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諳
大千世界,萬般時空,千絲萬縷,紛繁交錯。然而,在某個特定的時刻,總能追尋到那一絲一縷的信息,將母親與我緊密相連,或有形牽絆,或無形綿長。
這一切,在母女相距遙遠不得相見時,愈發凸顯其力道。
母親剛到國外工作的時候,彼此訴說思念,總要落滿張張信箋,穿梭于飛繞地球的空中航線。可是,要想聽到母親的聲音,只能在郵局特設的格子間,預約國際長途,伴隨著高昂的話費、繁瑣的手續和長長的等待,使這條特約專線成就了我最奢侈的享受。但前提是:要在申請單上附加注明“對方付費”。
初裝電話時,已經是程控,可以直撥長途,但一個月工資支撐不了十分鐘的連接,這一線,便成為絕對的奢求。于是,在某個固定的時段,假若緊隨鈴聲入耳的是乳名呼喚,那就相當于母親的到訪,節日般珍貴。而女兒孝敬母親的一顆心,則化作稱了重的包裹,按重量選擇性地交付藍天或者大海。
IP電話興起,長途話費三折,由我先呼喚一聲“媽媽”不再是奢求,也就會常常忘記晝夜顛倒的時差,把母親從夢里喚醒。如今,處在信息煙云籠罩的地球村,早已是一根網線,把我和母親影音相連。
空間的分隔,使現實中母女的往來,寄托于穿越時空的條條連線;時間的次序,卻總在夢境中搭錯或重疊,母親的形象基本上定格于年少時的記憶。而我,永遠纏繞在父母跟前。
一次,在夢中,出現了我兒時最熟悉的情景,母親服侍偏癱的爸爸洗漱休息。當她忙完坐下來時,我突然看見她的額頭滲出大大的汗珠,凝聚滾落。我趕緊問母親是不是頭疼。父親讓我快帶她去醫院。此后約一周,我和母親有過一次通話,問及身體如何,她說前一陣子頭痛,經檢查沒什么事。問及時間,正和我的夢吻合。我沒聽說過什么托夢,但記住了這次巧合。
又一個熟睡的夜晚,恍惚間,我走進了陽光明媚、綠草茵茵的大操場,忽見操場中間坐落著一間精致的木屋。推門而入,只見母親躺在床上,我前往攙扶。看著她吃力痛苦的樣子,我隨口說出“您這不是腰閃了嗎,別起來了,平躺休息”。有了上次的經歷,夢醒后我立刻撥通電話,果然得知母親健身時不小心傷到腰,正在休息,幸無大礙。這時,我隱隱感到,穿越浩淼時空的,還有絲絲無形的連線。
還有一次,我攙扶母親過馬路,站在她右側,看著她吃力的步伐,明顯感覺到她右腿拖著。夢醒后撥通電話,母親說只是跑步時崴了右腳踝。我請求她換一種鍛煉方式,可她卻郵寄來了一個月前以六十八歲年紀跑完半程馬拉松到達終點時的照片,驕傲地告訴我,她最新的心肺功能測試結果——七十歲的年紀,四十歲的心臟。
三次類似的夢境,不是預見性的兆頭,而是實實在在痛感的傳遞,印證了常言所說的“母子連心”。從此我確信,這就是強大的生物信息場,千山萬水,不能阻斷。
當母親終于告老還鄉,見面后,容顏的改變并沒有帶來多少感慨,因為隔斷的歲月一直有照片相連接。倒是隨后的發現令我唏噓不已——茫茫世界,手機的品牌款式有無數種(非智能機時代),我們母女卻拿著同品牌同型號的手機,可謂心有靈犀。一個月后再次看望母親,又給我一個驚喜——我自己家和母親家新買的、量尺加工的沙發巾,又分別在不同城市眾多花色質地的材料中選中了同一種。
我不禁驚嘆,傳遞于時空的,還有那遺傳密碼鏈造就的秉性喜好。
于是,摒去“有形”,沉浸于“無形”的梳理中。
當我面對復雜情境或困難時,當我流連于紙墨書香時,總在不知不覺中延續了一種慣性,其中一部分必定來自于母親。
和世間所有母親一樣,我的母親操持家務,照料丈夫和孩子,只是她開朗豁達的天性,在嘻嘻哈哈、忙忙活活中,讓我們這個父親因病癱瘓的四口之家并沒有顯現出什么大不了的困難。母親十三年如一日對患病父親照顧和醫治,苦樂年華中,以辛勞付出演繹浪漫,用責任擔當鐫刻婚姻。
有別于許多母親,我的母親最大的特點就是,一生未泯的童心和從未止步的求知欲。在物質匱乏的年代,人們尚不知何為寵物,而母親洋溢四射的童心,贏得了滿院雞鴨鵝狗的追隨和鄰里間孩子們的簇擁;在改革開放初期,受系統教育的年輕人斷檔,對未知的好奇和對新知識的渴求,引領人到中年的母親嘗試著邁向新領域,她同時承擔著三個科室的工作。
父親病故后,母親心無旁騖地工作,獨自一人供養我們兄妹讀完大學。母親大學學的是俄語,但她陪我們學習英語,每天也堅持自學,拜訪老師加上旁聽課程,目標就是想查閱英文資料。一次偶然的機會,國際衛生組織有名額,進行選拔考試。母親抱著檢驗自己英語水平的心態參加了全國考試,居然以全省第二名的優異成績通過了筆試,接下來兩年又通過了外籍專家的口語測試和寫作考核。三輪測試跨越三年,就在母親認為不會有什么結果時,命運出現了轉折——她最終以訪問學者的身份,在名額稀缺的條件下,叩開了學科內排名前三的美國名校大門。八十年代中期,青年人留學尚未成為潮流時,母親在彼岸留學者中增添了一個年過半百卻依舊步履輕快的美麗背影。
有一位秉承興趣、追隨新知的母親,家中凡事則少了功利的衡量,生活便縈繞著縷縷書香。
古往今來,每個家庭中,親人間瑣碎具體的往來,是親情之絲纏蔓繞的表現,以“有形”為多見;而家庭成員一生中,“有形”之外,無不可以追溯到無數“無形”的軌跡和痕印。
世間這“無形”的絲絲縷縷,就匯集成了一個家庭乃至整個民族的精神傳承和文化脈絡,生生不息。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