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中世女性的婚姻及權力
——以武家女性為例

余靜穎

（江西師范大學科學技術學院，江西南昌 330027）

序論

在日本的歷史時代劃分中，中世紀由鐮倉幕府建立（1185年）開始，至江戶幕府建立（1603年）為止，整個日本島經歷了幾百年戰亂連連、分分合合的動蕩時代。尤其是戰國時代（15世紀末-16世紀末）中群雄割據、戰火不斷，但其間英豪輩出，女性也在歷史的長河中有了一席之地。日本中世的政治、軍事、工商業、文化藝能等各個領域都是以“家（いえ）”為基礎的，“家（或家族）”也是形成社會的最基本單位。與中國不同的是，在日本的概念中“家”的一家之長是丈夫與他的正室。雖說妻子從屬于丈夫，但卻承擔了家中重要的統領職責。所以，“家”是一個重疊的概念，若以夫婦而言，“家”是由第一家長的丈夫和第二家長的正室組成；若以君臣而言，“家”則由丈夫和正室支配，武士和侍從輔佐。所以在這樣的環境中，女性史研究不再停留在男女地位高低的話題當中，而是存在于主從關系、身份關系和支配關系這類更深層的題材當中了。

日本與中國一衣帶水，中國歷史學界對日本女性的研究多停留在史料偏多的近代時期，亦或是文學作品的女性形象中，而日本中世女性在家中的地位和承擔的職責卻對于理解日本中世社會有著巨大的價值。文章通過武家政權下的婚姻、女性在婚姻中的職責、女性的財產繼承權這三個角度深入剖析中世女性在婚姻中的諸相。從側面也引出日本中世在封建制度下“家族”的形成過程。文中也圍繞不同的武家政權及不同的女性展開調查，試圖從性別角度將日本中世社會更為全面展現出來。

1 武家政權下的婚姻

雖說都是武士階級的婚姻，但戰國期的婚姻和鐮倉室町期的婚姻有所不同，主君或上位者開始對支配下的武士進行婚姻層面的干預。在日本史學界被稱為“政略結婚（せいりゃくけっこん）”。這個時期的戰國大名開始積極地通過聯姻政策整合、掌控家臣。在此之前，婚姻基本是各家的事務，幕府、守護大名介入各家婚姻的事例也很少，但戰國大名對臣子的婚姻制約和支配卻備受矚目。

日本史學界一直有“政略結婚”中女性被視為物品的觀點存在，而事實并非完全如此。若女性被視作物品，壓抑自己的意識被強行安排入非意愿的婚姻，那么男性又何嘗不是如此呢。這個時代的婚姻關系除了有家族的意志外還融合了主君的意志，每段婚姻的締結不能簡單看作是婚姻雙方被物化的過程，而是肩負其家族友好往來的橋梁。日后婚姻雙方在各自家族中的貢獻也引領著兩個家族的發展和壯大。下面筆者將通過對將軍足利氏、戰國大名今川氏、伊達氏的研究，探討武家婚姻諸相。

1.1 足利氏

將室町將軍足利氏的婚姻分為兩個階段的話，那便要以第三代將軍足利義滿為界了。在義滿之前，將軍家并未迎娶過日野里松家 出身的女子。而至此之后的足利氏與日野里松家出身的女子間便有了接連幾代的婚姻關系。在此之前日野家的女性幾乎代代嫁入同等級的貴族家或成為天皇的妾侍，自足利義滿娶正室日野業子后，足利家的代代家主，義持、義教、義政、義視、義澄等均迎娶了日野家的女性為正室。作為當時勢微的貴族公家自然想要與真正的掌權者室町幕府將軍家締結姻親關系，而獲取天皇、貴族的認可也是作為武家政權掌控者的足利將軍家刻不容緩的任務。

但足利將軍家的妾侍就由來自赤松家、一色家等將軍守護家的女性組成。說明足利氏在與貴族交好的同時也不忘聯合下級武士家族，以牢固自己的統治和支配。

1.2 今川氏

今川氏是足利將軍家的同族，他由駿河守護轉化為戰國大名，成為統治駿河、遠江、三河三國的大諸侯。下面我們從永享三年（1431年）發生的今川范政繼嗣紛爭出發來一探究竟。

