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王 瀟

沒什么比一句“我酒精過敏”在酒桌上更令人掃興了。每次講出這句話,吳坤不好意思的表情都讓它顯得更像托辭。不相熟的列席者則往往回應,“真的假的?”“少喝點不要緊吧?”
高三畢業的那個暑假,他在同學會上被慫恿喝了一小杯,然后全身發紅、幾近休克。從此滴酒不沾。世界衛生組織已經把過敏列為21世紀重點防治的三大疾病之一。而相比于腫瘤研究的日新月異,“在過敏這個問題上,我們國家還在步發達國家30年前的路。”上海交通大學醫學院附屬仁濟醫院過敏科主任郭胤仕說。
在仁濟醫院脫敏治療室,一位孩子乖巧伸出手臂。仁濟醫院高級技師王菁蘭在他手臂上點了兩排共12滴液體,并分別點刺進皮膚;20分鐘后,有8個點鼓出了腫塊,顯示著他對貓毛、狗毛、螨蟲、花粉等8個過敏源過敏。孩子有些茫然。
“什么是過敏?”這間診室里幾乎每人都能說出個所以然。郭胤仕對孩子解釋得更淺顯易懂。“我們這個環境新的東西越來越多,對身體來說,很多都是它沒見過的。當這些東西被你吃進嘴里或吸到身體里,它害怕這個東西會傷害你,就調動身體里的‘部隊’去打擊它不認識的東西,這個過程你就會感到不舒服。”
“過敏到底意味著什么?每個人體會都不一樣。”22歲的閔巖,有20年過敏史——記事起就不停咳嗽,打個噴嚏都能咳,咳到后面便出現“拉風箱的聲音”;食譜變得越來越窄,海魚吃了會犯病,香菇吃了也不行;還從來沒有做過“值日生”,學號會被自動跳過。他有過敏性結膜炎,每次進游泳館都要向醫務室解釋自己不是紅眼病,不會傳染;他還有異位性皮炎,一度有好轉,可是高中時一次游泳比賽,班里沒人報名,他舉了手,結果“一朝回到解放前”,皮膚又發炎得厲害了。
這種皮炎造成的后果是,“抬一下手都會感到皮膚在撕裂”,“幾乎全身每個地方都在癢”。你知道不能撓,越撓只會越嚴重,但就是無法入睡。“過敏簡直就是惡魔,我不知道它什么時候會以什么方式在什么地方攻擊我。”閔巖說。
27歲的吳坤感嘆自己也曾經歷逐步認識“過敏”的過程。母親從不帶他走親戚,因為“不知道去的地方會面對什么”;他不能進鋪毛毯的屋子,必須睡蠶絲被……1998年一家人去海南游玩,第一次坐飛機,上了飛機就開始咳,到三亞后病了足足5天,玩也沒玩就打道回府。“能好好活到27歲是件幸運的事了。”他笑。
“中國人對過敏的理解,停留在好多年前。”郭胤仕解釋,“有的人以為只有花生等食物引發的速發型過敏反應才是過敏,而忽視了很多遲發性、慢性的過敏。還有人會把過敏簡單認為‘就是發點疹子’。”
事實上,皮疹只是表象。過敏產生癥狀主要是因為一連串的反應促使免疫細胞釋放出一系列致病物質,比如肥大細胞可以釋放出“組胺”。這種物質,作用在皮膚上就是泛紅、發癢、出現皮疹;作用在喉嚨,則會喉癢、喉頭水腫;作用于胃腸道,可能導致嘔吐、腹瀉;作用于支氣管,可能導致哮喘,出現呼吸困難,甚至危及生命。
一家三甲醫院曾對到兒童保健科就診的患兒家長進行問卷調查,56%的家長不知道哮喘屬于過敏性疾病,72%不知道過敏可以表現為腹瀉。吳坤的母親何萍說,兒子的哮喘一般吊水后都會緩解,但到底會造成什么后果,自己也是在不斷更新感知。
