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 鑫
(1.黔南民族師范學院 歷史與民族學院,貴州 都勻 558000;2.北京大學經濟學院和貴州省社會科學院聯合博士后流動站,北京 100871)
在中國近現代史上,對于中國思想史領域的研究一直沒有中斷過,不論是章太炎,還是梁啟超、梁漱溟等人,都對中國思想史有過較為深入的探究,若干思想家在思想范疇的探索上都提出了許多值得思考的問題,有些觀點和結論對現在的史學研究仍具有重要的參考價值,其所取得的研究成果應予以肯定。“但由于他們缺乏科學的歷史觀作指導,不善于從社會經濟結構的運行中,探求思想賴以產生和發展的深刻根源,更不懂得用歷史主義與階級分析的方法去揭示思想演變的客觀規律,因而沒有揭示出中國思想史的本質。”[1]“五四”以后,中國新舊文化思想激烈沖突中涌現出馬克思主義生力軍。李大釗、陳獨秀等早期馬克思主義者在傳播唯物史觀的同時,對孔子的學說以及孔子所代表的封建倫理道德進行了猛烈的批判,開啟了科學的中國思想史研究之先河。隨后郭沫若、呂振羽等馬克思主義史學家首先在社會史領域,然后在思想史領域開始了開拓性工作,不僅解開了許多中國古代史之謎,而且對中國古代意識形態進行了探索和梳理。而在中國思想史研究上“能力最強,成就甚大”[2]的則是侯外廬。侯外廬自言:“在研究社會史取得一些成績的基礎上,進一步致力通過社會存在研究社會思想意識,建立一個社會史與思想史相吻合的研究體系,由此,我又踏進了中國思想史的天地。”[3]他一生學術事業的豐碑主要是在中國思想史領域,他對中國古老文化的精神歷程做了完整而深入的論述,并初步建立起馬克思主義的中國思想史體系,標志著馬克思主義中國思想史學科的形成。
侯外廬獨立撰著和領銜編著的中國思想史論著主要有《中國古代思想學說史》《中國近世思想學說史》《中國思想通史》等。侯外廬于1942年年底寫完《中國古代思想學說史》后,打算著手研究中國封建社會史和中古各朝思想史。新的工作剛要開始,周恩來希望他根據時代的需要,研究一些中國近代史的問題。“我理解,研究近代歷史與確定半封建半殖民地中國所面臨的革命任務,這兩者之間有著密切的關系。因而,接受周恩來同志的指示以后,我立刻調整了自己的工作計劃,決定馬上著手近代問題,準備在完成近代社會與近代思想史研究之后,再回過頭來從事中古諸朝的社會與思想的研究,遂先寫《中國近世思想學說史》。”[4]119侯外廬的《中國古代思想學說史》和《中國近世思想學說史》中的許多觀點和創見令人稱道,一定程度上也為《中國思想通史》的編著打下了堅實的基礎。
抗日戰爭爆發后,隨著形勢的發展,國民黨當局開始熱衷于思想史上沉渣的利用。針對這種情況,侯外廬決心對中國思想史這一領域進行科學的系統的研究,以批駁形形色色的錯誤觀點。他在完成《中國古典社會史論》后,就把研究工作的重點轉移到對先秦諸子學說的研究。此時適逢郭沫若在寫作歷史劇《屈原》,他與郭沫若原本在先秦社會史研究方面接近,但當論到屈原思想時,他們的觀點卻發生分歧,于是兩人在1942年年初展開了一場論爭。這不僅使侯外廬加深了對屈原的研究,而且也使他加快了全面研究先秦思想的步伐,終于在1944年出版了一部研究先秦思想史的專著《中國古代思想學說史》。在當時,用馬克思主義觀點研究中國思想史的學者為數尚少,占統治地位的還是一些用資產階級觀點撰寫的著作。在這種情況下,侯外廬用馬克思主義觀點系統探討先秦思想學說史,顯得十分必要。此書的新穎之處體現在以下幾點:
