風(fēng)。就像此時，她渴望感受到春的味道，而霧霾卻把這份渴望撕得粉碎。更可悲的是，她既無力改變，也無法躲避。

夜?jié)u冷，莫云擦干了臉上的淚水，把身上的衣服拽緊，邁步向面前的一片混沌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