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遺旅游中國家的技術在場
——2018秦淮燈會考察

戴欣佚 張維亞

（金陵科技學院，江蘇南京 210013）

隨著現代民族國家體制的建立，國家統治的力度與廣度逐漸增強，國家與社會的關系逐漸密切。自20世紀90年代始，學術界關于國家與社會關系的研究范式開始向“社會中的國家”（a state in society perspective）轉向，其中最具代表性的是米格代爾（Migdal）。“社會中的國家”范式使研究者注意到，國家既以整體的形式，又通過其組成部分與其他因素，和其試圖影響、控制的社會分立整合、合縱連橫等的互動過程，國家與社會在這種互動中被構建或重構、發明或重新發明[1]。在國內，高丙中首先將“a state in society perspective”譯為“國家在場”[2]。

1 國家通過技術的在場

“國家在場”作為研究國家與社會關系的新興范式被廣泛運用于國家政權建設與鄉村社會、國家與民間信仰、國家與宗族、國家與節慶假日、國家與口頭傳統、國家與民間習慣法傳統等民俗學與人類學課題研究。研究者對國家通過機構、代理人、社會組織、文本或符號等在社會中的直接和間接在場做了理論與實踐的充分論述和研究，然而卻鮮少有人注意到，國家在場的環境已經發生了巨大變革，“技術世界”（technischen Welt）已成為當下國家與社會生存的“自然”[3]。王華基于傳播專業視角提出了“國家會客廳影像式在場”的紀錄片批評工具[4]，側面關注了現代民族國家通過傳媒技術的在場，然而正如鮑辛格（Bausinger）所說，技術已成為“自然”，技術并非只在技術場域在場，而是在整個社會生活場域在場。“技術自然”要求我們以更普遍的眼光觀察社會中的技術，觀察國家通過技術與社會互動的現象，發現三者互構的本質與規律。

我國旅游業一直以來為國家主導，由于熟視，旅游業中的國家在場只受到學界的零星關注。孫秋云等（2017）[5]認為，以政府為代表的國家力量對鄉村景觀社區的建設掌握著控制權；在國家力量強制與誘導性規訓下，景觀社區中的文化和居民的日常生活方式必定會發生誘制性的變遷；以獲取經濟效益為主要趨向的景觀社區建設，從長遠來看應防止行政化、模式化、偽“文化”現象。李靖（2014）[6]認為，國內民族節慶的研究在突出官方性運作的基礎上，應把研究視角從節慶旅游空間的單向權力結構分析轉向對權力的流動和對權力利用的創造性的考察，分析角色的具體多元性、角色本身的行動話語以及他們之間的互動所上演的“戲劇”。隨著國家非物質文化遺產體系的建立以及非遺旅游熱的出現，國家在文化和旅游業中的強勢在場以及國家與地方社會的互動對地方民俗文化的影響越來越大，筆者試圖通過對2018秦淮燈會的考察，探討國家通過技術工具與民間社會互動并實現對地方民俗文化重構的現象，探索非物質文化遺產旅游化傳承之道。

國家通過技術在民間出場的方式大致有兩種：一種是技術作為國家在場的工具；另一種是技術有時以其實體、有時以其文本或符號做為國家在場的載體。無論以何種方式，與高丙中在《民間的儀式與國家的在場》中強調的“民間請來的”[7]國家符號不同，由于先進的技術總是主要掌握在國家手里，因此，當國家通過技術在民間出場時（技術的符號除外），不管民眾是否受益，民間總是處于被動的地位。也就是說，化身為技術的國家在民間的出場是由國家意志決定的，不是民間可以請來的。這是國家通過技術在場的一個最重要的特征。

2 國家技術在場的秦淮燈會

現代國家通過技術這一隱性的暴力工具塑造了隱性的文化霸權，以此強化民族國家認同，謀求基礎權利的擴張。國家通過對民俗內涵的重新表述、民俗藝術的技術改造以及民俗活動場域的界定與控制等技術手段使活態的節日民俗被重構為了靜態的非遺展演。國家與社會在這場展演中進一步互構，使國家治理更加完善，國家的基礎權利得以鞏固。秦淮燈會至今已歷32屆，這個過程是國家和技術在場逐漸強化的過程，是秦淮燈會作為民俗事象逐漸被解構的過程，也是秦淮燈會從活態的民俗逐漸被重構為展演的非物質文化遺產的過程。

