歷史街區語言景觀的語言策略研究
——以杭州河坊街為例

高 珊 付 伊

(浙江財經大學 人文與傳播學院，浙江 杭州 310018)

語言景觀是社會語言學一個新興的領域。Landry和Bourhis指出：“公共場所的路牌、廣告牌、街道名、地名、商店名稱所使用的語言以及政府機構上的符號，構成了某一特定區域、地區或城市群的語言景觀。”*轉引自李麗生：《國外語言景觀研究評述及其啟示》，《北京第二外國語學院學報》2015年第4期，第1-7頁。語言景觀的研究不僅反映出城市的語言使用狀況和整體風貌，還可以考察語言景觀背后所蘊含的語言政策、權勢關系及歷史文化信息等。杭州作為享譽世界的旅游文化城市，其悠久的歷史與文化吸引著廣大海內外游客紛至沓來，而語言景觀必定是這座城市文化底蘊的展示牌。本文以杭州著名景點——河坊街為例，對杭州歷史街區的語言景觀進行考察。

一、歷史街區的語言景觀

場所符號學隸屬于地理符號學范疇。金怡認為，場所符號學是語言景觀研究中較為全面的理論分析框架，場所符號學包括語碼取向、字刻、置放和時空中的話語四個要素*金怡：《語言景觀之場所符號學研究述評》，《宿州學院學報》2016年第6期，第59-62頁。。語言景觀作為城市外在語言表現形式，處在不同地域必蘊含不同意義。筆者參照場所符號學理論，對河坊街的語言景觀進行語言策略分析。

(一)語碼的取向

語碼取向指的是雙語或多語標牌上各種語言之間的優先關系，以此反映它們在語言社區內的社會地位*尚國文、趙守輝：《語言景觀研究的視角、理論與方法》，《外語教學與研究》2014年第2期，第214-223、320頁。。語碼所在的先后、左右、上下、中間或邊緣、頂部或尾端的順序，折射出不同語言在該語言社區中的地位。在本文調查的202個樣本中，共有漢語、英語、日語、韓語、泰語、拼音、字母、符號、數字和圖等11種類型的符號，按照符號組合構成可分為17種類型(見表1)。河坊街語言景觀中的符號組合具有多樣性，對其中含語碼的標牌作語碼取向分析，得出以下兩點結論。

1.漢語標牌占絕對主導地位。在河坊街的語言景觀中，以純漢語為語碼的標牌占總量的81%，具有絕對優勢；帶有外語的標牌僅有20個，只占總數的10%，表明該街區以發揚與傳承漢族文化為主、以倡導多元化風格為輔，保留了傳統的歷史風格和街區特色。國家發改委在2014年頒布的《國家新型城鎮化規劃(2014—2020年)》中指出，要重視人文城市的建設：加強歷史文化名城名鎮、歷史文化街區、民族風情小鎮文化資源挖掘和文化生態的整體保護，傳承和弘揚優秀傳統文化，推動地方特色文化發展，保存城市文化記憶。杭州人民政府2000年頒布的《杭州清河坊歷史街區保護辦法》第三條明文規定：清河坊街區應當堅持保留歷史文脈與再現傳統街區風貌的有機統一。

表1 符號組合與數量

2.同一標牌中漢語語碼為重要語碼。河坊街的雙語及多語標牌共有18個，包括漢語+英語、漢語+泰語、漢語+英語+日語、漢語+英語+日語+韓語、漢語+英語+字母、圖+漢語+英語+日語+韓語、圖+漢語+英語七類形式。在標牌中，漢語均處于上方或頂端，其他語種位于漢語的下方或邊緣，可見漢語在雙語或多語標牌中為重要語碼，其他語種為次要語碼。

(二)語碼的呈現方式

語碼的呈現方式就是語言的不同呈現方式，包括字體、字體顏色、字體大小、變化順序及使用材料等。本文從漢字字體、漢字繁簡、書寫順序和字體顏色四個方面對河坊街202個語言景觀樣本進行分析。

1.漢字字體。表2顯示，河坊街的語言景觀字體以楷體為主，輔以宋體、隸書及藝術字體等其他字體。楷體講究用筆，展示出字體的形態、線條的質感，收放有力、筆筆分明，具有濃厚的中國書法審美韻味。宋體字形方正、棱角分明，給閱讀者一種醒目舒適的享受，多用在書籍報刊的正文，保留了中國書法的特點。在河坊街的標牌中，以楷體為主且占絕對優勢的標牌，給游客帶來濃郁的傳統書法文化，反映出標牌設置的規范性、統一性，同時符合河坊街傳統性與多樣性結合的結構布局要求。

表2 漢字字體與數量

2.漢字繁簡。由表3可知，在河坊街的標牌中，繁體字標牌占總數的64.85%，簡體字標牌占31.68%，繁體字標牌占主導地位。筆者選取杭州上城區延安路95個標牌為普通商業街區語言景觀的樣本，其中簡體字標牌68個，占總數的71.58%；繁體字標牌16個，占16.84%。可見，普通商業街區以簡體字為主，以繁為主、以簡為輔的語言景觀是歷史商業街區的重要特征之一，蘊含著濃厚的文化歷史氣息。

