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疾病與近代城市底層社會群體生活

高楊陽

（西安工業大學馬克思主義學院，陜西西安 710021）

疾病與人類相伴而生，是人類無法躲避的一種生理現象，只要人活著就可能會產生各種各樣的疾病。中國歷史進入近代以來，社會變化劇烈，隨著工業化和城市化的推進和加快，生活在城市里的人們日常生活節奏也隨之加快，尤其是城市底層社會群體從事重體力勞動，基本上是依靠出賣血汗維持生活，因而疾病的種類和患病的幾率也遠遠超過了傳統農業社會里的農民。因此，考察近代中國城市底層社會群體的疾病與其生活之間的關系，不僅有著重要的學術意義，對于當前轉型時期的中國城市底層社會群體的社會保障和救濟也有現實意義。本文以人力車夫、制鹽工人和紡織女工為例，既包括生活在城市下層的苦力工人，也包括產業工人和女工，探討近代疾病與中國城市底層社會群體生活之間的關系，以就教與方家。

1 底層群體的職業與疾病

近代中國城市底層社會群體大多沒有知識和技能，很難成為技術工人，也沒有相當之資金去從事小商業，因而多從事不要本錢而以出賣勞動力維持生活的苦力工作。這些工作雖然給勞動者提供了維持日常生活必須的物資，但卻因勞動強度大、勞動條件差，常常給他們帶來身體上的損害，帶來一些嚴重困擾該職業從業者的職業病。

1.1 以人力車夫為代表的城市苦力的職業病

人力車夫是以犧牲健康為代價，換取家庭日常生活所需，這是常常被忽視卻非常重要的導致人力車夫生活貧困的至關重要的因素。為了養家糊口，人力車夫每天需要拉足夠多的客人才能在交付車租后才有余資供給全家人的日常開支。因此，他們工作的大部分時間奔跑在城市的大街小巷。然而，長年累月拉車奔跑對車夫身體有很大的影響，暑熱、寒冬和雨雪天氣傷害更大?！敖K日奔馳于炎夏溽暑之中，涸耗元氣；而嚴冬酷寒之際，衣食缺乏無家可歸，以剝損其精力?！倍肆嚪驗榱硕鄴陰讉€錢，更喜歡在下雨天拉車。Essoyan采訪的車夫張力子便說，“他最喜歡壞天氣，那時候對人力車的需要更大，他的車資收入也就更多?！毕掠晏炻坊腥俗呗范疾环奖?，拉車比平時更加費力氣，因而車夫索要的車資也比平常要高一些。

收入比平時增加，但人力車夫被汗水、雨水浸濕的衣服卻無法及時換上干衣服，濕氣浸透體內，容易生病，損害健康。這樣淺顯的常識當時人并不是不知道，《婦女生活月刊》刊登的《家庭衛生應行注意之點》專門論述了衣服與健康的關系，“衣服應加替換洗滌，襯衣更要勤換洗，因為人身常常排泄一種汗污，衣服日久不換洗，污垢堆積，不能吸收水分，于身體的排泄發汗，即生阻害，有妨健康。”“襯衣如汗濕，就應急速脫換，不可再穿，不然就會發生疾病。”“汗衣于著衣人常有大害，如猩紅熱、感冒、風濕及其他致命之病癥，皆可由汗漬衣服發生。”而且人力車夫常年奔跑在塵土飛揚的街道，大口喘氣時“所吸又為通衢上污濁之塵芥，實有害于肺部之健康；而其身體終日著汗垢所漬之衣服，尤易感染各種疾病。”肺病是人力車夫群體常見病之一，“據說人力車夫很多患呼吸器病”。李大釗通過對北京人力車夫死因進行分析，得出“車夫之殟臥而死者，必以患肺病者居多。”在上海市人力車夫互助會的統計數據中，患肺病及肺結核在人力車夫死因中排第三位，僅次于傳染病和疑難雜癥。

1.2 以制鹽工為代表的城市底層產業工人的職業病

與人力車夫受工作條件影響最容易感染肺病一樣，近代中國城市底層社會群體所從事的大都是重體力工作，工作本身容易導致相關疾病是他們生活貧困的根本原因。制鹽工廠的主要生產方式就是用大鍋煮沸鹵水，制成精鹽。因此，工作場所常年濕熱，容易導致皮膚病。塘沽久大工人的皮膚病“除去寄生性外，幾乎全因為久大制鹽工人，感受濕潮，發生炎腫。”尤其是到了冬天，制鹽車間內的蒸汽“充滿了全屋，對面不見手掌，蒸汽遇冷，化成潮濕的水汽，侵入工人皮膚，更容易發生疾病?！本}的水分與蒸汽的潮濕，是導致制鹽工人感染皮膚病的兩個主要原因。雖然病癥并不是十分嚴重，但感染人數眾多，“全年達437次之多，數目不可謂不大?！?顯而易見的是，皮膚炎癥已經成為困擾該廠大多工人的職業病。

