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下嬋娟
從春天的雨水,到秋天的露珠,時間終于把季節走到寒冬。那“潤物細無聲”的甘霖,也在一場西北風里,化作了漫天飄揚的小雪。
太陽到達黃經240度,氣溫逐步達到0攝氏度以下,這樣枯燥嚴肅的描述,遠遠不如祖父在日歷上撕下的那一頁,那繪著瀟瀟雪花,用簡明而又唯美的漢字表達它全部思想的四個字——今日小雪。
虹藏不見;天騰地降;閉塞成冬。小雪節氣時的天空再也看不見彩虹,天空里陽氣上升,土地上的陰氣下降,陰陽不交,天地不通,寒冷的天氣愈發惡劣,天地閉塞成為冰天雪地的一片,轉入嚴寒的冬天。——那便是,越來越冷了吧。
立冬未必會有清晰的感知,只因那樹梢上的楓葉分明還紅得絢爛,菊花雖然開到了尾聲,嚴霜下仍有芳冷香幽的花呆,掙扎著綻開一瓣明黃或者淡紫。小雪卻從越來越早的黃昏,越來越晚的黎明,越來越冷的嚴霜和越來越空闊寂寥的田野告知人們,歲寒將至。
在故鄉的小村莊里,小雪這個節氣有些名不副實,畢竟初雪如初戀,預見不如遇見。
農歷的十月本來就是一個小陽春,村莊里,長滿了荒草的小道上還爬著無知無畏的牽牛花,那深淵一樣藍的花朵頰邊帶著昨夜的一大顆露珠,它誤以為這陽光燦爛、天空瓦藍的十月真的是夢里的春天,然而不過一宿,白色的霜花就將這藤本植物凍結在西北風中。
田野里的棉花已經采摘完畢,祖父用他那虬曲蒼老的手將棉株連根拔起,再一捆捆搬運回家。現代的科技已改變了人們的生活方式,在很久以前,刀耕火種之余,莊稼在為我們奉獻了全部之后,還要為我們燃燒自身,作為生火做飯的柴草。
那頭不言不語的老黃牛悠閑地在田埂邊吃草,它注視著綠色的麥田,溫柔的眼里有祖父一樣的欣慰和滿足。干涸的水渠邊飛來了兩只白鷺,它們優雅地盤旋,伶仃的細腳在蒼蒼的蘆葦上站成了一枚詩意的符號。
灰鴿子喜歡集體行動,它們胖胖的,笨笨的,瞪著兩只圓圓的眼睛站在黃昏的電線桿上。麻雀聒噪而又喜歡講閑話。“燕雀安知鴻鵲之志”,它們沒有那么大的理想,容易滿足,安于現狀,將自己的小日子過得有滋有味;就是有一點不好,在我家的閣樓上銜草做窩時,偷藏了好幾團祖母的棉花。
大黃狗換了一身的毛,暖烘烘地捂著,有時候站在巷子口,在那漸吹漸緊的北風里,思考小雪會何時抵達。花貓長了一身的肉,走路都“呼嚕呼嚕”地喘氣。它漸漸喜歡違背祖母和我給它做了一個貓窩的意愿,固執地要睡在灶臺下的灰塘里。我拎著它脖子上的肥肉將它提起來時,它就緊閉著眼睛裝傻。我威脅再不給它小魚干吃,它便弓起背來,“喵嗚”一聲,來來回回地蹭著我的褲腿,圓圓的貓眼睛小心地看著我的臉色,可憐巴巴。
花貓在將溫暖火熱的灶臺灰塘變成自己的貓窩之后,終于釀下了大禍——有一日燒焦了尾巴。祖母很是生氣,在給我烤紅薯時沒有理撒嬌的它。我分給了大黃狗半塊香甜的烤紅薯,它表示不再嫌棄被鍋灰蹭成一張丑臉,又燒焦了尾巴的肥貓。后來的日子,不管午睡,還是夜里休息,那只花貓總要蜷成一團,依偎在大黃狗的懷里。
小雪時節,若是長久的晴天,早上必定會有嚴霜。那時菊花是開敗了的,“寧可枝頭抱香死”,它們保有最初的清艷,風干在花圃的圍欄上。