最大的沖擊莫過于“每周都來做脫敏治療、周周見面”的伙伴說沒就沒了。那是一位三十多歲的女患者,去年秋天在近郊游玩,忍不住嘗了一點螃蟹,回到酒店,地毯和沙發令她愈加不適,她曾致電王菁蘭,王讓其立刻去醫院,她卻嫌麻煩說沒事,丈夫也以為她休息一會兒就好,便離開去招呼朋友,回房間才發現她已因哮喘發作而死亡。中國的過敏性哮喘患病率是3.2%左右,并不算高,但中國卻是哮喘死亡率最高的國家之一。何萍說,她需要學習應對最危險的時刻。
美國自傳性書籍《過敏的人生》中主人翁桑德拉的母親要求她隨身攜帶一個長款錢包,里面裝著腎上腺素筆及過敏藥。吳坤也有一個裝藥專用袋。閔巖則會特意買有大口袋的褲子,“藥的優先級肯定在錢包前”。
“追查過敏源,好比警察斷案。”郭胤仕說,“等于是在幾千幾萬個人里去區分好人還是壞人。”目前國際上公認的過敏診斷方法有臨床評估、血清IgE檢查、皮膚特殊試驗,以及較少使用的激發試驗。
大多數患者可以通過這幾個方法查到過敏源。比如一位養貓的餐館老板,因老貓抓老鼠屢建奇功,格外歡喜,總抱著睡覺,卻休克過幾次,后查出是對貓毛過敏,從此把貓送人。
有的則是要靠分析。仁濟醫院上世紀70年代就開始研究變態反應,王菁蘭記得那時有個小孩每到過年便哮喘發作,當時檢測手段還不發達,她在反復追問推斷之下,才判斷出是對雞毛過敏——孩子喜歡看人殺雞,而當年都是過年才會殺雞。一試果然。
郭胤仕印象最深的病例,是一位東北的小伙子,蕁麻疹不斷,每天涕泗橫流。小伙子斷掉一切傳統觀念里的“發物”,不吃海鮮、肉,每天只吃粥、面條,可癥狀依然。后來的檢測結果顯示,他對小麥過敏。“人的免疫系統在不斷變化。有些人可能以前從不過敏,但碰到了比較大的應激,例如一場重病、一次重大打擊、做手術或是女性生小孩,人的免疫系統會發生一次重塑。有些人,調整不過來,就會出現過敏。”郭胤仕解釋。
也有人的過敏源始終難以找到。例如不同食物的配伍,單吃某一種都不過敏,放在一起吃就過敏了。找到過敏源的好處是,可以有針對性地回避,或嘗試脫敏治療,即故意接觸很小劑量的過敏源,逐步加大,使身體對過敏源“熟悉”、耐受,以減輕過敏反應。只是,這是個漫長的過程。“我有時候會有點悲觀。都說適者生存,不過敏的人才是工業化篩選下的產物吧。”閔巖說。
“辦法也不是沒有。我覺得我正在好起來。”閔巖最近有了一間單身宿舍。這是大學給予的優待。他不再擔心別人一屁股往他的床上坐。不過他依然會在中午回到6人寢室,睡覺才會去單人寢室。他最近嘗試了第一個療程的脫敏治療。雖然僅僅是針對塵螨,卻似乎對其他過敏癥狀也有連鎖反應。
而住院醫師鄭青的期待是,國家能夠進一步放開過敏相關檢測的窗口。目前國家批準可以查的過敏源有三十多種,而實際可以查出六七百種。如果一個人吃花生過敏,可以進一步精確到底是對花生的哪種成分過敏,過敏程度如何,可以吃1顆還是5顆?有儀器已經可以實現,但并未投入應用。
閔巖并不知道,他的母親劉曉蓉給記者讀了一段她喜歡的話——“看起來這樣的人(過敏者)根本不符合‘適者生存’的道理……但桑德拉不僅生存了下來,還過得很精彩……她學會如何在這個世界中游刃有余,避開潛伏的各種危險。”這是《過敏的人生》介紹語中的一段。“我希望我兒子也能這樣。”劉曉蓉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