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思+李大巍
沒有絕對的對與錯,只有相對的對與錯
在諾貝爾經濟學獎的網頁上,對莫里斯的一句引語是“It is simple to be wrong as well as to be right.and it is none too easy to distinguish between them”(沒有絕對的對與錯,只有相對的對與錯)。這正是一個辯手的思維方式。
獲得1996年諾貝爾經濟學獎的莫里斯爵士是最有“007”風范的經濟學家。我們先后多次和莫里斯交流,他篤定自信、文雅從容的氣度,也是當代愈加罕見的紳士風度的代表。
1957年,莫里斯從愛丁堡來到劍橋大學求學,由于才華過于驚艷,他被招募進入神秘精英社團——劍橋使徒社(cambridge Apostles),同時代的社員還有劍橋學派創立者昆廷·斯金納、后來的諾獎得主阿瑪蒂亞·森等等。“我在劍橋三一學院學習,這個學院產生的諾貝爾經濟學獎獲得者超過了整個法國的獲獎者。進入這樣的環境后,自己就會獲得一種探索新發現的信心,別人也會預期你將獲得諾貝爾獎。”
莫里斯是個謙遜、嚴謹、穩健、踏實的學者,發表的論文與著作數量不多,但大都是經典文獻。所以,他在獲得諾貝爾獎之前,國內學術界并沒有把他列入一流經濟學家之列,對他的理論研究成果也是一知半解。
莫里斯在總結自己的成長經歷時說:“成功的道路可以有很多條。并不是成績好就能成大事,關鍵是選擇一條適合自己的路”。這正是他人生的真實寫照:33歲就成為當時牛津大學最年輕的經濟學教授,還憑借一份內部交流文稿摘走了國際經濟學界桂冠。
關于對學術研究的建議,莫里斯表示,“我想強調獨立思考的方法,要利用已有的知識和事實來培養創造力。我認為很重要的一點就是必須要有各種豐富的經歷,比如我們要去閱讀大量的論文,去不同的國家旅行或訪問,會見不同的學者和科學家。這些學習和經歷會讓人變得更具創造性。”
一直到本世紀初,莫里斯的中年時期都是在牛津大學和劍橋大學教書育人中度過的,其中他多次在麻省理工學院、加州伯克利大學和耶魯大學做訪問學者,他的研究也一直沒有中斷。2009年,莫里斯受邀成為新設立的香港中文大學晨興書院院長。莫里斯開玩笑說,“我現在的主要工作是做PPT。當陷入深度思考的時候,我會去彈鋼琴。”
莫里斯認為自己是全球化公民。“我出生在蘇格蘭,在英格蘭接受教育,在美洲和歐洲工作,近年來在香港做教育家,每年中的幾個月,我還會去澳大利亞探望我的女兒。我更愿意把自己稱為全球化公民”。
莫里斯和中國很有緣分。他曾經是中國經濟學家張維迎在牛津大學求學期間的導師。莫里斯和帕瑞莎·威爾森(中文名為白霞)的第二次婚姻也是中國因素促成的。基于以上原因,莫里斯和中國保持著密切聯系,并長期關注中國經濟發展。
在和莫里斯的幾次見面中,他總是滿懷深情地回憶自己當年在劍橋大學的青蔥歲月——和使徒社同學們一起辯論時事,探索科學前沿,談論板球場上誰是全能手而誰得了鴨蛋。
青春是最美好的,每個人都懷念它。——這是最佳辨手說過的最溫柔的一句話。
吳思 李大巍糟糕的國企應該破產
中國經濟報告:在幾個月前我們曾就國有企業問題對你進行了采訪。中共十九大報告提出要繼續深化國有企業改革,改革的目標是將國企培育成具有全球競爭力的世界一流企業。從委托一代理理論來看,國企最需要關注的問題就是激勵問題。你認為應該怎么解決國企的激勵問題?員工持股是一個好的辦法嗎?
詹姆斯·莫里斯:員工持股計劃提供了一個很好的激勵,員工只有在股價上漲時才有利可圖,因此員工有動力創造利潤、降低成本。一般認為股票期權的問題在于會激勵過度。企業股價上漲,員工可以行權,股價下跌,員工也不會有損失。這導致員工可能會冒更多的風險,使得企業處于一個比較危險的境況,甚至面臨相當大的損失。持股計劃則不存在這方面問題,因為股票是實際持有的。那么員工持股的問題更多是對工資的影響,現在很多中國企業實行與利潤掛鉤的獎金制度,但我想大部分員工都希望能夠獲得穩定的高工資。這是一個企業管理方面的問題,企業家認為他們在激勵員工,但員工可能并不這么想,員工不得不為了競爭而擴大業務、冒風險。
不過總的來說,我認為員工持股計劃總體上是一個好的激勵方式,讓員工為企業創造利潤,即使是員工的行為無法被監控,你仍然可以很容易地判斷出員工是否按照你的想法開展工作。這是利潤分享計劃無法做到的。
中國經濟報告:在你看來,在推動國企做大做優做強的過程中,國企會出現大而不能倒的問題嗎?就像銀行那樣?