“花落花開無間斷,春來春去不相關”的是月季,它們在一年里開著最后的一朵花,也許在明日,小雪的霜寒便凍結了枝頭最后的嫣紅與芬芳。
操勞了春、夏、秋三季的祖母在這本該清閑的冬日并不得閑,她在一個響晴的日子搬出她少女時代嫁給我祖父時的繡花籃,在那藏滿了鞋樣、繡花樣子的竹籃中翻找適合我的款式,要憑著一把剪刀、一根銀針、一團棉花、一塊燈芯絨布和一雙昏花老眼給我做棉靴。
我由此得以見證“千層底”是如何一針一線納好的,由此得以知道我年邁的祖母做的棉靴為何會如此養腳——她將她的愛,鋪墊在我行走的一生,無論泥濘或者坎坷,給予我溫暖和保護。
祖父已將該藏的糧食如同松鼠儲藏堅果一般藏好。春播,夏種,秋收,冬藏。他牢記著心中的法典二十四節氣,依據天時,遵循規律,與沉默厚實的土地達成協議。
他在小雪節氣里收好農具,喂飽他的耕牛,即便是在陰晦的日子里,也要抽空牽著他的老伙計出去外面走一走。祖父牽著牛去飲水,祖父牽著牛去郊外吃草,總要先征詢一下它的意見。“你喝飽了沒有?今天咱們是到村子的東邊還是去村子的南邊?”這樣的問話往往讓我恍惚。牛搖頭擺尾,看著枯瘦的池塘,看著田埂上新冒出來的豬耳呆菜、兔耳朵菜、蒲公英、車前草……我相信它和祖父有過深切的交流,諸如這天氣,這農時,今年的播種,來年的收成,乃至于田里的土塊。
祖母為我做好了棉靴,她就要忙著腌菜了。菜園子里長得皮紅水嫩的蘿卜,那些開著黃花長著極高植株的洋姜,被她刷洗干凈,分切成塊,晾曬風干,加鹽揉搓,調味裝壇,然后交給時間,去慢慢釀制成我喜歡吃的風味小菜。多少年后,我站在涪陵榨菜和“老干媽”面前,口中生津,唾液翻涌,想的都是我祖母腌制的腌菜。
白日里村子里會有人來賣豆皮,收雞蛋。挑著擔子的老伯,推著自行車的中年人。兩斤豆子換一斤豆皮,一斤雞蛋賣幾塊錢,村子里的孩子們歡快地圍著,狗在外面熱鬧地叫著,鄰居家的大嬸為著三個雞蛋討價還價,小販遞過來揉皺的紙幣,未了還被邀到家里吃午飯去。鄉下人厚道,斷沒有讓客人在這冷天氣里餓肚子的道理。
祖父陪人喝酒時便囑咐我去抓一大把花生,白菜燉著豬肉,在鍋里“咕嘟咕嘟”地響,祖母清炒了一盤豆皮,新挖的蒜苗炒一個雞蛋,金黃鮮香,熱氣氤氳里,客人喝一口酒,與祖父攀談五百年前的某某,是他的某某。
小雪時節的天慢慢地黑下來了,先是那鴨蛋黃般的太陽落了山,然后有晚霞絢爛,最后變幻出墨藍和紫,莫名讓我想起“碧海青天”這樣的句子。
極浩渺極清澈的星空懸在蒼穹,讓人疑心它們是給凍在了天幕上。我并不知道北斗星已經西沉,W形的仙后座升入了高空,四邊形的飛馬座正臨空,獵戶座已經在東方的地平線上探出了頭。只覺為這深邃的優美所震撼,心里無限平靜又無限感慨。
夜里極靜,風聲清晰地回旋在耳畔,睡到朦朧,會聽到悠長的雞鳴。我家的雞叫一聲,隔壁的雞呼應一聲,一聲又一聲,填滿鄉村的夢。
當寒風的馬匹,一夜踏過我的村莊時,那場小雪就如詩如畫地來了,如空中撒鹽,如柳絮因風起。
祖母為起床的我穿好棉靴,祖父泡一杯滾熱的茶,收音機里響著鑼鼓鏗鏘的戲曲,花貓跳在桌子上“喵鳴”,大黃狗在雪地上留下了兩行梅花印,麻雀們不怕寒冷地在廊下嘰喳,我推開窗戶,看屋前那株蠟梅,有沒有開花。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