首先,《中國古代思想學說史》在分析思想史的變遷和思想家的思想理論過程中,具體而詳盡地揭示了思想觀念產生和變化的社會根源。不僅從生產方式的變化上,而且從社會制度的變革等多個方面,深入地分析了社會存在的變化給人們思想觀念帶來的影響。以前的哲學史著作,如胡適、梁啟超等人的論著都曾想揭示思想觀念變化中的社會現實影響,但由于資產階級的局限使他們不能從社會生產方式和社會制度上進行分析研究,在論及具體的思想流派和思想變遷時,往往忽視社會存在的影響。該書對思想史根源的分析,有許多地方在深度上都大大超過了前人。例如,在談到西周初期的思想史時,他認為,由于西周封邦立周時就沿襲土地的氏族貴族所有制,對氏族舊制有所保留,走的是維新路線,從而使“學在官府”衍成了意識形態的王侯士大夫所有,使當時的學術教化只囿于氏族貴族的官學,其結果在思想上突出表現為官方意識,也就是一切理論教化及學術思想的創造行為均成為“國有的”。顯然,這是縷析學術思想與政治關系的典型例證。難能可貴的是,侯外廬從社會物質生產、政治經濟制度等方面來分析思想觀念的發生和發展,并且這些分析甚至能具體到各家學說互相爭辯及其產生的社會、階級根源,這在當時史學界來說是極為難得的,毫無疑問,這樣的著作對宣傳馬克思主義唯物史觀具有重要意義。
其次,在探索先秦學術思想演變概況的具體問題上,該書也發表了許多新見解。比如諸子和西周官學出于王官的問題,老子和孟子時代的問題,諸子思想互促互進、相互影響并協同發展的歷史線索問題,等等,都有諸多發現。關于《老子》一書成書年代問題,一直備受爭議。胡適、郭沫若等人都認為它成書于孔墨之前。而侯外廬認為《老子》晚出于孔墨。早在20世紀30年代的《中國古代社會與老子》一書中,他就曾以老子的經濟思想為中心,研究過《老子》,撰寫《中國古代思想學說史》時,他又另尋佐證試圖更有力證明《老子》晚于孔墨而開戰國諸子之先聲。其論證新穎之處,表現在以下幾方面:首先,他指出:“在孔墨的代表作中,講‘地’的觀念,是普遍以社稷代替,社稷二字,雖理論化,然不但不和天對立,而且反是還原于天的人格神。然而《老子》一書,天地對立的理想則成了家常。如‘有物混成,先天地生’,‘天得一以清,地得一以寧’,‘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天地相合以降甘露’。這種形而上學的天地觀,與其說是發明,毋庸說是戰國諸子的共同點。”[5]其次,他認為《老子》攻擊“仁”“義”等觀念的虛偽,認為“大道廢有仁義,智慧出有大偽”,認為“天地不仁,……圣人不仁”則明顯是繼承了關于“仁”的爭論而反對孔墨的。他的這些新論斷,確實有其獨到之處。以上說明,該書在探索先秦諸子學說的演變線索問題上形成了一家之言的系統觀點。
再次,在對思想家、思想根源以及思想流派的具體分析方面,《中國古代思想學說史》也另辟蹊徑,提出許多新的觀點和見解。比如在對墨子的思想內核的挖掘上,侯外廬用力頗深,觀點獨到,他認為墨子的“人類觀乃化別為兼,所謂‘兼以易別’,兼之義即平等,別之義即等差。他主張把不當作人看待的奴隸變成和氏族貴族的人一樣,即國有化”,這種思想“乃古典社會的形式民主”,盡管這一形式的人類平等觀,本質上是另一種不平等觀,……然而在氏族貴族的舊制度束縛的當時,敢于非別,這卻是歷史的卓見,可以說是人類光輝的認識。從中可看出侯外廬對古代思想家的獨特解讀,這種深入現象內部的本質分析讀起來的確引人入勝。該書對孔子、老子、莊子等其他思想家的評價、分析也屢有創見。
