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容提要 敘述是人類建構經驗的基本方式,因此用敘述的方式書寫歷史是非常自然之事,自海登·懷特新歷史主義開始,敘述已經成為一種重要的歷史研究方法。歷史的保存有兩種方式,其一是實物方式,其二是符號方式。對于歷史來說,后者是一種常用方式。用符號表意意味著必須遵循符號的選擇性,按照一定的邏輯對符號進行選擇,并組織成邏輯統一的敘述文本是歷史敘述的基本方法,因此任何歷史敘述總逃不脫“當代史”命運。歷史敘述進入交流鏈條后,存在兩種交流層次:底本1和底本2。普通接受者關心的是底本1,即歷史事實(材料),而對于歷史學者而言,除了關注底本1,更重要的是關注底本2,即關注基于相同的歷史事實下的敘述文本組織方式對于意義生成的影響。
關鍵詞 歷史敘述 敘述經驗 敘述選擇 敘述邏輯 交流敘述學
〔中圖分類號〕H0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0447-662X(2017)07-0073-07
用敘述的方式建構經驗是人類書寫歷史的基本方式之一。因為自然賦予的基本時空秩序與不可逆的方向性,與人類對自身活動的秩序化,都可以為歷史的敘述化找到合理的依據。因此,對于歷史敘述的認識不必大驚小怪,或者不必苛責史家的敘述性選擇會破壞歷史真實。因為歷史作為一種符號化存在,從進入文本那一刻開始,就已經無法逃脫被歷代史家重新編程的命運。既然歷史的敘述化不可避免,那么,我們如何透過“當代化歷史”獲取符號背后的真實呢?從交流敘述學視角,也許可以給我們啟示。因為,影響交流的歷史文本,從來就不是一種單一狀態,而是有層次的。底本和述本、①歷史1和歷史2②等對文本層次的區分,使交流的層次性變得清晰起來。獲取歷史事實,在甄別各個層次內容后,變得容易很多。換句話說,不同層次的交流者,可以在不同文本層次那里各取所需。
一、歷史敘述與人類經驗的建構方式
歷史如何在不同文化之間獲得通行密碼?這是歷史如何參與文化傳播的重要問題。敘述無疑是一種最理想的方式。正如海登·懷特所言,“敘述遠非某種文化用來為經驗賦予意義的諸多代碼中的一種,它是一種元代碼,一種人類普遍性,在此基礎上有關共享實在之本質的跨文化信息能夠得以傳遞。”③之所以如此,是因為敘述與人類經驗的建構方式具有同構性,人們總是在某種時空序列中追尋事件的意義,歷史敘述為這種意義建構提供了一種很好的方法。利奧塔將人類的知識分為科學性知識和敘述性知識,“科學知識并不是全部的知識,它曾經是多余的,它總是處在與另一種知識的競爭和沖突中。……我們把后一種知識稱為敘述性知識。”②[法]利奧塔:《后現代狀態》,車槿山譯,南京大學出版社,2011年,第29、77頁。利奧塔認為,在傳統知識的表達中,敘述形式是主導,人們用敘述的方式記錄、傳達各種各樣的知識,“敘述是這種知識最完美的形式。”②敘述的作用在于,可以規定能力標準,可以用這些標準評價社會實現或可能實現的性能。古代歷史的敘述性表達就有這種功能。
《周禮》中有記載:“職喪,掌諸侯之喪及卿大夫士凡有爵者之喪,以國之喪禮蒞其禁令,序其事。”這里雖然是對諸侯等喪葬的一種葬禮規制,所謂“序其事”就是按照一定的順序行事之意。如果按照這種順序記錄整個喪葬過程,就叫做敘述。可見,敘述既是一種時間安排,又是一種制度安排。《國語·晉語三》中記載晉國大夫郭偃論述重耳返國復位的預言,提到“紀言以敘之”,就是用言語敘述之意。司馬遷做《史記》的目的是“述往事,思來者”,開創紀傳體例。可見,敘述作為一種知識、經驗的建構方式與人類的社會實踐密切相關。班固說,“夫春生夏長、秋收冬藏,此天道之大經也,弗順則無以為天下紀綱,故曰:‘四時之大順,不可失也”。班固:《漢書·司馬遷傳》,中華書局,1964年,第2711頁。自然時間的不可逆給人類生存重要的經驗,就是以時間方向安排各種事物,在時間流程中呈現人類活動及其帶來的各種變化,這正是敘述的基本思想。但是,有時候人類的各種行為方式并不一定帶來預期結果,反思就成為另一種敘述使命。
