遐依
嘉琳推薦:這是一篇很有趣的小文,在精巧的情節下,是作者娓娓道來的對夢想堅持不變的初心。
1
雀新停,風乍起。泛黃的梧桐葉在秋風中瑟瑟發著抖,一不小心,又有幾片沒抓住搖曳的樹枝,掉下來,單薄的軀體在一只經過的鞋下面,發出幾聲輕輕的脆響。
穆木先生穿過漢口郵局門口鋪了滿地的落葉,推開了門。
今天是郵遞員穆木最后一天派件。是的,他就要離職了。遞辭職信的時候,老郵遞員夏朗十分惋惜,說本來工作忙人手又不夠,他這么能干,居然要走了。穆木沒解釋,只是眉目帶著落寞和歉意,沖夏朗笑笑。
綠色的郵車停好了,卸車、分揀、蓋戳、裝包。穆木熟練地分揀,忽然拿著一封信愣住了。嶄新的白色信封上,除了郵票,只有四個字:郵遞員收。
這怎么分揀呢?他想了想,將這一封蓋了戳單獨裝進了郵包的側袋。
推出綠色的電動車,厚實的綠郵包掛在后座,兩側沉甸甸地墜著,身上再側挎一個,雖然沉,但穆木知道,這里面大多數是一沓沓的報紙而非信件了。他十幾歲時,可是每月都要寫一封信的。
郵包一分分減輕,繁忙的一上午就這樣溜走了,直到午休時間,穆木才想起側袋里的這封信。他拿出它細細端詳,心想:我也是郵遞員,要不就派給自己吧。
他打定主意,拆開——里面卻還有一層信封,外圈都已泛黃,邊角粗糙,顯然已有年頭,信封上也只寫了“郵遞員收”四字,只是字跡雋永娟秀,和外面的不是一人筆跡,似乎……還有些熟悉的感覺。
穆木更覺疑惑,再拆開,展信才掃一眼開頭,心臟便跳漏了一拍——信的開頭寫著“穆木”,他的名字。他趕緊讀下去:
郵遞員穆木先生:
展信開懷。
首先恭喜你!你能讀到這封信,就說明你已經實現了自己的夢想!
在這里不便多說,你快去你家單元門前的送奶箱中取我留給你的東西吧!
沒有落款。信紙也泛著黃。
穆木驚疑,回憶起自己家單元門前確實有送奶箱,雖然已廢棄多年,卻還沒被拆除。他收好信,踢起車支腳,趁著午休,風馳電掣地往家里趕。
2
銹跡斑斑的送奶箱上藍白相間的漆,裂紋密布,大片剝落,穆木費勁地找到自己家那一個,鎖著。還好,他是個念舊的人,這鑰匙還存放在家中。
上樓回家翻箱倒柜,成功將這枚小小的鑰匙找出來,他喜上眉梢。因為生銹,鑰匙插入得不太順暢,最終與鎖孔成功咬合時,他屏住了呼吸,轉動,鎖啪的彈開,一瞬間,穆木仿佛洞見那些故紙堆中的舊時光——那時候的每個月,他就像現在這樣,小心翼翼,好奇而期盼地打開信箱,取出如期到來的回信。
今天,送奶箱中,是一個瓦楞紙盒。盒子里,是一疊沒有貼郵票的信件。
穆木一封封打開。
第一封:
穆木木:
見信如晤:
如果你能看到這些真是太好了。你記不記得,我們認識的第一年,你就告訴我,你的夢想是做一個郵遞員——還不能是快遞,必須要在郵局工作。
哈哈,當時我還教育你來著,言之鑿鑿地說夢想怎么能這么小,要許一個大愿望啊!
可是你說,夢想當然要是自己真正喜歡的事,光看著大管什么用。還說過去有首老歌叫《光榮的八大員》,八大員中,第五個就是郵遞員,那時,這是個體面的職業,你看著郵遞員騎著二八自行車,很羨慕。可是限制郵局已經改用電動車了,不知道你當上郵遞員之后,會不會懷念那些綠色的自行車,那個鈴尹。
程苗
穆木蹲在樓梯間一隅傻笑起來。那時他是多喜歡這份工作啊,這工作,傳遞著一份份思念,家書,情書,跨越山一程,水一程,直至抵達那個唯一的收信人,才完成使命。
但現在,信件也越來越少,好多郵遞員不那么負責了,郵局工作人員態度也不夠好,投訴不少,但卻又忙又累,掙得很少。穆木心灰意冷,決定離開。
他是真的很想念那個鈴聲。更想念……這個寫信人。因為鈴聲一響,就是她的回信到了啊。
他迫不及待地打開第二封:
穆木:
告訴你啊,我這可是用晚自習時間偷偷給你寫信,所以一定要原諒我每封這么短!
現在老師都不讓晚自習睡覺和干其他事兒了,嚶嚶嚶……我有次寫作業不小心睡著了,結果被歷史老師揪醒了!
好了言歸正傳,其實,沒有回信的信寫得好心累啊,你到底是怎么回事……我們說好一起集郵的,你熱愛諸葛亮,讓我幫忙手機和他相關的,我現在都攢了一套孔明的郵票了,你還要不要哇?