“五四”前后,學術理論持續發酵,錢穆、胡適與梁啟超等人以其獨到的見解,數量可觀的論著,在學術界有著廣泛而深刻的影響。相比之下,這段時間馬克思主義史學家對思想史及學術理論的深入研究還比較薄弱。由于現實斗爭需要,開辟清代學術史的研究領域、構筑馬克思主義的研究陣地、拓寬馬克思主義史學發展道路的決心,是促使侯外廬轉入清代學術史研究的重要原因之一。在對中西方同時代思想研究比較之后,他認為,“中國先秦諸子思想之花果,固然可以比美于希臘文化,而清代思想之光輝,亦并不遜色于西歐文藝復興與宗教改革以來的成果。”[6]63在侯外廬看來,中國反正統的異端思想和哲學唯物主義由來已久,這些優良傳統集中體現在先秦時期與明清之際,應該在更深層面上解析與繼承這兩個重大時期“驚心動魄的文化遺產”。
侯外廬較多地發掘宣傳近300年的民主思想,尤其是近現代這一斷限。早在抗日戰爭初期的國共合作時,侯外廬就以研究孫中山思想為契機,通過論述“三民主義”的民主制度,以反對國民黨蔣介石一黨獨裁。后在1946年春夏間,在國共兩黨矛盾日益激烈時,他又以研究孫中山政治思想為契機,再次宣傳民主政治。侯外廬在離渝之前,集中力量研究了《五五憲草》、各國憲法、孫中山先生有關憲政的論述以及其他的憲政理論,并撰寫了一批文章,配合當時的形勢。這一時期的文章主要有:《根據中山先生遺教研究中國憲政的途徑》《中山先生憲法思想之理論與現實》《省憲是中山先生命定的遺教》等。這些研究與《中國近世思想學說史》關于民主思想的發掘和宣揚是一脈相承的。這說明,侯外廬在《中國近世思想學說史》中對民主思想的重視不是偶然的,是他注重史學研究現實作用的體現。
1943年年初,侯外廬開始撰寫《中國近世思想學說史》。1944年11月,重慶三友書店出版了《中國近世思想學說史》上卷,1945年6月,又出版了《中國近世思想學說史》下卷。
對于侯外廬《中國近世思想學說史》的評價有很多,這里試舉幾例。1945年1月3日,《新華日報》第1版登載對侯外廬著的《中國近世思想學說史》上卷的評論:“著者治思想史有年,誠如過去有人對他的著作評論說,侯先生著思想史,致力很深而后寫出的,因此才能從前人著作中的隱晦的術語和對古籍的詮釋中,把真面目揭發出來,著者是用了很大功力的,能作很恰當的分析,因此就使思想史豁然顯露,‘凡注意中國思想史的人是一定都要賞識他的書的’。”[7]
1945年3月,杜國庠作《接受遺產與知人論世——介紹近刊侯外廬著的〈中國近世思想學說史〉上卷》發表于《青年知識》。該文章認為:“第一,著者在本書中,是運用著正確的歷史方法的。他處處注意于從社會的存在去看社會的意識,注意于‘社會史的時代認識’等。”“第二,由于把握正確的方法,導出了他時代學術的支配的主潮的認識——即是認識明清之際諸老學說的創造價值,而乾嘉時代的學術則系‘退休狀態’,是余波,不是主潮”。“第三,由于把握了正確的方法,故能夠透過事物的現象而把握到它的本質。”[8]
同年6月,《圖書季刊》介紹侯外廬的《中國近世思想學說史》下卷,認為:“是論述近三百年中國思想學說,以人而不以學派或思想學說之各方面為單位。……侯君所最推許者,為王夫之顏元戴震三家。”[9]同年10月31日,《新華日報》第1版登載“打破抗戰以來記錄之巨著出版”,介紹侯外廬所著《中國近世思想學說史》下卷:“侯先生著作等身,而以本書為其最精到的代表作。全書內容,17世紀至20世紀中國哲學、歷史學、經濟政治思想之源流發展,學派演化,思潮變遷,學術交替;其寫作方法,則材料與訓釋兼重,考核與斷證并顧。”