今川范政的長子范忠被今川家家臣們認為不適合擔任家主而被迫出家，家臣們向幕府申請由關東管領扇谷上杉氏定的外孫千代秋丸為家主。《滿濟準后日記》中永享四年（1432年）3月29日條記載，將軍足利義教懷疑千代秋丸的母親有通敵之嫌否決了這一建議，并最終擁立今川范忠為家主。我們在這個史實中需要注意的是以下三點：第一，今川氏和關東管領上杉氏之間是存在聯姻關系的。第二，家主繼承必須要獲得家臣的擁戴和首肯。第三，話雖如此，家主繼承最后依然由將軍的意向決定。從這三點中可以總結出，由今川家家臣所構成的“家”在與將軍形成的主從關系中仍占弱勢，并有對立的傾向。

同時，《今川假名目錄》 第30條記載到，不允許今川氏的屬國駿河國（靜岡縣東部）和遠江國（靜岡縣西部）的家臣擅自締結婚姻關系，家臣間的聯姻必須獲得主君今川氏的首肯。下總國（千葉縣北部和茨城縣）的戰國大名結城氏在《結城氏新法度》 第23條記載到，無論是和別的家族還是結城家，必須獲得主君結城氏首肯方可締結聯姻關系。由此可見，在這個時代戰國大名對臣子的婚姻干預已落實到法律層面。

將軍雖對大名的家督繼承有決定權，卻并無史料顯示將軍會干預大名家族間的聯姻。可大名卻不同，在其領下的家族若要締結婚姻關系幾乎均要獲得大名的首肯。所以總而言之，這個時代的“家”更應該看作是主君和臣子的主從關系。

1.3 伊達氏

盤踞東北地區的戰國大名伊達氏，特別是在伊達植宗和伊達晴宗這兩代家主的史料中，明確記載著伊達家將女兒嫁于各氏，積極運用婚姻策略拉攏各家。伊達氏將家中女兒、侄女嫁于大崎、二階堂、相馬、葛西等氏，并將男性子孫遣于最上、蘆名、田村、巖城等氏作為養子。

可以知道的是東北大名當中，將女子進行“交換”以締結婚姻關系是主流，而將男子以養子身份進行“交換”也是婚姻戰略的一環。雖說這一系列的聯姻政策對伊達家帶來了一定的幫助，但例如大崎、相馬氏最后也與伊達氏反目成仇。這一“交換”到底帶來了多少政治籌碼，在歷史上并無定論。

總的來說，該時期無論是將軍還是大名都尤為重視與各家締結婚姻政策，同時戰國大名也將此政策作為支配的一環看待。對待“家”的理解也更應該看作是主君和臣子間的主從關系而非家長與子女的親子關系。

2 武家女性中妻子的地位和職責

鐮倉將軍源賴朝的正妻北條政子被稱為“御臺所”，在她作為將軍正室的過程中，有爭風吃醋而毀壞丈夫情人住所的軼事。這位情人住在鐮倉幕府的御家人 伏見廣網的家中，所以北條政子命人毀壞的不止是丈夫情人的住所，而是鐮倉幕府御家人的住所。在鐮倉幕府法典《御成敗式目》中記載：凡犯重罪者，幕府可處置其田地、屋宅、妻兒和財產。這意味著毀人房屋不止是爭風吃醋的行為，也含有制裁之意。而法典中規定的重罪者一般是謀反者和殺人者，可見政子擁有嚴厲制裁御家人伏見廣網的權限，并且私藏丈夫情人這一條，被北條政子視為重罪。同時值得注意的是，將軍正室也擁有調配軍隊和人員的權限。日后將軍源賴朝雖有怒氣，卻也留下了“一切應以御臺所的意愿為重”的指示。因此我們可以看出，鐮倉時代對于御家人而言，最高統治者將軍和他的正室。