燙傷也是制鹽工人容易感染的外科炎癥，鹽鍋的沸鹵、鹽炕的熱煙和炕間的通火條，都是極燙的東西，偶爾碰著，就要受傷。冬天廠里蒸汽彌漫全屋，工人要在濕滑的鍋臺上鏟去鍋底所結的鹽層，極容易失足落鍋內，燙傷四肢。因此，“久大工人受局部燙火傷的，也是數見不鮮?！蓖饪蒲装Y中以四肢炎癥和損傷為最多，每年分別為1393和802次?！巴饪蒲装Y中火傷約居1/5而弱，火傷中約1/6為全身火傷”，受傷處所為久大工廠的鹽鍋和永利鐵工房和白灰窯。據調查資料顯示，久大和永利兩廠共有工人1800人，每年感染四肢炎癥和損失的人次竟然超過了兩廠工人的總數，可見燙傷已經成為嚴重威脅工人健康甚至導致傷殘的主要因素。

2 不健康生活方式造成的疾病

2.1 不良飲食條件造成的疾病

近代中國工人每天平均工作時間在十個小時以上，沒有時間在家里做飯，條件好的工廠有職工食堂，很多中小工廠的職工只好自己帶飯。但所帶飯菜無法加熱，有的工人僅僅在熱水中淘一下權當加熱，有的工人甚至經常直接吃冷飯。一個在日本人經營的上海紡織廠的女工這樣描述她們的吃飯情況：紡織廠的女工每天早上都提著吃飯的家具急匆匆地跑進工廠，到了吃飯的時間，他們便到一個熱水缸里去淘飯，“那水齷齪極了，而且發出觸鼻欲嘔的臭氣?！眲傔M工廠的時候，“我一口也吃不下，他們卻像沒有嗅覺似的，狼吞虎咽，一轉瞬間，把一筐塵埃滿封的冷飯，像狂風掃殘雪似的，一掃而完！”工作時間久了以后，“每當工作到饑腸轆轆時，也顧不得水的清潔與齷齪，飯的冷熱與塵封，我同樣隨她們將飯一掃而光。”天天如此的飲食條件必然對胃有傷害，時間久了容易得胃病。該女工對此有清醒地認識，在剛剛進廠看到如此飲食方式的時候，她就得出一個結論——“這樣的不衛生，恐怕銅腸鐵胃，也要生病吧？”但為生活所迫，這些紡織女工不得不忍受這樣的飲食習慣，最終得腸胃病也是預料之中。“所以在很短的時間內，我就得了終身的痼疾，不能醫治的胃病。”這種疾病完全是因為工廠無法提供良好的飲食條件，為了維持生活只得因陋就簡，導致身體健康受損。

林頌河對塘沽工人進行調查后發現了一個很值得注意的現象——胃病是當地工人最常犯的疾病。“每年這類病人的總數，必居第一位?！薄氨碇屑膊〈螖狄詢瓤茷樽疃?，余以次遞減。內科中腸胃病實占1/2，尤以下痢（非細菌性之赤白痢）為最多，約占胃腸病十之七八?！卑凑站么笥览綄籴t院民國十三年（1924年）十月至民國十四年（1925年）九月統計，總共有各科疾病總數為9059例，其中內科疾病總數為4080例，腸胃病為2021例。不僅腸胃病在所有疾病中總數位于第一，且比例占到全年各種疾病總數的22.3%。究其原因，除了季節性因素外，與工廠在工廠里吃冷飯有關系?！坝来蠊と说娘埵?，最初由廠方供給，后來改折工資，另向特設的廚房包飯，自己煮食的工人，日漸加多?！钡枪と俗约褐箫埖臈l件非常簡陋，“西廠工人，除去鍋炕工，可以就工作地煮食外，只能在冬季就寢室的火爐煮稀粥面湯，別的時候，只吃冷菜而已?！贝蠖鄶档墓と酥挥性诙舅奚崛∨臅r候才能煮飯吃，其他大部分時間吃冰冷的飯菜，導致工人大量得腸胃病，這種現象再次說明工廠不能提供良好的飲食條件而導致工人不良生活習慣，是最終導致疾病的根本原因。

