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蔣介石的“文膽”,曾經主持國民黨政府文化宣傳工作數十年。他與長期親共的沈鈞儒政見不合,但自己的女兒卻嫁給了沈鈞儒的幼弟。1949年,他隨蔣介石去臺,執意留在大陸的女兒一家則經受了多番運動的暴風雨。他就是陶希圣
1961年,14歲的沈寧向學校上交了一份申請書,爭取加入共產主義青年團。那時,他在學校是很優秀的學生,功課好,每篇作文全校展覽。可是,連續發展了幾批團員,卻一直沒有他的份。沈寧很不服氣,去找老師。萬沒料到,班主任告訴他一個難以置信的理由——對組織不忠誠,不主動交待自己的反動家庭背景。
沈寧完全懵了,他不知道自己有什么反動家庭背景,因為父母從來沒有講過。回到家里,他大吵大鬧,要父母解釋清楚。至此,他終于知道了:他的外公名叫陶希圣,是國民黨的要員,蔣介石的“筆桿子”,1949年逃到臺灣。此后,因為這個外公,母親從“文革”一開始就成了專政對象,被批斗折磨。除了強迫下鄉勞動之外,還要去干校學習改造,直到1978年,終因病情惡化,在北京逝世。因為這個外公,父親也多次被誣陷、揪斗而遭關押。三兄妹也先后赴最“艱苦的地方”鍛煉,歷盡波折。這些年來,全家人受盡折磨和苦難。母親仍然時刻牽掛著遠在臺灣的外公,但那個外公卻從來沒有聯絡過母親,以至于母親至死也不能見最后一面。他實在無法理解這個外公。
1949年,陶希圣離開大陸時,沈寧尚不足兩歲。他對外公的模樣,也實在沒有什么印象。在少得可憐的文字資料和一些親友的間接轉述中,外公的形象也依然模糊。他知道外公是蔣介石的“文膽”,曾經主持國民黨政府文化宣傳工作數十年。他還知道,外公曾追隨過汪精衛,后來又離開,發生了著名的“高陶事件”。在此之前,外公做過北京大學教授,曾經引發過“中國社會史大論戰”。此外,外公一直“反共”,與長期親共的沈鈞儒常常政見不合,但陰差陽錯,自己的母親卻最后嫁給了沈鈞儒的幼弟,兩個在公開場合針鋒相對,常常論戰的對手,卻最終成為了親家。
這么多矛盾的形象糾結在一起,深深困擾著沈寧,也影響了他的成長歷程。

陶希圣
1987年7月24日,在美國舊金山,沈寧見到了外公陶希圣。此時,沈寧已經來美生活多年。早在1985年,陶希圣曾親向“總統府”取到一張特許令,準許已在美國的沈寧三兄妹進入臺灣,希望能夠祖孫團聚。一切都準備妥當,沈寧卻放棄了。他實在不知道,這個讓整個家庭歷盡磨難的外公,究竟值不值得兄妹幾人不顧一切,不遠萬里去看他。但令沈寧沒有想到的是,外公在得知他放棄赴臺機會的消息時,決定親自來美國看幾個外孫。
當年近90歲的陶希圣坐在輪椅上,出現在沈家三兄妹面前時,所有的誤解似乎在那一刻冰融。這次重逢也讓沈寧消解了心中埋藏多年的一個心結——為什么外公會拋下自己一家,獨自跑到臺灣。
那是1949年5月6日的早晨,蔣介石坐上江靜輪,準備從上海去臺灣。作為侍從秘書,在起草完1949年元旦文告,宣布蔣介石引退的時刻,陶希圣就知道這一天遲早就要來的,但沒想到,時間還是比他預料的要早得多。輪船到了吳淞口,陶希圣請求蔣介石在那里稍作停頓,他請求允許他最后一次給留在上海的女兒發個電報,催她立刻離開。蔣介石答應了,并命上海警備司令部派出一艘快艇,在十六鋪碼頭待命,準備接到人后,登艦會合。
但是,女兒和外孫沈寧并沒有出現。這也在他的預料之中。4天前,也就是5月2日,陶希圣曾去看望女兒。“琴丫,跟我走吧。”陶希圣反復地勸說。沈寧的母親流著淚,搖搖頭。陶希圣明白,當下的形勢,一起去臺灣是最好的選擇。但是他也明白,女兒有自己的難處,他只好默默地離開。過了兩天,陶希圣又托學生轉交給女兒一個小包。里面裹著金條,還有一張親筆字條,寫著:時勢如此,我也無奈,但愿你們永遠互愛互助,共渡困難。
陶希圣一生論戰無數,可他無法說服的,卻正是自己的親生女兒。
沈寧的母親選擇留下,一切都是為了丈夫沈蘇儒。她深知丈夫立意回上海,不忍丟下還在浙江鄉間的二老,遠走他鄉。而她,也深愛自己的丈夫,從未想過離他而去,只有含淚忍受父女分離的巨大痛苦。
兩人相識于“高陶事件”后,那時陶家在重慶安定下來。沈寧的母親,也就是陶希圣的長女陶琴薰進入中央大學外文系學習。在這里,她和同學沈蘇儒相愛了,但兩人卻對這段戀情能否修成正果惴惴不安。原來,沈蘇儒是著名親共社會名流沈鈞儒的幼弟,而陶希圣卻一直和他政見不合。
早在1937年夏,蔣介石在廬山牯嶺召開戰略會議,陶希圣和沈鈞儒都在應邀之列。當時,沈鈞儒是上海的著名律師,陶希圣是北京大學的名教授。但因政治立場相左,兩個人每逢開會,就要發生爭吵。有一次會上,兩人爭吵得很厲害。散會之后,沈鈞儒拉住陶希圣說:“庚子八國聯軍的時候,尊大人由北京到西安,我和他是莫逆之交。”陶希圣馬上恭敬地回答:“沈先生后來到開封赴北闈,寄居舍下,我叫您沈大叔,您教我八段錦,我只有三四歲,如今還記得。”沈鈞儒點頭說:“以后希望你我之間客氣些才好。”兩人相視而笑。

陶希圣和家人
但在以后的日子里,兩人在大會小會上相見,仍然針鋒相對,爭論不休。由于擔心兩家長者的反對,陶琴薰遲遲不敢將戀情告知父親,直到臨近大學畢業才說出來。沒想到,沈家和陶家對這門婚事欣然同意,并沒有橫加干涉。1946年1月26日,沈蘇儒和陶琴薰的婚禮隆重舉行,主婚人是當時上海市長錢大鈞,沈蘇儒的介紹人是文化名流劉尊棋,陶琴薰的介紹人是《申報》社長,也是陳布雷的弟弟陳訓畬。蔣介石也送來一副親筆題字。豐子愷先生也親題字畫,畫中兩個兒童站在一株雙桿松樹下,字曰:雙松同根,百歲長青,贈蘇儒琴薰結婚。
沈鈞儒和陶希圣,這兩個往日政見相對的冤家,如今卻成為在婚宴上歡笑如常的親家。盡管如此,親家的身份并沒能改變兩人的觀念。陶希圣繼續做蔣介石的“文膽”,而沈鈞儒則繼續在議會公開反對蔣介石。
在美國舊金山機場的重逢,不但化解了多年的誤解,也讓歷史帶給一個家族的變遷更顯深邃。沈寧心中原有的政治堤壩,隨著對外公的一生了解而逐漸垮塌,剩下的則是對中國現代歷史更深的認知。而外祖父陶希圣,也在與沈寧重逢后不到一年內,在臺灣逝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