北條政子擁有巨大權力，那么一般武士的妻子是否有如此大的權力呢。《御成敗式目》的追加法例，第121條中記載到：“女性再婚后，在管理家政和裁決土地分配等問題上，周遭臣子應諫言獻策”。雖說沒有對初婚女性的記載，但這條法例明確指出了武士階級的妻子在家中所享有的權限，一是家務家政管理，二是裁決土地分配。

2.1 家務家政管理

用現代的話說，家中事務管理主要分為“家務”和“育兒”。

室町時期發生的寬正饑荒（1460年～1461年）導致京都至少有8萬2千人餓死，所以說中世的日本，在確保糧食這一問題上曾經困難重重，家長必須有能力為一整個家族提供賴以生存的食物。與此同時，麻布加工、衣料紡織這一重任也落在了正室的身上。《大日本古文書》相良家文書之一記載肥后國（熊本縣）的地頭 相良蓮道將每年收成的大部分苧麻給予妻子，由其處置。可見，為家族添置衣料也是妻子的責任，同時衣料的原材料也處于妻子的管轄內。

其次，戰國大名毛利元就所留下一封著名的《三子教訓狀》，此書狀中記載了他對三個兒子隆元、元春、隆景所寄予的厚望，同時也提到了他早逝的正妻妙玖，“內をば母親を以って治め、外をば父親を以って治め候”，“母主內，父主外”這句金玉良言也被日后各大戰國武士家族所認可和沿用。毛利元就所使用的措辭均為“治め”，可見并無明確的主次、優劣之分，反而凸顯出丈夫與妻子的對等觀念。

2.2 裁決土地分配

薩摩國入來院（鹿兒島縣薩摩郡入來町、樋肋町、川內市區域）的地頭領主澀谷重經在建治3年（1277年）12月1日的遺書中提到，將擁有的土地一小部分分于孫女竹鶴，大部分分給兒子澀谷重道。這一決定引來澀谷重經前妻的兒子重員的不滿，于是與重經后妻妙蓮、妙蓮兒子澀谷重道向幕府發起訴訟，展開了一系列的官司。訴訟中寫到“重員明明和重經斷絕了父子關系，卻還企圖強奪重經的土地”。日后這一紛爭還上升到武裝沖突的地步，此處值得注意的是，史料記載，重員在外進行武裝斗爭時，其妻無論如何也不將其霸占的土地讓出，即使訴諸武力也要與重員的侍衛們一起守護土地。

由此事例可見，丈夫和妻子共同擁有守護領地的職責，而丈夫不在領地時，妻子作為家族的最高責任人，有著死守領地的責任。這樣的事例后來作為法律條文記載在了《御成敗式目》的追加條例中。

經過對中世武家女性的權限范圍進行探究發現，武家女性在家族中的地位并不低，她們擁有在丈夫外出時處理家政的權力，丈夫死后多成為后家坐上代家長的位置。換言之，武士家族的丈夫和妻子在權限上有多處重合，妻子多作為丈夫在家族中的代理人出現。

3 武家女性的財產繼承

日本中世武家女性的最大特點就是擁有財產的繼承權。父親或丈夫死后，財產及土地由女兒或后家 繼承的例子層出不窮。

南北朝時代（1336年-1392年）之后，分割繼承 的習俗開始衰敗，轉由嫡子單獨繼承。所以相對的女性和庶子變為一期分 繼承，繼承者死后財產和土地歸還給嫡子方。若是在只有女性繼承者的家庭，由女性繼承的情況則非常普遍。而到了戰國時期，大名權力表現為家族與家族間的聯合形式。大名直接管理每一塊領地的情況逐漸減少，在這一特征尤為明顯的日本西部地區，也依然能看見女性繼承者的身影。

例如，九州的戰國大名大友氏重臣戶次道雪膝下只育有一女，名為誾千代。在《立花家文書》 中有明確記載，他在天正3年（1575年）獲得主君大友氏的認同，將家中的武具、文書、家寶等全部交由誾千代和其夫立花宗茂繼承。雖說財產是由女婿和女兒共同繼承，但這封讓渡書信的收件人卻將女兒寫在女婿之前，充分體現了兩人在繼承問題上的份量和地位。

