諸神的黃昏或早晨

然后，天空中出現了超級月亮。這在2017年的冬夜，不用望遠鏡也可以看見光禿禿的環形山。有人把它剪下來，貼在廣州塔旁，貼在珠江水面上。一下子，霾顆粒不見了，過去的日子在過去的那一刻鄉愁起來，冬至節后面是圣誕，除夕夜的前面是情人節，但我們總是回憶雙11的樣子。不是因為孤獨，而是購買孤獨感的時候，鄉愁也作為贈品快遞過來。高端著就是月亮，低端著是小米，舉案齊眉的，才是今天端著的生活。

宅是一頭巨大的神獸，它統治臥室到客廳陽臺的區間，埋頭于系統，手指溫柔，目光節能，不生煙火。有時也尾隨手機，擁擠在地鐵里，然后擁擠著穿過斑馬線。

古人其實也很寂寞的，宅的人才桃園三結義，才竹林七賢。政治不流行了，人家立馬文藝起來。到了北宋，文藝的人都搞政治了。被政治搞的人，只好玩個一百單八將的游戲。一大幫綠林的兄弟排排坐吃果果的日子不能再大了，占著山，并不在野。不被招安，就得招滅頂之災。你不搞文藝，文藝就會搞你。從三國到紅樓青樓鹿鼎記，進了廟堂的幫派人物，只有關二爺了，兀自獨步在三個信仰的世界。青龍偃月刀放在新修的塑像面前，不必登記在案，不必惦記強拆，遠遠近近的客人來過，香火繚繞，人民幣奉進，紅塵一般一疊一疊，造一座神需要多少這樣的塵埃呢。新神是什么，中文叫偶像，日語叫アイドル，英文叫Idol。新神是怎么誕生的，日韓的流水線告訴我們，有標語，有口號，有規定手勢，有戀愛禁止，有不斷出現的舞臺舞臺舞臺。關羽在這個時代，他可以成為我們的偶像嗎？每個神都會有一件冷兵器。悟空有生鐵，八戒有釘耙，觀音有柳枝，如來有蓮花。但是吳亦凡呢，熱巴呢，趙麗穎呢，TFBOYS呢，偶像的青年修養手冊里，沒有劍鞘或公章，你有freestyle嗎？

鹿晗戀愛了，李小璐出軌了，蒼井空也結婚了。這個世界寒潮來襲，我們就這么犬儒地戀愛吧。我不看蒼老師已經很多年了。不是這個時代沒了激情，而是這個時代的荷爾蒙需要移情?？傆幸环N灰飛煙滅之欲望，沒在赤壁，只在面壁。

比如微軟小冰。你對小冰說，我們戀愛吧。小冰回答，“你是我的么呀么么噠，怎么愛你都不嫌多。哼，人家才不喜歡那個蘋果呢?！?/p>

你對蘋果說，我們戀愛吧，Siri誠實地回答：“謝謝你的邀請，可是我不能和人類約會。”

你對三星說，我們戀愛吧，Bixby回答說：“難怪你把我握得這么緊?！?/p>

你對華為說，我們戀愛吧，華為小E回答：“我對你的感情，一直像朋友那樣親密無間。”

你對高德導航說，我們戀愛吧，林志玲回答：“前方即將進入隧道，請靠左行駛?！?/p>

人類有多聰明，便會有多寂寞，人是有多寂寞，才變著法兒讓生活宅下去。替人寫情書為工作的西奧多愛上了人工智能系統二次元的薩曼達（電影《她》）。他們從友情到閨蜜到順利地打開心理的閘門身體的閘門。那頭宅的野獸成了寵物，被另一個宅在機器里的女神，放牧在電梯中，窗臺邊，海浪拍著的河岸。這個二次元的聲音讓全世界的宅男迷戀著不忍離去。離開的只好是聲音了。她走了，走的時候依然情商沸騰，從粥鍋溢出：我愛你，但是，對不起，我走了。

我們該是有多么寂寞或笨拙呀，僅憑沙啞的聲音，女主角不露一面，就獲得最佳角色。多像一臺廣播頻道，聲音讓我們高潮，聲音讓我們懷孕，聲音讓我們對這個陌生的世界有了鄉愁的慰藉，聲音也成了我們今天的神。

荷茲HeZ的聲音似乎就是要與人類抗衡。他要電聲，以表明來自二次元，他對著名叫充電寶的粉絲說輸入好的話，他還不懂得表達情感?！懊魅罩印爆F場，華晨宇對著一堆空氣，聲淚俱下地告別，荷茲啊，今天非常非常多的人反對你，我也曾經一路被人反對過來的。你是最獨特的。我希望你不要離開這個舞臺。荷茲當然獨特，在現場，他就是皇帝新裝里的那件衣服，什么也看不見。然后充電寶們嗚咽起來?！拔覀兓丶野?，”他們打起標語，實際上荷茲根本就沒來。