二十世紀三四十年代,一大批中國馬克思主義者在深入研究中國傳統哲學的基礎上,以各種方式助推馬克思主義哲學中國化運動。侯外廬以獨特的視角對早期啟蒙思潮的闡述與剖析,是其中較有代表性的理論思想。侯外廬運用馬克思主義基本原理研究早期啟蒙思想,對明清之際以來的諸多思想家和思想史著進行了深入的探討,出版了《中國近世思想學說史》,其內容主要分為三個部分:第一編主要探究17世紀的啟蒙思潮和有代表性的思想家,以獨特的視角,論述了黃宗羲等人的學術思想,認為他們是近代思想的啟蒙人;第二編的主要內容是18世紀的漢學運動,為學問而學問,論述了戴震、惠棟、章學誠等人的學術思想。侯外廬總結漢學的特點是:“在古籍的狹小天地中只有科學態度的冷靜,而沒有科學態度的熱力,這熱力是要超出于古籍而進入物質世界與光明社會的。”[10]他指出漢學是脫離社會現實的學術研究,并結合當時社會的政治、經濟、文化狀況,對形成漢學運動的內外部原因進行探索與總結;19世紀中葉至20世紀初葉的文藝再次復興為第三編,他論述了康有為、龔自珍、譚嗣同等人的學術思想,內容豐盈而宏大,受西洋學術的影響較深。康有為等人的活動時代,是西方資本主義世界進入帝國主義的時代,是中國億萬人民正在風起云涌地走上覺醒道路的時代,是列寧所說的“落后的歐洲與先進的亞洲”正在開幕的時代,是馬克思主義發展的第三時期——即向東方傳播將要來臨的時代[11]。以下以王夫之、黃宗羲和傅山為例,簡要論析。
通過初審的課題將送交美國國立衛生研究院各研究所或研究中心的國家顧問委員會(the National Advisory Boards or Councils)進行二審。該委員會由科學家和關注健康問題的各界代表組成,成員一般有12~18人,名單公開,該委員會對通過初審的申請書就其整體水平、是否符合各研究所科技優先領域和經費預算及初審意見等進行全面審核。
2.2.1侯外廬對王夫之思想的探究,不是從《中國近世思想學說史》才開始的 在此之前,侯外廬運用馬克思主義的觀點和方法,結合當時的史學思潮,深入研究王夫之的學術思想,撰著《船山學案》,是他研究王夫之的階段性成果。在《船山學案》的自序中,曾談到他對王夫之哲學思想的發掘在當時所具有的重要意義。他說:“梁任公與錢穆皆治中國近代三百年學術史,在船山的片段學術中頗有論述,而亦缺少對于他的哲學體系的發揮,這不能不說是一種中國學術界的空白了。”[12]他對王夫之思想的研究確實較為全面,尤其偏重闡發王夫之的哲學思想,能令當時人讀后陡增一哲學家王夫之的概念。蕭萐父說:“侯老之所以能卓有成效地運用馬克思主義世界觀和方法論剖析船山哲學,是與他深入鉆研馬列主義、特別是《資本論》這部科學巨著緊密相關的。”[13]侯外廬運用馬克思主義的觀點和方法,對船山哲學進行了審慎的發掘與探索,做出了船山“是中國歷史上具有近代新世界觀萌芽的杰出唯物主義哲學家”這一明確評斷,使得《船山學案》在船山哲學研究的許多方面度越前人,別開生面[14]。此外,他還認為王夫之的政治思想中含有近代的“法權”思想,但不同于西方“法權”的特點的是,王夫文更加強調道德倫理因素在“法權”中的重要作用。
2.2.2侯外廬以17世紀中國歷史大變局為時代背景剖析黃宗羲思想學說中的“民主主義” 在當時諸多的政治思想史學論著中,黃宗羲的代表作《明夷待訪錄》為學人所推崇,梁啟超說:“我們當學生時代,黃宗羲《明夷待訪錄》實為刺激青年最有力之興奮劑。我自己的政治活動,可以說是受這部書的影響最早而最深!”[15]侯外廬認為黃宗羲的《明夷待訪錄》“類似《人權宣言》,尤以《原君》《原臣》《原法》諸篇顯著說出民主主義。……無疑為一代表時代精神的作品。”[16]無論如何,在對封建專制的批判和對民主觀念的倡導等方面,黃宗羲的“經”與“世”都有其獨特內涵。此外,侯外廬還認為黃宗羲在人民權利關系上主張著“天下大公”制度。