表3 漢字繁簡與數量

新中國成立后進行了文字改革，對漢字進行筆畫簡化，國務院1956年公布《漢字簡化方案》，1964年總結出《簡化字總表》，1986年再次進行調整。《國家通用語言文字法》中允許題字和招牌中使用繁體字，河坊街標牌中的繁體字標牌數量遠高于簡體字，這既符合歷史街區的布局規劃，也符合國家語言文字法的規定。

3.書寫順序。在202個樣本的書寫順序中，156個自左向右，43個自右向左，3個自上而下。楊秋生認為，漢字的書寫順序是自上而下、自右向左，這種書寫習慣是受書寫方式、書寫材料的影響而形成，此外還受到古人以右為尊的思想意識的影響*楊秋生：《漢字書寫行款成因》，《黎明職業大學學報》1995年第1期，第34-38頁。。以上文中選取的延安路95個標牌樣本與河坊街作對比，發現在普通商業街區，自左向右順序的標牌數量所占比重高達94.74%，自右向左、自上而下順序的標牌數量分別為3.16%、2.10%，而河坊街的標牌中有77.23%采用當前最為規范的漢字書寫順序，但仍有高達21.29%的標牌采用自右向左的順序。可見，自右向左的書寫方式是歷史商業街區區別于普通商業街區的重要特征之一。在43個自右向左順序的標牌中，有1處文物古跡、28個傳統老字號標牌和14個現代商鋪標牌，這表明傳統老字號店鋪仍沿用舊時的牌匾書寫方式，以體現其悠久的品牌歷史及傳統的中華文化特色，而現代店鋪使用左行書的方式是為了凸顯其文化韻味，增加商店的品牌競爭力。

4.字體顏色。如表4所示，河坊街的標牌顏色以金色黑底為主，占65.84%，其他顏色如白色黑底(綠底)、橙色白底(黑底)、黑色白底(棕底)、紅色黑底(藍底)、黃色紅底(棕底)、綠色棕底和銀色白底等標牌數量較少。錢朝陽認為，標牌的不同色彩蘊含著不同意義，如黑色在現代色彩義中有著莊重、嚴肅、深沉和高貴等意義，金色象征著財富、權力和最高的價值，白色是純潔、完美的象征，紅色則傳遞希望、喜悅和吉祥等積極意義，黃色和橙色則具有富麗堂皇、明朗喜悅的情感，綠色給人活力青春之感，銀色也蘊含著高貴優雅的意味，棕色給人踏實安全舒適的感受*錢朝陽：《廣告色彩漫談》，《上海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07年第4期，第138-142頁。。河坊街的語言景觀以金色黑底為主的標牌，繼承了傳統牌匾的風格，黑底給人莊嚴肅穆之感，金色蘊含著吉祥富貴之意，符合中華民族傳統的祈吉意愿。

表4 字體顏色與數量

(三)語碼的置放

置放是場所符號學關注的最根本的問題。尚國文等認為，置放有三種形式：去語境化放置、越軌式放置及場景化放置*尚國文、趙守輝：《語言景觀研究的視角、理論與方法》，《外語教學與研究》2014年第2期，第214-223、320頁。。去語境化即標牌不受置放環境的制約，保持其原有的形式；越軌式即標牌放置在不該出現的地方；場景化即標牌在適宜的地點發揮應有的功能。本文采集的202個樣本均處在歷史商業街區中，196個私人標牌為商業標牌，6個為官方標牌。商業標牌的功能是商家提供服務信息給游客從而達到宣傳的目的，官方標牌則分別具有弘揚、規范、提醒和宣傳的作用，因此202個標牌均是場景化放置。

私人標牌中一些標牌不受語境的限制，無論是字體還是文字顏色均不會發生變化。如“watsons屈臣氏”“古今”等形成規模的品牌，無論在實體商店還是在宣傳海報上都保持一致的形式，這是去語境化放置。但也有語境化放置的實例，“名創優品”這一日貨連鎖品牌在河坊街的牌匾為金色楷體簡化字，而在其他街區均為紅色宋體繁體字，且附有英語與日語標識，這表明品牌連鎖店在歷史商業街區會轉變其標牌的字體風格。清河坊歷史街區管理委員會頒布的《歷史文化特色街區服務規范》第八條規定：街區內商戶的經營活動應符合該街區保護規劃確定的區塊功能業態布局的要求，體現歷史街區的文化氛圍。因此，“名創優品”標牌為傳統的金色黑底木質材料，沒有英語和日語標識，更加體現出傳統的文化特點，符合歷史街區委員會的政策要求。