敘述與人類生活的同構性不言而喻。人類早已習慣了對生活(小到家庭瑣事,大到國家大事)進行精細的安排,尤其是一些國家行為更是納入從計劃、實施再到結果的整個時間規劃過程。在社會生活中從來不乏時間與因果邏輯,春種、夏作、秋收、冬藏,中國農歷的24節氣不是一個簡單時間列表,更重要的是包含整個農業文明對基本農事行為的時間、因果安排。我們如何保存過去的經驗,或者如何講述過去的經驗,一直是歷史學科需要認真對待的問題之一。“時間變成人的時間,取決于時間通過敘述形式表達的程度,而敘述形式變成時間經驗時,才取得其全部意義。”Paul Ricoeur, Time and Narrative, vol.Ⅰ, trans. by K. Mclaughlin and D. Pellauer, Chicago: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 1984, p.52.歷史敘述作為人類對自身行為的一種保存性、反思性的經驗構筑方式,也是建構經驗知識的重要方式之一。正因為敘述的普適性品質,使歷史敘述成為不同文化間交流既往經驗的一種方式。人們總想從過去的事件中讀出意義。“事件不僅必須被記錄在其最初發生的編年框架內,還必須被敘述,也就是說,要被展現得像有一個結構,有一種意義順序,這些都是僅僅作為一個序列的事件所沒有的”。[美]海登·懷特:《形式的內容:敘事話語與歷史再現》,董立河譯,文津出版社,2005年,第7頁。
正因為敘述與人類生活的這種密切關系,把歷史賦予故事的形式就顯得自然而然,故事性就獲得文化之間的通行密碼。人類的遠古記憶無一不是用故事傳說的形式保存的,如對大洪水的記憶,無論在中國還是在西方,都絕非是一種虛構,雖然它并不精確到某時某刻,或者精確為某個人(這與遠古的記錄條件有關),但是其真實性不容置疑。敘述作為一種經驗保存方式,有口頭、書面,當今還有數字化等形式。文字出現之前的古代,口耳相傳是一種基本的保存方式,而且至今依然是不容忽視的方式。endprint
正因為歷史敘述可以保存記憶,保存經驗,并可為經驗制定標準,可為行為提供可借鑒的知識,因此,史官在古代的地位一直很高,而且歷代統治者對修史都很重視。但歷史研究在歷經統治者壟斷后,在現代、后現代語境中,歷史話語逐漸多元,歷史研究不再是一種壟斷行業,歷史逐漸從圣壇走下來,融入大眾化生活。這是歷史的一種常態化回歸,那種遠古口傳記憶歷史的方式,那種對過去經驗的講述從此獲得了合法身份:歷史從來不是一種壟斷行業,各個歷史時期的民間講述也從來沒有間斷過。一些歷史類節目敘說歷史的出版物成為暢銷書,如“百家講壇”《明朝那些事》(“某朝那些事” 系列)、《一口氣讀懂明清史》《這個歷史挺靠譜》等等。筆者認為,這并非是壞事,中國老百姓愛講歷史故事,民間歷史人物的故事常常成為老百姓的談資。所謂千秋功過任人評說,無非是歷史演變成人們述說的各種經驗,成為他們鏡鑒自己生活的一種方式而已。
二、歷史的敘述選擇與敘述邏輯
保存歷史有兩種基本的方式:實物方式和符號化方式。歷史敘述就是一種用語言符號保存歷史的方式。而符號表意最基礎的方式就是選擇,并且其排列遵循一定的邏輯。符號化作為歷史的一種存在方式,從原始人在巖壁上刻畫第一個符號開始,就已經進入一種選擇性階段,符號表意的最基礎的品質就是選擇性。雅各布森的符號雙軸關系,Roman Jakobson, “The Metaphoric and Metonymic Poles,” in Roman Jakobson and Morris Halle, Fundamentals of Language, The Hague: Mouton, 1956, pp.76~82.同樣適用于歷史敘述,當人們在語言符號的縱軸,即選擇軸,對原始語言材料進行選擇,這一過程本身已經逃脫“純客觀”的桎梏,而進入自由表達領域,歷史學家對歷史的符號化處理必然經過這個選擇階段,“文本的歷史性”內涵即在此。同時,與選擇同步進行的是材料組合,所有組合都要遵循一定的邏輯,時間、空間、經驗、觀念等等均可成為邏輯起點。但不同的邏輯起點對意義的建構影響力不同,比如時間邏輯,其表意能力要遠遜于以經驗或觀念為邏輯的歷史敘述。因此,敘述選擇與敘述邏輯緊密相關,并影響歷史的建構方式。歷史敘述,正是以意義傳達的最佳方式為目的來選擇材料和組織經驗的。因此,歷史敘述在從歷史神壇上走下來,回歸一種大眾化敘述的時候,其實已經還原到了歷史的本來面目,即一種原始人在洞壁畫下自己生活場景符號的那種表意自由。歷史從來是一種述說方式,是以真實為底色的表意方式。