2.2.3侯外廬還對傅山等人的思想及哲學進行梳釋 侯外廬言:“傅山是一個富于現實批判精神的思想家,尤其是封建道學不可調和的敵人。他對道學的批判,總的說來,是以啟蒙學者的理性主義反對封建蒙昧主義。他指出道學在理論上是一種虛構,而且它嚴重桎梏著人們的性靈。”[17]總之,侯外廬認為,新舊更替是歷史發展的必然規律,對于中國傳統學術,“取其精華、去其糟粕”是思想史的重要任務之一,這也是侯外廬撰著《中國近世思想學說史》的主旨所在。
該書還突出表彰了近300多年思想學說史中的民族氣節和愛國主義傳統。如晚明傅山、李颙、朱之瑜和晚清的章太炎等人的民族氣節,龔自珍、魏源、譚嗣同等人的愛國主義思想,都重彩濃抹,極力頌揚。 “傅山的愛國節操可以和顧炎武、黃宗羲等比美。他和炎武也甚相契合。炎武說:‘蕭然物外,自得天機,吾不如傅青主。’他們二人有唱和詩,顯示出他們的愛國思想。”[18]呂良海在《魏源向西方學習問題的探討——兼與侯外廬同志商榷》一文中說:“鴉片戰爭以后,魏源提出必須向西方學習。他把是否了解關于西方資本主義世界的知識,并學習西方國家在科學技術方面的某些長處,提到能否戰勝外國侵略者的高度來認識。”[19]侯外廬研究歷史,通過熱情地宣揚民族氣節和愛國主義思想,對激勵抗日民眾的愛國情感具有現實意義。
抗戰勝利后,生活書店準備發行一套《新中國大學叢書》。生活書店在“新中國大學叢書編輯緣起”中言:抗戰的勝利結束,民主和平建國的開始,為中國開辟了一個空前偉大的時代,配合著這樣一個時代,自然需要一種新的進步學術——適應民主和平建國的要求和指導這一時代順著歷史軌跡向前邁進的新學術。從它的本質上講,這種新時代的學術,首先應當為實現中國之獨立、自由、幸福而服務。同時新中國的學術,不只是為中華民族的自由服務,它是民族性的,同時又是世界性的。中國學術界負有與政治經濟的建設任務相配合的學術建設的使命[6]1。
不久,《新中國大學叢書》編輯部向侯外廬約稿。侯外廬在回憶錄中坦言:“當時,我們受到一個推動的力量,商務印書館出版過一套《大學叢書》,其中有錢穆主編的《先秦諸子系年》等。我們不同意舊的思想史研究方法和觀點,我們確信,新的時代已經臨近了,我們有責任向新一代青年提供用新觀點寫成的新的思想史。《中國思想通史》最初的構想和計劃,就是這樣形成的。”[20]正因此書在當時的背景下所肩負的歷史使命,所以盡可能體現其系統、創新、翔實的特征。又言:“一九四六年下半年,內戰爆發,我到了上海。周恩來同志囑咐陳家康同志告訴我,要我主持撰著一部系統論述從先秦到現代的中國思想通史。”[21]侯外廬在完成了研究“中國思想通史”的上述奠基工作之后,自1946年開始組織杜國庠、趙紀彬、邱漢生等著名學者實施他愿望已久的撰寫《中國思想通史》這一宏大工程。截止新中國誕生,他完成了《中國思想通史》的1~3卷,即先秦、秦漢和魏晉南北朝部分,總計120多萬字。臺灣學者陳鼓應回憶侯外廬的《中國思想通史》對他本人及臺灣其他學者的影響時說:“我回大陸不久,和三十幾位學者合編《明清實學思潮史》,就是因為受了侯先生這部書的影響。”[22]可以說,《中國思想通史》是集哲學、邏輯、社會思想于一體的大成之作,基本反映了20世紀上半葉運用唯物史觀研究中國思想史的基本狀況和理論深度。