(四)語碼的功能

不同空間的標牌所具有的功能也不同。Landry 和Bourhis認為，語言景觀具有兩大功能：信息功能(informatio function)和象征功能(symbolic function)*轉引自李麗生：《國外語言景觀研究評述及其啟示》，《北京第二外國語學院學報》2015年第4期，第1-7頁。。信息功能是語言景觀向接受者提供某地區語言的使用信息和使用狀況，反映出該語言地區的社會語言信息，具有顯性特征；象征功能是通過語言景觀向接受者傳遞某種主觀的意識或感知，蘊含著語言的權勢和地位。標牌自身所具有的兩種功能只有放置在某個空間之后，其功能才可以轉化為現實意義。如官方標牌“小心跌落”只有置放在河道旁邊才具有信息功能，假如將其放在商業街區的中心地帶，不存在跌落的情景，這個標牌就失去了信息功能的價值。同理，私人標牌只有放置在商業街區內才具有信息功能，向接受者傳遞商店的經營范圍、主營業務等。

在同一個標牌中，同一語碼在面對不同的語言景觀接受者時也具有不同的功能。在河坊街的雙語標牌和多語標牌中，接受者是中國游客，漢語就具有信息功能，向游客傳遞店鋪的經營業務或者官方宣傳的主流思想。其他語言則具有象征功能，如“泰芒了”下方的泰語就具有象征功能，向中國游客傳遞商品優越性的信息，從而達到宣傳其商品價值的目的。反之，將此標牌放置于泰國居民區，泰語就具有信息功能，漢語則具備象征功能。

二、歷史街區語言景觀的歷史化

“歷史化”是后現代主義的產物，詹姆遜在《政治無意識》中首次提出“永遠歷史化”的口號。“歷史化”是闡釋文學和文化的理論，強調將一切文本放置于一定的歷史時空內，探究文本背后蘊含的意識形態。歷史街區的歷史化建立在歷史建筑、碑刻等物質實體基礎之上，借助保留下來的歷史物質載體實現。當下的歷史街區只是還原某一具體歷史時段，不但通過歷史街區中的建筑、碑刻和古井等歷史資源實現“歷史化”，更借助語言景觀、手工藝品和傳統文化產品等形式實現“再歷史化”。河坊街的語言景觀反映出濃厚的歷史文化韻味，這與杭州人民政府及清河坊歷史街區管理委員會頒布的政策、語言景觀設立者的自我意愿緊密相關。通過語言景觀中的字體選擇、繁體字和金色黑底等漢字文化元素，歷史街區實現了“再歷史化”。但是，這里有三個問題值得探討。

1.漢語為主的語言氛圍是否有利于“再歷史化”。河坊街的規劃要求是傳統性與多樣性并存，但其語言景觀中漢語占絕對的主導地位，其他語種及數量較少。當然，漢語為主的現象并不有悖于多樣性規劃的要求，但筆者認為應增設雙語和多語標牌。歷史街區的官方標牌可多采用雙語或多語形式，這有利于旅游者了解歷史街區及獲得相關服務信息；私人標牌可繼續使用漢語標牌，這有利于歷史文化的傳承。本土化與多元化的結合，能更好地發揮出歷史街區的商業文化。

2.繁體字現象可否延續歷史化。在河坊街的語言景觀中，繁體字是主要語碼呈現形式，使用繁體字無疑更能體現歷史街區的特色。但是，在使用繁體字的標牌中，有4處繁簡共存、1處繁體和異體字共存的現象。1986年，國務院同意并批轉國家語言文字工作委員會《關于廢止〈第二次漢字簡化方案(草案)〉和糾正社會用字混亂現象的請示》，其中規定：“商標、 廣告、 招牌等要使用規范的簡化字。”簡化字要以1986年頒布的《簡化字總表》為準。筆者認為，河坊街的語言景觀可依據當地歷史街區的整體規范和文化特色使用繁體字，這有利于歷史文化氛圍的構建，但繁簡共存、繁異共存的不規范現象不應出現。

3.標牌顏色是否必須整齊劃一。標牌的字體、色彩整齊規劃，會缺乏品牌特性。調查樣本中有77%的標牌為金色黑底樣式，雖然整個歷史街區營造出古色古韻的氛圍，但是店鋪的特色并不鮮明。因此，可適當增加標牌顏色的多樣性。

河坊街作為杭州最重要的歷史街區之一，承載了杭州悠久的茶文化、絲綢文化及傳統工藝品文化。從場所符號學視角下分析河坊街的語言景觀，發現其在語碼取向、字刻、置放和時空中的話語四個方面形成以漢字語碼為主、采用傳統書法字體并沿用傳統牌匾工藝的特色，保留了歷史街區的文化意蘊，符合國家及地區的政策、條例要求。歷史街區的語言景觀研究結合建筑學、地理學等其他學科，可以更加全面深入地了解城市語言使用狀況，揭示城市語言使用風貌，為我國語言景觀的研究提供新的研究領域和研究視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