在戰國武士階級的家族中，能夠輔佐年幼主君的重要角色就是后家。雖說這些女性在明面上并非法定繼承人，但她們肩負著輔佐幼君的責任，日本也曾出土南北朝時期的土地買賣證書，簽署證書的就是家族中的后家，可見她們在處理上一代主君的財產問題上也擁有巨大的權力。

例如，近世初期的女性日記《中原師生母記》中介紹，文祿元年（1592年）中原家家主師廉死去后只留下年僅12歲的兒子師生，師廉的繼室承擔起教養師生的責任，為了使師生成長為合格的一家之主，她也日夜勸學、費心輔導，并將自己的這番苦心記錄在了日記當中。據史料證明，直至師生成年（15歲），其母都負責處理師生繼承的財產和土地。

戰國家法之一的《結城氏新法度》中，若臣子戰死，其領地將不歸其父母所有，而是由一家之主的結城氏處理。若戰死的是女性，領地財產也不歸其父親兄弟所有。女性史研究者田端泰子認為，這一規定反映：主君會有意識地排除功臣父母的權限，而將土地財產的管理權限納為己有。一般而言，戰國家法普遍注重父權，可在《結城家新法度》中也有這種限制父權的規定出現。作為結果，反而對女性繼承起到了一定的促進作用。

4 結論

論文共從三個方面對日本中世武家女性在婚姻中的情況進行研究，首先，文章利用足利氏、今川氏、伊達氏三家的現存史料，掌握武家政權下各個階級家族的婚姻實態。由史料可見，無論處于什么階級，武家各家都積極與別家締結聯姻關系，聯姻政策更作為統治政策的一環出現。對待“家”的理解也更應該看作是君主和臣子間的主從關系。其次，武家女性在婚姻家庭中的主要職責是家務家政管理和裁決土地分配，武士家族的丈夫和妻子在權限上也有多處重合，換言之，在家主-臣子的中世家族構造中，正室也處于家主地位。最后，文章對武家女性的財產繼承和經濟基礎進行了分析，可見日本中世的武家女性擁有繼承權的不占少數，財產土地的繼承雖以男子為主，但我們依然能看到女性以各種方式延續家族的財產及血脈，為家族的延續繁榮貢獻力量。

今次僅對日本中世的武家女性進行詳細闡述，文中并未涉及其他階層的女性，而在日本中世的女性文化中，其他階層也出現了許多擁有璀璨一生的典型女性形象，但較之男性，女性的史料依舊處于待開發的階段，這也將是筆者未來的研究方向，希望能夠將日本中世女性的全貌呈現于世。

注釋

① 藤原北家日野家流。室町時代前期，日野資康的兒子重光一代起稱作“里松”。重光之女重子成為第6代將軍足利義教的妻子。

② 室町時代前期醍醐寺座主滿濟的日記。滿濟作為室町將軍足利義持和足利義教的護持僧侍奉將軍左右。日記初期多記載祭祀祈禱的時宜，后滿濟接觸到幕府政治的核心中樞，日記中后篇也多記載幕府內外的政治外交。

③ 今川氏指定的分國法，是東國最古老的分國法。內容多以展示戰國大名的權力和土地訴訟的裁決標準為主。

④ 下總國結城地區的戰國大名結城政勝指定的分國法。全文104條，追加2條。內容涉及刑法、民法、年貢和商業往來等。

⑤ 指與將軍直接保持主從關系的武士。

⑥ 在日本鐮倉幕府和室町幕府時期管理莊園的官職。幕府對地頭擁有任免權，他們的職責是：管理土地、征收年貢、維持治安并一度兼收兵糧米。從南北朝時期起，地頭顯著領主化，并逐漸成為守護大名的家臣。

⑦ 寡婦、現多稱 “未亡人”。

⑧ 將遺產按照繼承人數進行分割。

⑨ 日本中世的財產繼承法，多出現在庶子繼承和女性繼承上，但土地財產繼承僅持續一世，庶子和女性繼承者死后，便將土地財產歸還嫡子方。

⑩ 收錄于《編年大友史料2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