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善無爭的賈迎春為何命苦

□ 孫 燾

近有一詞“佛系青年”：與世無爭、怎樣都好、對每個人微笑。我想到一位朋友，賈府里的迎春。她生性淡泊，從不計較是非得失，對下人也十分寬大，從不發脾氣。她把“好人”做到了極致，卻又是賈府女兒里最命苦的。

沒出閣的時候，這位大家閨秀的零花錢就被奶媽克扣，甚至首飾都被偷了出去賭博。丫鬟據理力爭，好人小姐卻不愿與人交惡，“自拿了一本《太上感應篇》去看”，擱如今沒準還會在朋友圈里轉一條《吃虧是福》的小文章。

人稱“二木頭”的迎春其實并不是心大、麻木，或者真的無欲無求。她吃了虧，心里也不滿。她只是不會表達心里的不滿，更不敢自己去主張權利，維護尊嚴。她寄希望于一種外在的力量能看到她的善良無助，自動地、默默地主持公道——幫助好人去懲罰壞人，或者給好人格外的補償。她甚至也不對那種外在力量提什么具體的要求，自己只要抱有希望就好。人總是要有希望的，不是嗎?

探春、平兒等人愿意幫她在首飾失竊事件里主持公道，但發落首惡還需當事人給個表態。迎春連這也不想出頭，她說：“他們的不是，自作自受，我也不能討情，我也不去苛責就是了。至于私自拿去的東西，送來我收下，不送來我也不要了。太太們要問，我可以隱瞞遮飾過去，是他的造化；若瞞不住，我也沒法。”既這樣，探春、平兒也不能再幫她做什么了。

誰也不愿相信，這個與世無爭、溫順忍讓的老好人，后來竟被嫁給一個虐待狂。被虐待死之前，她還回過娘家哭訴。王夫人也是個篤信行善積福的人，聽了侄女的慘狀只能陪著掉淚，說一句“我的兒，這也是你的命！”迎春終于忍不住了，說“我不信我的命就這么苦！”可她一直都是這么苦的呀！或曾希望靠著忍耐，有一天能苦盡甘來。沒想到，苦了以后是更苦。

跟迎春正相反的是探春。姐妹倆的出身和成長環境相近，而探春因為生母趙姨娘太討人嫌，實際起點還更低一些。但沒人敢欺負探春，連王熙鳳都敬畏她三分。

在抄檢大觀園的風波里，各房人心惶惶，有的被折騰得人仰馬翻。迎春的大丫環司棋因私情被捉，迎春絕不替她回護，否則“豈不連我也完了”。唯獨探春不同。在一干人氣勢洶洶趕來之前，她就已“命眾丫環秉燭開門而待”；待那些人進了門，探春把自己的箱籠妝盒全部打開任其翻檢，但手下人的東西一律不準碰。好一個團隊建設！

最刁蠻霸道的，往往不是身居高位的決策者，而是手握令牌的奴才。本質上，抄檢大觀園事件是低層競爭的產物。某些心懷不平的奴才利用管理層想要壓縮開支、整頓秩序的時機，小題大做以謀上位，或至少出一口嫉妒的惡氣。迎春式的軟弱讓他們愈發不知分寸，直待遭遇探春。面對堂堂之陣，被動卷入的王熙鳳早已見好就收，積極分子王善保家的卻想把威福做足，還作勢往探春身上搜摸，臉上立刻吃了一記響亮的耳光！

探春后來遠嫁他方，據說是頂替公主到番邦和親去了。在古代，遠嫁遠比當今顯得悲情。不過，對探春來說，這個大家族及其人情世故的把戲已令人失望透頂，也絕無改善的可能，與其門當戶對，不如遠走高飛。“遠”意味著“不同”，孔子曾想乘桴浮海，探春遠嫁或許還能另有一片天地。就此而言，探春的命運未可說不好，反而最有可能不壞。

人愿意相信善惡有報，卻又常說“人善被人欺”。面對霸道欺凌，老好人慣于以退讓、隱忍、克扣自己來維護“善良”的標簽，希望等來老天爺開眼，拯救自己于水火。然而，退讓一步以后還會再退十步，克扣自己的結果必是更大的克扣，循環得久了就成為所謂命運。因果輪回，亦寓于是。若有勇氣扭轉此間因果，在平常小事里截斷這等輪回，是為真佛系。共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