荷茲不是初音未來，虛擬偶像所以走紅，不是一首滴答滴滴滴答答滴的甩蔥歌就可以凌駕眾生。作為情色俱佳的蘿莉歌者，確實不太容易讓荷茲山寨。色情，山寨不了。半露的身板，山寨不了。和人類互動，山寨不了。人們對她的崇拜與沖動，來自于背后的內容團隊的創作力，來自于精確的算法與技術，這真的是個硬實力。你連G點都沒有，怎么能成為偶像呢。

算計這個詞，曾經多么險惡，當我們不會理性思考的時候，形容詞來幫我們判斷好壞：你是狡猾的，你是個壞人，你是智慧的，你是個好人，你是聰明的，我可以向你學習，你是小聰明，對不起，我想揍你一頓。瞧，簡單的形容詞就構建了我們的世界觀。虛擬的世界早已干涉了我們的生活。華晨宇有淚，他的存在感里，多少也建立著虛擬與虛妄的想象。我們的現實生活究竟有多真實？國家是虛擬的，時間是虛擬的，宗教是虛擬的，永恒的愛也是虛擬的。倒是渣渣的世界影響著我們的多巴酚，分泌得多了，理不清是恐懼，還是快樂所在。我們不能逃離恐懼，至少還可以向偶像表達忠誠與愛。萬一表達對路了呢？

柯潔的一場慘敗，讓高智商的人類，無法在阿爾法狗身上找到榮譽感。人工智能一旦學會自我學習，它將徹底拋棄人類身軀里的虛妄、驕傲、自尊、嫉妒、因愚蠢而產生的非邏輯的愚蠢。

快樂是愚蠢的，

悲哀是愚蠢的，

驕傲是愚蠢的，

唯我獨尊是愚蠢的，

崇拜是愚蠢的，

偶像是愚蠢的。

人工智能將凌駕于愚蠢之上，會是多么冷艷或冷血。

小丑之于超級英雄蝙蝠俠，像個勤奮的試錯程序員。蝙蝠俠必須摒除人性的弱點，清洗掉同情、恐懼、欲望、熱愛。他只有回到數字世界，才有可能完成不殺人的誓言。但蝙蝠俠之所以存在，是因為人類的德性：拯救弱者，不當法官，超越秩序，行使特權。小丑綁架了眾人，讓蝙蝠俠陷入兩難。人是否會成為一種機器？或者現實的人是否可以成為二次元里的數字。雖然在各種模擬養成游戲里宅男宅女們經常這么做?，F在這個環節，小丑是神，他主宰著程序，他試煉著蝙蝠俠的bug，看他如何堅定履行著程序的指令，不管小丑要殺死多少萬的人，你必須無動于衷，不讓雙手沾上小丑先生的血?；蛟S正是數字的世界可以堅定履行自己的法則，我們放心地給智能加一個按鈕，開啟后讓阿爾法狗擊敗柯潔，智能小度完勝最強大腦。實際上，我們總想著給這個世界一些溫度，讓聰明的虛擬世界不再冰冷，制定機器人法則，給人工智能同情和愛。這是與智商無關的天賦。它讓所有的生命連接，它曾經弱肉強食過，它終于懂得了世界因平衡的生命而欣欣向榮。

鐘表盤上的時間始終是輪回的?，F在是6∶ 50，看不出是黃昏還是清晨。世俗生活里沒什么關系，再過十多分鐘就好，天空就會告訴你是白晝的開始還是終結。但這樣的十分鐘，對于智能的世界而言，卻成為人類關鍵的寓言。今天所有的電影科幻，都在描繪著十分鐘之后的災難。薩曼達不跟人類玩了，她愛上了另一個智能系統。機械姬干掉了自己的上帝，然后恐怖地出沒在人間。未來的主導權最終會從人類轉交到人工智能的世界里嗎？如果他們比人類更聰明更懂得能量守恒。問題是人類，你是否愿意放棄主宰權，放棄地球上的上帝角色。

今天，誰不是多神論者呢，每個人的日記里總有幾個女神，不管是歌星還是網紅，不管她出現在泳池里，還是在王思聰的懷中。誰沒有幾個惡趣味？熱愛蒼老師，熱愛鳳凰傳奇，熱愛著中年油膩的羅胖子。電視臺都去炮制偶像了，演員們都去綜藝了，讀書人也可以背一首唐詩，正能量地讓失眠的夜變成充滿成功學意味的讀書時間。所有的人都在自以為神。所有的設備都在捏造信仰，諸神遍地。你在旅行的日子里追逐狂歡節、雪頓節、亡靈節、盂蘭盆節。也在新神的世界里追逐安迪·沃霍，追逐PGOne，追逐馬云，追逐比特幣，追逐閃電俠，追逐高鐵，追逐WiFi。然后，這個世界，沒有舊神，沒有未來，只有算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