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返世界舞臺的中國人
——《戰狼2》熱映的社會心理學

2017年7月底《戰狼2》上演的時候，誰也沒想到，這部電影的票房最后會達到56億元，不但穩居華語電影票房冠軍、全球非英語電影票房冠軍，還進入了全球電影票房史百強。對了，我談的是票房，而不是藝術性。電影的藝術性見仁見智，具有分裂性，但是票房只說明一個問題，很多觀眾喜愛——絕大多數是中國人。

我看了很多好萊塢動作片。每寫完一篇大稿，想放松一下，就要找一片不費腦子又刺激的來看，最好的選擇就是美國動作片，絕不看傷腦子的歐洲文藝片。在我看來，《戰狼2》完全達到了好萊塢大片的水準。中國電影進步很大。

但中國人喜歡《戰狼2》，主要不是因為視覺效果達到了好萊塢水準，慶賀中國電影工業取得的成績，而是因為它塑造了超人般的中國英雄。我們見多了好萊塢塑造出的美國英雄，這次英雄主角換了民族和戰場。

有人批評電影的主角武功神勇，太荒謬。導演兼主角吳京霸氣回應，好萊塢片中的美國英雄更荒謬，為什么不去批評？難道只有美國人可以當英雄？然后，就沒人提這事了。接著的批評是，這是部發泄強烈民族主義情緒的電影，這種解讀倒沒有錯。

對我來說，這部電影值得關注的有兩點：

第一，中國人活動的空間已經擴大到全世界，無論哪個國家，都有正在旅游、經商和工作的中國人身影。近年來，全球性大事件媒體都會報道事件中是否有中國人，以及救助情況，這是一個巨大的變化。回想20多年前，中國人很少有機會出國，不論世界各地發生多少災難，我們都置身事外。

第二，海外中國人的安全需要國家保護。電影中的主角冷鋒并非李小龍那樣的民間英雄，他是特種部隊的退役戰士，接受中國官方委托，以個人身份深入政變后的某個非洲國家，拯救僑民。他代表了國家的力量。我們看到的，是中國政府主動承擔保護海外中國人安全和利益的責任。影片展示了中國國旗的神奇威力，最后還出現了護照特寫，打出一行字幕：“中華人民共和國公民，當你在海外遭遇危險，不要放棄，請記住，在你身后，有一個強大的祖國。”雖然不免政治說教的意味，但是結合劇情，還是頗為感人。許多觀眾說，看到這一幕，忍不住熱淚盈眶。

我想起2005年獨自赴新馬泰旅游的經歷。那是我第一次出國，出發前，特意向一位常出國的朋友請教，在外面出了意外怎么辦？比如丟了證件、發生糾紛、被人追殺等等，如何找中國大使館幫忙？

我永遠忘不了他的回答：你怎么會想到找大使館？美國片看多了吧。出門在外，一切都只能靠自己和親友。大使館很忙，沒空理你的小事，不到萬不得已，千萬別找他們。我找過一次，卻被教訓了一通，怎么來到這里的？為什么惹是生非，給中國人丟臉？我不知道他說的是否正確，但那次出門，我沒有記下中國大使館的電話，孑然一身。我相信，早些年出國的中國人，多少會有一種天涯孤旅的感覺，祖國太過遙遠。外交官，在我們的眼里，是處理國際政治大事的。

如果你覺得從前的中國人在海外形象猥瑣、缺乏素質、膽怯多疑，不要太過自責，不論是誰，孤獨地登上一個遼闊的舞臺，都難免怯場。

最近十多年來，幾次撤僑行動的表現都可圈可點，讓人民重拾信心。我知道護照上并沒有《戰狼2》說的那句話。沒關系，重要的是每個中國人，包括每個外交官都相信這句話，國家就能真正成為每個公民的后盾。

歷史上，海外中國人很少感受到祖國的善意。1603年，西班牙人在馬尼拉屠殺了2.5萬華僑。崇禎《海澄縣志》說：“萬歷三十年，華人在呂宋者為呂宋王所殺，計捐二萬五千人。為澄產者十之八。”消息傳回，海澄縣（今福建省龍海市）一片哭聲。