詹姆斯·莫里斯:這是一個很重要的問題。破產是一個相當復雜的程序,所以一方面我認為糟糕的國企應該破產,但另一方面仍然有很多重要的問題需要解決,比如對企業客戶、員工、供應商等相關人員進行補償,這方面有很多專業的討論。
政府和銀行如何為這些人員提供支持呢?我認為一個基本的原則是,那些做出錯誤決策的人應該受到一些懲罰,但那些沒有參與決策的人(比如保潔人員、普通員工等等)應該獲得補償。這就回到了核心的問題,我認為企業應該向這些群體提供一些保險安排,使他們在企業破產時能夠獲得補償。
中國經濟報告:有時候基于社會穩定的考慮,政府和銀行會繼續向僵尸國企提供資金支持,但這會對效率和競爭造成長期的損害。你怎么看待這個問題?
詹姆斯·莫里斯:所以你的意思是你們需要保留僵尸企業?有時候你不想關閉這些企業,是因為其他人可以幫助企業實現運轉,比如戰略投資人。但通常情況下,我認為僵尸企業應該徹底關閉,而且我們看到銀行救助破產企業時往往無法將這些企業賣出去。endprint
吳思 李大巍政府缺乏激勵也會導致委托一代理問題
中國經濟報告:中央政府和地方政府有時候會出現目標不一致的問題。你怎么看中央與地方政府的委托-代理關系?
詹姆斯·莫里斯:我想這里的主要問題是如何衡量地方政府的表現。這方面有過很多討論,基本的共識是不能僅用GDP增長率或公共支出來評價政府和官員的績效,還需要關注環境污染或交通擁堵的改進。我在幾年前就聽到李克強總理談及此問題,但我還不確定中國是否已經將這些評價指標納入地方官員晉升的考核中。
中央政府可能不指望地方政府能夠立即解決環境或交通問題,從而可能激勵并不及時。這有點像企業的激勵問題,很多現在做的事情并不會立即見效,所以人們沒有動力去做。以北京的空氣污染為例,上級政府沒有使用嚴格的貨幣激勵、沒有提供充足的具有經驗的專家等等,這些都導致了委托一代理問題。
最后我想說的是,對于政府的最高決策人而言,實際上是沒有人為他提供激勵的,這種情況怎么解決委托一代理問題呢?我想可能是靠責任感吧。
吳思 李大巍大城市化發展模式必然會引起房價上漲
中國經濟報告:你怎么看當前中國房地產市場的泡沫以及調控政策?
詹姆斯·莫里斯:對于這個話題,首先可以肯定的是,長期和短期的結論是完全不一樣的。我個人也是從香港報紙上看到了相關新聞,從這些報紙所反映的情況來看,收緊或降溫的政策是非常有效的。
我在這里想分享的觀點是,隨著城市不斷擴張,土地價格不斷上升,很多人都希望在離職場或就業地點比較近的地方來租房或者購房,以降低出行成本和節省時間,但這會加劇競爭。如果大家都爭相對這些房子進行出價,自然會導致房價快速上升。與此同時,當然還會有一部分人住在離城市比較遠的地區,出勤時間比較長,但是在大城市的偏遠地區也會產生一定的競爭,從而導致偏遠地區的房價上升。
所以,從經濟規律來看,隨著工業化或城市化的推進,大量人口涌進城市,當我們選擇的發展模式是實現城市的大型化,而非增加城市數量時,那么房價或相關資產的價格自然會上漲,并且增速往往會超過經濟增速。
現在也有一些學者希望用模型來解答這些問題。理論上來說,隨著越來越多的人選擇住在城市偏遠地區或郊區,會使得城市的邊界變得越來越大,城市的房價也會有所下降。當然這些模型都比較簡單,在現實中,情況可能會略有不同。我們發現,在高速增長的國家,房價增速往往會高于收入增速,這是一個比較普遍的現象。但從另外一個角度,房價上升可能會帶來一個比較好的結果,即阻止或不鼓勵人們搬往上海這樣的大都市。不過到目前為止我們看到這樣的影響可能還不是那么大,即使房價如此高企,人們還是爭相在上海這樣的大城市買房。此外,房價的上升也可以讓部分企業或員工遷往一些相對比較小的城市,那里的房價比較低,人們可以在那里實現相應的就業。
最后,對于中國而言,一個比較大的特點是,城市居住成本或價格要遠高于農村地區,而城鄉收入差距也很大,這進一步加劇了農村和城市地區的不平等。當然,對于很多從農村來到城市的人,城市的工資是農村的兩至三倍以上,他們也會根據文化或其他方面的因素考慮是回到家鄉還是繼續在城市生活工作。
吳思 李大巍全球不太可能完全走上保護主義道路
中國經濟報告:從英國脫歐、美國再工業化、歐洲難民等事件來看,逆全球化會成為未來一段時期的主導趨勢嗎?應如何應對這一挑戰?