2.2 居住環境差帶來身體的損害

城市底層社會群體雖出賣牛馬一樣的體力，但收入微薄，除去家庭每日吃飯所需，幾乎很少有積蓄。因而沒有多余的錢用來改善居住條件，只要能有睡覺的地方不至于露宿街頭就基本能滿足他們的居住要求，所以大多居住條件很差，尤其是不衛生。“至于工人家庭的衛生，住家工人還不知道講究。他們的住房，居多是一個大雜院的一兩間房屋。……彼此的知識有限，經濟又不充足，蘆葦和穢土隨意堆倒無人過問，以致院中情形凌亂不可名狀。”一個燈泡廠的女工描述她們的住宿“完全沒有床與木板，地板完整的所在還得作為別用，只有壞了的給你睡覺。一個房間裝得睡下去不易翻身了。至于光線空氣，更不必說及。臭蟲和白蟻一群群地有如法西斯蒂軍隊向你集中，使你措手無策。”這段文字生動描述了工人住宿的條件之艱苦。

沒有家庭的工人大多住在工廠提供的住宅區，但工廠主更愿意將有限的資本投入到購買機器擴大再生產上面，而不愿提供環境良好的工人住宿條件，如山東中興煤礦“工人之住處，除去少數之有技藝工人能夠租佃或自己建造比較整潔之房屋外，一般工人之住處大都破爛、擁擠、污穢與黑暗。屋頂及墻壁多用蒿類，或在蒿上土泥。每室占地面積約一平方丈，高則舉手可達屋檐。夏日霉雨，泥濘滿地，室內亦陰濕異常?！奔词褂行┯屑彝サ墓と丝梢栽诠S附近自建房屋，大多也是茅草房，對于衛生方面也極不講究，“工人住區無完善之公共廁所，工人隨處排泄，各處隙地，穢臭異常?！鄙綎|中興煤礦工人無論集中住在工廠還是自己居住，其生存要求僅僅是有地方可以遮風避雨即可，對于衛生狀況的改善甚至都無力顧及，連奢望都不能。

人力車夫除個別在本地有房屋居住外，大多居住在車廠，衛生條件極差。“蓋若輩僅求避風雨，可以稍資休息而已，遑論衛生安適？”成都人力車夫住宿的地方多在棧房及車行兩處，車行雖然可以提供住宿，但沒有什么住宿的設備，僅僅是在地上鋪上單薄的被褥而已?！俺啥嫉臈７渴区f片煙營業的所在，也是百病細菌的堆棧及萬惡商議的中心，無知無識無裁判力的車夫住在那里是何等的危險?！避嚪虿⒎菬o知識無判斷力，因為生活的貧困、經濟的困難，每日的辛苦勞動能換來日常的飯資就很滿足了，只要有睡覺的地方就行，哪里還有余錢去改善居住條件呢。

2.3 吸煙、酗酒及抽大煙對身體的傷害

人力車夫因長期生活在貧困中，處于社會底層，整日奔跑損害了健康，卻沒有辦法改變自己貧困的命運，因而對生活失去了希望，從而產生悲觀失望情緒。心中郁積的怨氣總得找途徑發泄，于是他們很多人破罐子破摔，尋找刺激便成為底層社會群體發泄內心情緒的一種特殊方式。抽煙、酗酒等不健康行為習慣和生活方式成為他們休息時排解苦悶的主要消遣方式。

李景漢在對北京人力車夫現狀進行調查后認為，抽煙喝酒已經是北京人力車夫兩種主要不良嗜好。“200處車廠中吸煙的車夫共有5089人，占車夫總數的77%。喝酒的車夫共有2918人，占車夫總數的44%?！倍?，不只是偶爾抽煙喝酒，其中有不少人有了煙癮、酒癮，而且有了嚴重的依賴。當然，抽煙喝酒并不是人力車夫群體特有的現象，應該是一種存在于各行各業的普遍現象。但車夫嚴重嗜好吸煙，致使咳嗽、慢性支氣管炎、肺病已經成為人力車夫群體的常見病和職業病，對其身體傷害很明顯。甚至有人力車夫借吸食鴉片打發無聊的等待時間。