2.1 國家的技術之口：內涵的轉變

自1986年第一屆官辦燈會起，每屆燈會的信息皆由官方統一發布，早期主要通過紙媒，隨著技術的發展，新媒體成為傳播的主要渠道。2018秦淮燈會各展區及相關民俗文化活動信息皆由南京市人民政府、秦淮區人民政府和溧水區人民政府以新聞發布會和專題報道的形式通過紙媒等傳統媒體以及網站、微信、微博等新媒體對外發布。除了以官方話語發布正式信息外，市、區旅委還邀請有影響力的中外旅行家、資深旅游記者等親身體驗盛會，以游客視角實時通過網絡社交平臺發布體驗感受，在各大旅游門戶網站發表深度游記、攻略等，進行全方位專題推廣，向海內外網友分享秦淮燈會盛況。“游客”話語的傳播淡化了秦淮燈會的官方色彩，營造了萬民同樂的盛會氣氛，增強了官辦“民俗”活動的親和力。所有宣傳推介工作均按事先研究擬定的宣傳方案執行，保障目標是“發布燈會信息，做好輿情應對，有效引導輿情” 。

官辦后的燈會逐漸融入了越來越多的國家意識形態內容，通過現代傳播技術，在萬民同樂的氣氛中，政府將國家的價值觀逐漸向民間社會滲透，通過對近年秦淮燈會主題的考察，我們可以清楚地看到這一點。在近15年中，秦淮燈會逐漸由節日民俗轉變為政府對內、對外宣傳的窗口，秦淮燈會的主題由傳統的祈福納吉逐漸轉變為在祈福納吉的氣氛中配合國家和地方政府的工作重點進行宣傳，節日民俗的內涵已經發生了根本的改變。

2.2 國家的技術之手：更大、更輝煌

秦淮燈彩的制作要經過劈、鋸、裁、剪、削、熏、烘、烤、熨、浸、染、扎、裱、寫、描、繪、雕刻、裝配等數十道工序才能完成，其過程包括選材加工、骨架扎制、外側糊裱、燈火配置、整體美化等幾個基本的環節[8]，是傳承了數百年的手工技藝。現代的燈彩制作，傳承了傳統燈彩藝術的形神特質，但在傳統工藝基礎上，與時俱進地開發了新材料，運用了聲光音響、電子程控、互聯網等新技術，進一步增強了燈彩的藝術表現效果以及與觀眾的交互能力。傳統燈彩因火的躍動而“活”起來，現代燈彩則因技術而有“生命”，由國家的技術之手扎制的秦淮燈彩給人的最強烈印象是大而輝煌。

位于大成殿前欞星門處的“南京周”燈組是本屆燈會的重頭戲，由南京藝術學院工業設計學院院長張明團隊和秦淮燈彩制作技藝國家級非物質文化遺產傳承人顧業亮聯袂完成，反映了“秦淮燈會”跟隨“南京周”活動先后赴米蘭、倫敦、紐約等城市進行落地表演展示，實現與國際對接的歷程。整體燈組結構由摩天輪、主體榫卯構筑物和位于主體榫卯構筑物上、環繞摩天輪的標志性符號展示區三部分構成。底部與欞星門等寬約16米，上部榫卯懸挑結構約24米，摩天輪直徑7米。這組主燈除了在設計和制作中采用了更先進的計算機輔助設計、機械輔助制作和材料，更在造型上通過技術的符號顯示了國家的在場。鄭和寶船代表了5個世紀前世界最先進的航海技術，鄭和下西洋是當時作為世界最強大帝國的明的標志性符號，此后成為中華民族輝煌的民族國家符號；高鐵被來自“一帶一路”沿線的20國青年評為中國新四大發明之一，C919大型客機更是舉國關注的中國制造項目，這些符號都能夠激發觀眾對國家強盛的認同，是令觀眾產生自豪感并愿意主動接入的國家在場。在各種大眾媒體和自媒體平臺上，這個燈組是被發布最多的。

更大、更輝煌是秦淮燈會自恢復以來的一個總體趨勢，這里的大主要體現為燈會的規模和燈組的體量，輝煌則主要是對燈彩的形式美的觀察，并強調一種壯美的審美體驗，燈會的新主人希望燈彩能夠照亮全城乃至世界。燈會的功能變了，受眾的規模變了，燈彩的形態自然要隨之改變。

2.3 國家的技術之眼：技術的凝視

安全是燈會保障工作的重點，也是最高調展示國家的技術在場的部分。2018秦淮燈會安全保障任務是由公安、消防、武警共同執行的。筆者在正月十五日下午三點到達北牌坊附近，從緩沖區開始沿途可見密集的警力。游客沿通道來到東、西、北牌坊下（核心景區入口），人和隨身攜帶的物品要經過安檢才能進入景區。進入景區后，在人流較少的外圍場地上，兩輛紅色消防車整齊地停在路邊，消防人員及裝備都已嚴陣以待。景區內主要道路邊每隔約20-30米可見由特警、消防和武警各一名混編的單兵小組，除了全副武裝、嚴肅而警覺地站立著的隊員們，引人注目的還有他們腳下擺放著的滅火器、防護服等裝備，這樣的單兵小組共80個。五點以后人群已經非常密集，尤其集中在大成殿、天下文樞牌坊之間到文德橋的中心區，此時耳邊隨時能夠聽見從身邊不遠處傳來的公安在人群中指引行進的方向、維持秩序以及進行安全提示的聲音。七點以后這一區域人群之密集已經到了人貼人的地步，公安在道路兩側以及分流導向處肩并肩筑成人墻來進行人流引導，此時已完全執行單向通行，筆者隨著人流過文德橋慢慢挪出核心景區。晚八點，筆者再次來到核心景區的另一個入口——東牌坊，此時在入口等待進入的人群已經沿著平江府路一直排到了建康路。安保力量也進一步加強，在出入口可以看到數排整齊站立的武警戰士，全副武裝帶著護目鏡、手持防暴叉和盾牌的特警隊員，以及每隔一個消防栓整齊堆放著的防爆毯、全密封化學防護服、電絕緣裝具、消防水管、便攜式消防梯、扳手等裝備。元宵節當天秦淮燈會現場共有各類警力6000人，隨處可見各類安保人員嚴肅而緊張地凝視著人群的目光。