據說，西班牙人害怕明朝興師問罪，進攻呂宋。按照常識，政府沒有理由不保護自己的商民。所以他們特地派了專使到來到明朝解釋此事。萬歷皇帝的第一反應，的確是：“呂宋酋擅殺商民，撫按官議罪以聞。”然而交給大臣一討論，事情全走了調。禮部侍郎李廷機稱那是些“甘心就夷之民，無足憐惜”。福建巡撫徐學聚說：“中國四民，商賈最賤，豈以賤民，興兵動革。又商賈中棄家游海，壓冬不回，父兄親戚，共所不齒，棄之無所可惜，兵之反以勞師。”

根據西班牙菲律賓總督的記載，專使心滿意足，得到了一個意外的答復：“中國皇帝寬懷大度，對于屠殺華人一節，決不興師問罪……在境華人，固多系不良之徒，亦勿容憐愛。”在明朝統治者的眼里，華僑是背叛朝廷的人，所以朝廷也出賣了華僑。可想而知，西班牙人在菲律賓對華僑進行第二次屠殺、第三次屠殺就肆無忌憚了。

我很關心明清海洋史，這些年行走各地，到處尋訪歷史遺跡。我經常感慨，由于明清統治者實行海禁，中國海商是在孤立無援的情況下，揚帆東亞海域，與西來的歐洲殖民者角逐。這些為中華民族開拓海洋生存空間的先驅，憑借個人的勇氣，付出巨大的犧牲，一代又一代接力，雖然終不免敗走南洋群島，但是讓中國的版圖多了一個臺灣，以及珍珠般璀璨的南海諸島。

明代朝貢體系建立后，中國人一直生活在幻覺中：中國不是國家，是天朝，高于天下諸國。所謂國家，是低一級的概念，例如日本、朝鮮、越南、琉球，是天朝的藩屬國。至于荷蘭、英國、葡萄牙、西班牙等，是低于藩屬國的野蠻夷狄。所以，古代的中國人，都是天下主義者，沒有國家概念。

鴉片戰爭后，隨著藩屬國一個個離去，朝貢體系崩潰，天朝跌落為一個普通國家。中國人尚不習慣。我們讀歷史，發現抗日戰爭中，有人做了漢奸，十分難堪。實際上，當時的中國人剛從天朝子民變成國家公民，還沒有適應身份轉換，國家從來沒有關心過他們，他們也沒弄明白為什么要效忠國家。很多人還以為，日本人入侵，不過是又一次改朝換代。正是在抗日戰爭中，為了救亡圖存，大批知識分子深入民間，長期進行動員，全民族才凝聚起共同的國族意識。大家都明白，在世界上我們被稱為中國。抗戰結束，天朝的廢墟上，站起來一個現代民族國家。

幾千年來，因為發展出高度的文明，華夏民族一直位于世界舞臺的中心。近代從天朝墜落為國家，經歷了近百年的頓挫，其間不免彷徨失落、誤入歧途、妄自菲薄和自我懷疑，幸好終于走出迷途，步上經濟高速發展的道路。

中國人的自信心回來了。這就是《戰狼2》播出的社會心理背景。中華民族之復興，意味著中國重返世界的中央，不但讓世界圍攏，還要走向世界。我經常說，由于天朝的經歷，中國人都是天生的世界主義者，一個普通的出租車司機，都能將巴以沖突、歐洲難民危機講得頭頭是道。中國人對于世界影響力，懷抱天然的熱忱。這種社會心理，早已默默醞釀多年，只是突然在2017年，被一部電影打開了閥門。這是《戰狼2》的光榮，一部商業電影，卻承載了如此厚重的寄托。如果吳京沒有拍攝該電影，這種社會情緒，會在另一個時刻，找到另外一種方式釋放。

我相信，當國家與人民在一起，走向世界的中國人，會更有自信，更加自尊，更落落大方。我們的文明，將更優美地呈現于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