我記得你說要努力學習考個好大學的,讓爸媽知道你說要黨郵遞員才不是因為成績不夠好,而是自己的選擇,做到了嗎?
……
穆木嘴角的弧度落下去。那時候,爸媽總覺得他每月寫信是在浪費時間,特別是爸爸,覺得這是女孩子才喜歡的事情,他一個大男生卻對此鐘情,每次看到他寫信就沒有好臉色,于是他在家也只能和她在晚自習上一樣,偷偷地寫。
他眼前浮現出一個短發的女孩子低頭伏案,在作業下面壓張信紙,小心翼翼卻運筆如飛的模樣。柔軟的發垂下來,遮住了面孔,但他可以想象到她的目光——就像迢迢的星光。熠熠的,灑在信紙上,灑在字里行間,撫慰了那些倦怠的深夜。
等到他告訴爸媽他準備以后當一名郵遞員,爸爸黑著臉不置一詞,媽媽撇著嘴,說,兒子,你不會是因為成績一直不上不下,給自己早早找好了退路吧?這工作媽可不答應啊。
但是,他做到了,他按照她教的方法去背單詞,數學教輔做了一本又一本,那些夜晚,他偶爾抬頭看看夜幕,都有明晃晃的公式在夜幕上投影出來。他有了拿得出手的成績……可是現在,他要怎么告訴她呢?
之后幾封大多是她在說自己生活中的瑣事,他也細細讀過去,直到第十二封,最后一封:
穆木末:endprint
你已經差不多一年沒有回過信給我了。
我知道,肯定是出了什么問題。我不是把搬家后的新地址寫在信里了嗎?去年十月份那封信。難道那封信丟了?可我又沒辦法回原來的家看看……唉,很多筆友,都是這樣忽然就失去了對方的消息。
我們家暑假要去武漢自駕游,我打算親自去你家那邊一趟,我們素未謀面,我就不去見你了,筆友嘛,當然要灑脫一點兒,一切隨緣吧!也許我能找到把這些信交給你的方法。
最后,穆木,不管你到底遇到什么意外導致我們斷了聯系,我想說,在現實面前,夢想是需要捍衛的。
我等著你開著綠郵車來到我家送信的那一天呢。請加油啊!
程苗
她搬家了?!穆木一驚。他確實沒有收到那封告知新地址的信。
那年十月……他剛上高三,住校很少回家了。穆木想起來,那幾個月爸媽代他收了幾封信,電話里說等他回家給他,可他回家時,那些信已經被并不在乎它們的父母弄丟了。
媽媽看著他難過的樣子,坐在他旁邊一言不發,眼中的愧疚自責湖水一樣,溢出來,濡濕了凍結凝滯的空氣。于是他知道,爸媽確實不是故意的。況且那時高考在即,他無法分心過多,這事便不了了之。
她告知新地址的那封信,就在其中吧。
盒子最底層,是一套諸葛亮的郵票。他熱愛的,她都未曾忘記。
穆木捧著信紙,鴕鳥似的,把臉埋了進去,良久。
再抬頭時,他的眸中仿佛燃起線香,一星的光亮,綿延著。穆木收拾好這些東西,背上挎包,走出陰冷的樓梯間,走入橘色的清冽的秋風里,騎上綠色電動車——他要繼續去工作了。
3
拿回辭職信的時候,穆木又碰到了送完信回到郵局的夏朗。
下了班的兩人坐到一起聊天。夏朗問他,怎么又想回來干了?穆木笑一笑,給他講了前因后果,然后問,這信到底是怎么一次次寄出來的啊?
老郵遞員夏朗一拍大腿笑了,說:原來這信這是給你小子的啊!這還不簡單,我告訴你,我就寄過這信——當時我還不在漢口郵局。這姑娘在武漢投了這封信,收到的郵遞員不就都是本地的嘛,他們拆了一看,就知道這是找一個叫“穆木”的郵遞員,所以他們收到了就再套個新信封寄出去。這封信在我們這兒慢慢就小有名氣了,大家都覺得挺神奇,真心希望它最終能找到收信人,便達成了默契,它在武漢兜兜轉轉,總有一天能送到“穆木”手上——只是大家可能都沒想到,這是一封寄到未來的信,只有你實現夢想,當上郵遞員,才會收到。
我怎么不知道這事兒?穆木摸摸后腦勺。
你年輕嘛!小伙子,好好干,當個郵遞員有意思的事兒多著呢。夏朗一揮手,說。
4
穆木先生穿過漢口郵局門口鋪了滿地的落葉,推開了門。
綠色的郵車在外面停好了,卸車、分揀、蓋戳、裝包。穆木熟練地分揀著,他相信,會有那么一天,他會親手將自己的信送到她手中。
推出綠色的電動車,他忽然想起什么,折返,拿出張信紙寫上:
謝謝你們,曾為我寄出過這樣一封信的同行。我已經收到。謝謝!
穆木
將信封好,貼上郵票,穆木在嶄新的信封上寫下,這個城市無數郵遞員曾寫過的那四個字:
郵遞員收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