詹姆斯·莫里斯:這是一個比較大的問題,我想先從一個比較微觀的角度來回答這個問題。比如美國俄亥俄州,過去一直是美國鋼鐵行業的供應樞紐,他們批評中國投資了大量鋼鐵產能。但回過頭考慮,中國可能也面臨著跟美國俄亥俄州生產中心類似的情況。因為在這個過程中我們看到,如果自由度不斷減少,這些制造業的生產就會轉移到其他國家或地區。
再比如英國脫歐,在我看來現在光抱怨已經太遲了。因為抱怨脫歐,并不會減小對意大利大量出口的冰箱行業的沖擊。但是另外一方面,我也想說,要完全走上保護主義的道路,讓保護主義重新抬頭,本身也會很難。其實在歐洲,支持全球化和反對全球化的人數差不多是五五開,很難預測未來的走勢。對于一部分國家,他們可能會朝著保護主義的方向發展,但是也有很多國家在觀察那些奉行保護主義的國家,而且我認為他們并不會從保護主義這個方向中受益。正如之前的印度也經歷過這樣一個保護主義的時期,但是直到完全開放市場之后才取得了現在的成功。所以一些國家會走上保護主義的道路,但是更多的國家會做得更好。我個人也理解這些國家的抱怨,因為隨著低收入國家參與到自由貿易中,如果那些收入比較高的國家不降低工資收入水平,很有可能會影響自己國家的收入的均衡。所以我們也會看到在俄亥俄州的例子中,有一批經濟學家對全球化持著抵制的態度。另外,對于自由貿易而言,如果沒有結合相應的補償機制,我認為并不能實現預期的好處。自由貿易的理論也許是非常好的,但不能完全紙上談兵。
中國經濟報告:我們看到很多經濟學家都在關注全球不平等問題。你是如何理解的?
詹姆斯·莫里斯:考慮到一些貧窮國家的經濟增速要快于富裕國家,這相當于減輕了不平等的程度。現在我在觀察全球不平等程度減輕了多少。而從國家內部來看,不平等問題在過去20多年實際上是更加嚴重了。這是一個非常有趣的問題,世行和中國政府都有多個關于不平等程度的研究,有的觀察到單親家庭的孩子受教育程度低從而導致工資低,有的則是農村地區家庭因病致貧。
中國經濟報告:從經濟學角度來看,應該怎么解決不平等問題?
詹姆斯·莫里斯:最簡單的辦法就是征稅,但是這不能消除不平等。我認為最重要的問題不是減少不平等,而是減貧,貧困比不平等更危險。雖然老百姓可能會討厭富人,但很少會討厭某個具體的富人,比如沒有人討厭比爾·蓋茨,因為他把錢都捐出去了。
吳思 李大巍經濟復蘇需要新的創新endprint
中國經濟報告:2008年金融危機至今對全球經濟還有著很大影響,你認為2008年危機的根源是什么?
詹姆斯·莫里斯:我認為導致危機的原因是美國很多州的法律和規定存在問題。比如在美國,如果你還不起房貸了,把房子的鑰匙交給銀行就行了,不用管抵押貸款違約問題,也不必承擔法律責任。但在世界上的其他國家,即使房價跌到低于房屋價值,抵押貸款出現違約,你也要償還所欠的全部債務。所以一旦美國房地產市場出現問題,相關的衍生品估值也會混亂,這是需要關注的地方。
中國經濟報告:現在全球經濟是否已經走出了危機?
詹姆斯·莫里斯:我認為還沒有,但受到較多關注的是部分國家的問題,比如希臘主權債務、西班牙低增長和高失業、德國的保守貨幣政策、日本負利率政策等,這些都有可能再次引發危機。因為在這樣的經濟環境下,人們普遍比較悲觀和消極,不敢進行風險投資,以至于很難走出危機。
中國經濟報告:你怎么看全球經濟的前景?