喝酒更加傷害身體，然而城市底層社會群體大多對生活失去了希望，抱著過一天算一天的態度，苦悶之余只好借酒澆愁。山東中興煤礦“工人之嗜好，最普遍者為煙與酒?！薄氨说仍诘V中作連班（即連作兩班）者幾乎賴香煙與旱煙提神。高粱酒本為山東之特產，價廉而物美，故工人多嗜之以為解愁之工具?！比欢染茖τ谏眢w的傷害是顯而易見的，尤其對于依賴體力維持生存的底層社會群體來講，嗜酒更加有害身體健康?！坝嘣{查車夫之不能驅馳，或驅馳而不能耐久者，蓋多因飲酒太多之故?！薄肮と藷o正當娛樂可尋，故多染有嫖賭煙酒等惡心。加以工作勞苦，起居不合衛生，身體大半不甚健康?！睆妷训纳眢w是體力勞動者賴以維持家計的唯一資本，若長期嗜好煙酒，身體受到損害，也將直接導致其家庭收入來源日益因身體變差而越來越少，直到喪失勞動能力而收入來源斷絕，從而使家庭生活受到致命打擊。

3 疾病是近代城市底層社會群體貧困的重要原因

綜上所述，生活在近代中國城市底層的人力車夫、制鹽工人和煤礦礦工等，工作勞動強度大，工作條件差，容易引起損害身體健康的職業疾病。再加上由于經濟條件差，生活困難，他們的生活習慣不好，尤其是飲食條件差，居住環境不衛生，也容易導致疾病。他們大多在城市沒有其他產業，基本上依靠每天的辛苦工作來換取日常生活所需，一旦生病便無法工作，也就難以維持日常生活。

人力車夫生病期間，不但掙不到養家糊口的錢，而且車租還得足額照交。人力車夫家庭主要靠拉車的收入，一日沒有收入，生計便會出現問題。超過3天不交車租，就有可能被取消拉車資格而失業。因此，車夫們生病了也不敢休息，除非大病不起，導致本已勞累的身體更加虛弱。長年累月高強度勞作，導致體力透支，不僅會免疫力降低，容易受到疾病尤其是傳染病的感染而損害健康，甚至導致死亡都不鮮見。據上海人力車夫互助會統計，1938年8月至1939年7月一年間，共有328名人力車夫死亡，平均每個月有27名人力車夫死亡。在這些死亡的人力車夫中，因傳染病死亡者最多，達119人，占死亡總數的三分之一還要多。而且時間多集中在七、八、九一年之中最熱的三個月，足見拉車對車夫健康乃至生命的影響。

因病致死對城市底層社會群體雖屢見不鮮，但畢竟不會發生在每個人的身上，但因勞動強度過大而勞累導致疾病以及早衰卻會發生在大多苦力身上?！坝捎诠ぷ骱蛪奶鞖獾恼勰ィ瑥垱]有了活力，而且已經早熟早衰了。他三十四歲，看起來像是四十多歲的人了?！鄙虾Ｒ患壹徔棌S的女工由于長期吃不潔凈的食物而普遍得了胃病，本應該是十四五歲的妙齡女子，但實際上“她們的精神都萎靡得很，臉色憔悴不堪，令人見了很是可憐。”

近代中國城市底層群體大多從事苦力勞動，他們賺的錢完全是以消耗健康為代價。在年輕力壯時，收入一般也會好一些，收入也基本上有保證。然而一旦喪失勞動能力，家庭生活無法便難以為繼。人力車夫因體力勞動消耗較其他工作更加辛苦，這種劇烈勞動的工種，注定其勞動年限不會太長。據觀察，“人力車夫平均只能拉五六年，最多十年。這個時期過后，他就不能夠維持，因此人力車夫就變成了跛子、乞丐、盜匪、或則因饑寒而倒斃。”長期從事拉洋車生意對身體的損害是顯而易見的。拉車不僅使勞動者本人“喪失其健康，短促其壽命”，也會嚴重影響到他們的家庭生活，“如遇有疾病死亡，即無法善后。更有一家數口，靠其生活者，則因一人之故，全家立受饑寒”他們一旦喪失勞動能力，家庭生活會立即陷入困境。

[1] 上海人力車夫第三年報告書一九一五年至一九一六年[J].申報,1916-08-03.

[2] Essoyan.上海人力車夫的生活)[J].現代英語周刊,1948.8（2）：46.

[3] 首都新運婦女工作委員會.[家庭衛生應行注意之點][J].婦女生活月刊，1937，6.

[4] 李文海.民國時期社會調查叢編（城市勞工生活卷）[M].福州：福建教育出版社，2005.

[5] 徐日洪.北平的人力車夫[J].人言周刊，1935,2(34):670.

[6] 李大釗.可憐之人力車夫[J].甲寅，1917-02-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