《中國思想通史》第一卷是在《中國古代思想學說史》基礎上進行修改、充實而成的,結構較《中國古代思想學說史》更為完整,論證也更為深入嚴密,篇幅也由原書的不足25萬字增至48萬字,行文上也對原書因過分吝墨而骨多于肉的嶙峋瘦態作了一定程度的改進。
1946年夏秋之交,《中國思想通史》第一卷的詳細章節安排和分工的計劃得以確定。侯外廬言:“《思想通史》研究集體的形成,應該說,杜老有殊大功勞。因為,對全書有重要貢獻的學者,有好幾位都是杜老推薦的。至今在我的記憶中,一九四七年杜老請來邱漢生,為第一卷校樣,不久就開始和我們合作第二、三卷的情景,杜老向我介紹當時未曾謀面的白壽彝的史學史研究成就的情景,都還歷歷在目。”[4]189“當時,杜老在工商專科學校任教,趙紀彬是東吳大學教授,我除了中國文化學術工作者協會的工作外,也在工商專科學校兼一點課。我們三人都住在北四川路、狄思威路一帶,相距不遠,商討問題、交換意見,都很方便。由于先秦的材料大家都最熟,我們每個人都抓得很緊,又有我的《中國古代思想學說史》作底本,所以進度很快,不到半年,《中國思想通史》第一卷便寫成了。”[4]272
翌年6月,侯外廬作《中國思想通史》第一卷之“中國學術研究所序”:“這部中國思想通史的寫著,志在辨章學術,考竟源流。通之取義,僅謂貫通今古,揭發思想演化的因果,與斷代研究或系列編述有所區別而已,非謂細大不捐,包括無遺。……依據于聯系觀點為認識基始的規律,將它當作系列編著如政治思想史或哲學史的緒論去看待,可以相得益彰的。”[23]
1947年春夏之交,侯外廬請杜國庠、趙紀彬、邱漢生到狄思威路寓所,一起討論《中國思想通史》第二、三卷的編寫計劃。侯外廬回憶:“事先由我草擬了一個提綱,提出兩漢、魏晉南北朝列入目錄的思想家名單,請大家討論。”[4]280此外,這次討論還詳細安排了二、三卷的內容和章節,以及各人的寫作分工。
同年7月1日,侯外廬所作《司馬談著諸子要旨的用意》發表于《大學》月刊。該文修改后收入《中國思想通史》第二卷第四章“司馬遷的思想及其史學”第三節“司馬遷諸子要旨的歷史價值”。文章首先論述漢初道法“相為表里”的學風,認為司馬談論六家要旨可從主客觀兩方面分析:“在客觀的價值方面而言,這‘整齊百家’的要旨多從結果上去分析,雖不能概括全旨,但說出了部分的諸子真面目。”“在主觀的價值方面而言,要旨除了把道家抬高地位,兼容百家而外,另有一種針對武帝思想統一的非難精神,這是前人所沒有理會,而又異常之有價值的。”[4]司馬遷企圖要對三千年的歷史圖景作出前人所不能作的總結,特別是企圖要把漢興以來的當代社會圖景,冒大不韙而創出當代學者所不敢做的“實錄”[25]。侯外廬認為:“司馬遷的著作充滿了人民性和思想性,他不但總結了前代學人的成果,所謂‘六經以后,惟有此作’,而且長期教育了中國人民。”[26]
關于第二、三卷的特點,侯外廬自述:(1)“論述了封建經濟、封建政治與意識形態之間的關系。從漢法度的森嚴中探討正宗思想的經濟政治基礎,論述《白虎通德論》統一今文學異議的學術意義與政治意義。從魏晉名門的合同離異分析魏晉思想的合同離異,探索清談玄學的政治根源。從漢末經師的融通今古,不拘師法,魏晉名士的風流放誕,發言玄遠,探索了其所由產生的經濟政治原因。這些,是依據客觀歷史情況,力求做出歷史唯物主義論斷的若干嘗試”。(2)“以法典作為判斷社會性質的標志。在第二卷、第三卷中,最主要的是以漢初蕭何定律、韓信申軍法、張蒼制章程、叔孫通定朝儀作為封建社會形成的標志。”