除了上述在燈會核心區的現場隨處可見的凝視著人群的目光，凝視還通過技術的手段在人們不可見的幕后以更理性的方式在場，我們可以將這種凝視稱為“技術的凝視”。在位于夫子廟大成殿旁晚晴樓內的現場安保指揮部內，數塊三維實景、高清影像顯示屏正實時輪流展示著核心景區內各區域的情況，這場盛會真正的操縱者們正坐在屏幕前緊張地凝視著這些影像。2018秦淮燈會南京市公安局進一步升級了熱力圖客流態勢分析系統，該系統可以實時監測游客數量，實時顯示客流態勢走向和態勢曲線增長率等，為安保措施及力量調度提供依據。人們在燈會核心區的現場看到的各類安保人員的凝視的目光其實是安保指揮部里的“技術的凝視”的意志的實踐，這一顯一隱的兩種凝視相互配合構成了對燈會核心區的“全景敞視”，成為一種保障燈會安全的非暴力強制力。

3 非遺旅游的兩種體驗：節事狂歡與假日休閑

與往屆燈會不同，2018秦淮燈會最引人熱議的是網上預約免費電子票準入的首次運用。自1986年第一屆“金陵燈會”舉辦以來，元宵觀燈盛況空前，近年更是多達單日60萬人次。為減輕景區壓力，保證游客安全，2018秦淮燈會實施“以票控人”。根據規定，正月十五、十六（2018年3月2日、3日）兩天的14：00—22：00需要憑有效證件（身份證、護照等）提前通過大麥網實名預約，憑電子票進入秦淮河以北的夫子廟東、西、北3個牌坊合圍的核心景區，出票數量為每天40萬張。這一舉措將秦淮燈會劃分為了受國家技術管治的核心時空以及核心時空以外的開放時空，分別向游客提供了節事狂歡與假日休閑兩種體驗迥然不同的非遺旅游產品，充分體現了非遺旅游在產業經濟、社會文化、審美娛樂和文化傳承方面的突出價值。

布迪厄強調，“場域”對造成個人的非理性狀態具有決定性作用。通過對時間、空間和人群實施技術的界隔和管治，核心時空被從元宵節中抽離出來，事實上成為了一個非物質文化遺產的展演場。在這個場域里，一反日常的冷靜與防御，人們蜂擁而至，彼此擁擠在一起，隨著被規劃的人潮緩慢挪動，不時將手機舉過頭頂拍攝遠近左右的美景，并隨手將照片發布到各種社交媒體。在網絡世界里他們還將收獲另一個以自我為中心的狂歡，并與現實世界的狂歡不斷互構，形成完整的旅游心理體驗。這是一幅基于國家政策和旅游市場等因素進行“傳統再發明”（the invention of tradition）而產生的“旅游消費主義”（touristic consumerism）景觀。而在這個特殊場域外的更廣闊的節日時空里，元宵觀燈依然是傳承于百姓生活中的民俗，國家的非物質文化遺產技術話語對秦淮燈彩的宣傳、保護與產業化以及燈彩制作技術的進步讓人們可以看到更多更美的燈，人們在槳聲燈影里的秦淮河邊留影，在流光溢彩的明城墻上漫步，流連于夫子廟令人眼花繚亂的燈市之中……在這個時空里，人們可以獲得一種假日休閑的旅游體驗。

非遺旅游本質上說是對非物質文化遺產的解釋、生產和消費行為，是文化旅游的一個重要組成部分。在2018秦淮燈會中，國家運用技術對節日時空進行了分隔，向游客提供了節事狂歡與假日休閑兩類不同體驗的非遺旅游產品，在與傳統文化的生發環境迥異的現代社會，既使秦淮燈彩這一璀璨的民間藝術得以傳承并發揚光大，又使元宵觀燈這一節俗作為一種文化認同在民間沿襲。同時，國家的技術在場也使南京的元宵觀燈習俗發生了分化與重構，形成動態的風俗與靜態的非物質文化遺產相結合的事象，這是民俗文化自適應功能的體現，也為古老民俗在現代性民間社會變異傳承提供了可資借鑒的范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