詹姆斯·莫里斯:我們或許需要新的創新。現在的企業創新更多是通過翻新產品以滿足現有需求,比如不斷更新換代的蘋果手機。當然,很多人會關注這些創新,也吸引了大量投資。但問題是這些所謂的新經濟模式并沒有創造價值,既沒有創造需求也沒有創造供給。
近20年來,越來越少的新發明能夠打動我們,這顯然對經濟發展是不利的。有學者研究認為,信息經濟對GDP的主要影響可能只有2%。我并不是極端地否認新經濟或信息經濟對經濟增長的推動作用,但我非常擔心這個問題。
研究進展與研究方法
中國經濟報告:現在距離你獲得諾貝爾經濟學獎已經有20來年了,你在相關理論研究方面是否有新的進展?
詹姆斯·莫里斯:讓我想想時間點,我在得出獲得諾獎的主要研究成果之后25年才獲獎。在這之后我也有很多新的研究成果,但是毫無疑問1996年之后很少有公認的成果了。原因可能是隨著人逐漸變老,很難再出新成果。也有可能是獲諾貝爾獎帶來了一些負面的影響。
中國經濟報告:其他學者在稅收領域的理論研究有新的進展嗎?
詹姆斯·莫里斯:我最近在看一本很不錯的書,作者是我的一個來自芬蘭的年輕朋友,他和我一起在牛津大學工作。這本書的內容是關于最優稅收,書中得出了很多數據結論。這些結論是基于非常可觀的研究工作,推薦你完整地看一遍。
中國經濟報告:關于你的另一項研究委托一代理理論,霍姆斯特姆等人進一步發展了你開創的分析框架,推導出最優契約的基本條件,在文獻中被稱為“莫里斯一霍姆斯特姆”模型方法。在這方面有新的進展嗎?我們可以看到莫里斯一霍姆斯特朗方法2.0的出現嗎?
詹姆斯·莫里斯:這項研究主要是關于道德風險問題,這也是契約理論中最普遍的問題。也許我應該先介紹一下我們在這一領域所研究的兩大問題。我所研究的主要是非對稱信息,也就是在一個契約中,契約的委托人只知道自己的傾向,而不知道代理人的特點。代理人擁有信息優勢,因此可能在履行契約時隱藏一些信息,這就是我們所說的道德風險。道德風險的一個非常重要的應用是,有些借款人會用借到的錢開展業務,他們可能會對契約的委托方(甚至還包括政府和銀行)隱藏有用的信息,這通常比他所能做的事情具有更大的不確定性。這是奧利弗·哈特(OliverHart)和本特·霍姆斯特羅姆(Bengt Holmstrom)所開展的研究。
你提到的“莫里斯一霍姆斯特姆條件”,這個術語指的是在道德風險條件下的最優契約條件。我們各自使用不同的方法進行了研究。在我們進入這一領域之前,其實已經有很多人一直在研究道德風險問題,比如對保險行業的研究。我很驚訝的是保險業有很多準確的數據,但他們沒有總結出正式的理論,這個問題很復雜。
中國經濟報告:你怎么看政策研究和理論研究之間的異同?
詹姆斯·莫里斯:我想你所說的政策研究指的是政策建議,不太使用數學工具。在理論研究中,我們會使用大量的數學工具這種抽象的方法來研究政策,比如研究應提高多少稅率、消費稅率是多少等等。我不認為這些研究結果有真正被政府采納過,政府可能會聽取理論研究的結果,但不一定會遵循這些政策建議。當然也有一些政府比如英國財政部使用大量模型來預測經濟增長,但他們通常會對這些模型采取保密措施,我們很難了解到。這類模型也不是我所認為的理論研究,因為實際政策的出臺總是由人決定的,模型中的數據可能被更改,這在學術論文中已經研究過了。
在理論研究中我們使用極為簡單的模型來描述問題,而政策制定中所面臨的問題可能根本無法用數學模型來表達。模型永遠不可能精確地描述現實,就像天氣預報模型不能準確預報天氣一樣。所以如何判斷一個模型是否最大程度貼近現實非常關鍵。現在這方面還是欠缺的,不同的人會有不同的判斷,難點就在于沒有科學的方法,我們只能等待看未來會發生什么。
中國經濟報告:當考慮政策建議時,通常需要綜合考慮政治、經濟、文化、軍事等各個方面。這是否也與理論研究有所不同?
詹姆斯·莫里斯:政策建議確實需要考慮到各個方面,但經濟學理論研究也是如此。比如約瑟夫-斯蒂格利茨曾寫了一本書《伊拉克戰爭的經濟成本》,托馬斯·謝林也有很多關于軍事政策的研究,這些都是經濟理論與其他領域的結合。所以很多經濟學理論是可以應用到政策制定中的。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