[4]286-287(3)在中國封建思想文化發展脈絡的清理上,侯外廬等人脫出了一般哲學史以正統儒學代表人物為主線的窠臼,不以學派類別和意識形態等因素作為評判史家學術造詣及其研究論著的重要標準,端正客觀對待歷史的態度,著力發掘了一批歷來不受人重視的反正統的“異端”思想家,如王充、仲長統、范縝等。尤其是從思想學說與一定社會政治、經濟的深厚關系上清理出兩大思想體系斗爭的發展脈絡,用馬克思主義辯證法正確看待其發展過程中的爭鳴與融合,肯定異端思想存在的必要性,表彰了中國古代思想中的唯物主義和無神論的優良傳統。
五卷六冊的思想史巨著《中國思想通史》在中國馬克思主義學術史上有里程碑的意義,它依照中國社會史的不同發展階段,第一次比較系統地、全面地分析和論述了中國各個歷史時期的哲學思想、邏輯思想和社會思想的發生、變化和發展的客觀規律性,對社會發展各階段的學術思潮做出了精準的概括,包括從先秦子學、兩漢經學一直到近代啟蒙學說等,比較其不同的演化路徑及其與社會發展的密切聯系,并揭示了各學派間的對立和融合。這是中國思想史研究在近半個世紀內所取得的重大成果,無論就所用思想材料、著作的結構和體例、所用的方法和內容的深度,以及著作的規模等方面,都是其他同類著作所無法比擬的。蔡尚思讀后在《侯外廬1946年2月函》中言:
尊著拜讀,兄墾殖之勤,立論之邃,嘆為觀之。見兄著提及李贄、呂留良著書,惜涉不廣,未見為憾。兄如能借讀此項材料或指示何處可閱,則不啻指路。弟現執筆思想史,深望兄于拙作有所批正,以備修改之南針,想蒙不棄,賜示![27]
中國思想通史研究不僅堅持在分析社會政治經濟關系的基礎上闡述整個思想意識形態發展變化的唯物史觀基本原則,而且對歷史上思想意識形態在社會歷史發展的具體促進作用或阻滯作用方面,也敘述分析得很詳細。與其他哲學史、思想史著作相比,其最大的特點就是擁有完整系統的關于中國奴隸制社會史和封建社會史的理論分析和具體敘述,這種系統的理論分析和具體敘述,一方面為思想史的社會背景分析提供了理論和事實基礎,另一方面又能對各個時代思想觀念的社會歷史作用及其在社會史的具體發展上做出切實的說明。侯外廬在其著作中,詳細分析了思想史上相互對立的各思想流派的具體思想,聯系具體的社會歷史的發展,從理論和歷史實際等方面,切實地分析敘述思想意識形態的社會作用。因此,全書確實體現了侯外廬所說的“著重基礎、上層建筑和意識形態的說明”的特點[28]。《中國思想通史》在敘述中國古代思想史的時候,已為我們提供了整個中國悠久歷史的政治、經濟和社會、文化發展的大背景。這是該書與其他哲學史著作相比,表現出的優越之處。張豈之、劉寶才說:“侯先生等的《中國思想通史》,從殷周寫到近代,系統研究了上下三千多年中國思想史。這部用二十多年時間完成的《中國思想通史》,是第一部馬克思主義的中國思想通史,也是有史以來第一部中國思想通史。”[29]
將思想史與社會史相結合的方法,是侯外廬一生始終堅持并不斷發展的一個重要方法。由他主編的《中國思想通史》,其中最富有特色的思想史研究的社會背景分析方法,在思想史研究尤其在對代表性人物思想內涵的剖析中發揮了重要的作用,但如果仔細分析也不難發現,這一方法是從《中國古代思想學說史》中發展而來的。侯外廬的史學造詣,集中體現在社會史與思想史兩個領域,其中,尤以思想史為最。從《中國古代思想學說史》到《中國思想通史》,可以窺見侯外廬在研究體例、學術志趣和研究方法等方面的沿襲和嬗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