正因為歷史敘述的選擇性必須遵循一定的邏輯,就有許多歷史學者反對用敘述的方式寫作歷史,他們認為,這種來自歷史學家主觀化的邏輯會對歷史真實帶來損害。金圣嘆曾說:“某常道《水滸》勝《史記》,人們不肯信,殊不知某卻不是亂說。其實《史記》是以文運事,《水滸》是因文生事。以文運事,是先有事生成如此如此,卻要算計出一篇文字來,雖是史公高才,也畢竟是吃苦事。因文生事即不然,只是順著筆性去,削高補低都由我。”施耐庵、金圣嘆:《金圣嘆批評本水滸傳》,岳麓書社,2006年,第24~25頁。這里,所謂司馬遷寫《史記》是“吃苦事”就是因為用敘述的方式寫作歷史會受歷史事實所限,不能任性而為。這里并非是歷史學家曲解歷史以適應敘述,而是敘述戴上事實的腳鐐舞蹈,自然不能為所欲為。
海登·懷特曾談到歷史的文本性與文本的歷史性問題。歷史追求客觀,但歷史敘述作為一種記錄方式卻帶有強烈的個人性或者目的性,再客觀的敘述也沒有歷史事實本身客觀。歷史是人類理解過去的一種方式,我們總是試圖將時間、事件賦予一定的意義,并以此作為建構我們經驗的途徑。因此,對材料的取舍、對建構方式的取舍直接服務于我們的目的。“鑒于語言提供了多種多樣建構對象并將對象定型成某種想象或概念的方式,史學家便可以在諸種比喻形態中進行選擇,用它們將一系列事件情節化以顯示其不同的意義。”歷史的情節化是近年來歷史研究的重要范式轉換,“近來的‘回歸敘事表明,史學家們承認需要一種更多是‘文學性的寫作來對歷史現象進行具體的歷史學處理”,“這意味著回歸到隱喻、修辭和情節化,以之取代字面上的、概念化的和論證的規則,而充當一種恰當的史學話語的成分”,“相信某個實體曾經存在過是一回事,而將它構成一種特定類型的知識的對象是另一回事。”[美]海登·懷特:《元史學:19世紀歐洲的歷史想象》,陳新譯,譯林出版社,2013年,“中譯本前言”,第4~5頁。由此看來,對歷史“回歸敘事”是一種選擇結果,是構筑歷史知識的一種方法,這并不代表不尊重歷史事實,因為,歷史事實是一方面,而如何講述歷史事實則是另一方面。這關系到對歷史存在與經驗存在的認識問題,前者是一種客觀的、無法改變的“曾經存在過”的事實,而后者則是構建知識經驗的一種方法。就如當今電視臺天氣預報那樣,對于毫無情感內涵的自然現象如何進行感性講述,的確是一個方式問題,因為,無論如何講述,比如擬人化、情節化,都必須以天氣的事實狀況作為不可回避的播報目的。當然,歷史不是自然現象,但選擇性是相同的。
敘述之所以成為表述歷史的一種方法,關鍵在于敘述是人類建構經驗的最基本方式,“敘事是我們基本的認知工具;是人類經驗的基本組織原則;是我們表征和重構現實世界的重要手段。我們以敘事的形式在記憶中存儲具體的經驗信息,并通過它來過濾、配置、理解新的感知經驗。”張新軍:《可能世界敘事學》,蘇州大學出版社,2011年,第5頁。選擇以敘述的方式記錄人類歷史和對歷史的思考,是非常自然的事情。“敘事是一種圖式,人類通過這種圖式賦予他們的時間經驗和個人行動以意義。”Donald E. Polkinghorne, Narrative Knowing and the Human Sciences, Albany: State University of New York Press, 1988. p.11.中國古代史書以敘述的方式編撰歷史自《春秋》開始已成傳統,且撰史具有很強的目的性和歷史經驗總結性質。當初司馬遷在回答上大夫壺遂“昔孔子何為而作《春秋》哉?”的時候,說:“夫春秋,上明三王之道,下辨人事之紀,別嫌疑,明是非,定猶豫,善善惡惡,賢賢賤不肖,存亡國,繼絕世,補敝起廢,王道之大者也。”司馬遷:《史記》,岳麓書社,1993年,第943~944頁。司馬光編撰編年史,記載了從戰國到五代共1362年的史實。在這部書里,編者總結出許多經驗教訓,供統治者借鑒,宋神宗認為其書“鑒于往事,有資于治道”,即以歷史的得失作為鑒誡來加強統治,所以定名為《資治通鑒》,鏡鑒意味明顯,所以,按照一定的標準進行選擇與邏輯編排,是史家總結歷史經驗的一種方式,也是中國古代史家的基本撰史方式。endprint
因此,歷史敘述的選擇性與邏輯性是對敘述的必然要求,但選擇必須有據,邏輯必須合理。這就可以理解,史家比文學家的辛苦之處在于他敘述的不自由。雖然如此,選擇的標準、邏輯的背景觀念等都會成為“文本歷史性”的痕跡:任何歷史學家都無法逃脫時代帶給他的經驗局限,都無法超越時代。但歷史中永遠有一種恒定的標準,如史公“良史”成為歷代史家遵循的核心精神。
三、歷史“寫-讀”交流的層次性
歷史敘述作為人類經驗的建構方式之一,遵循人類經驗積累的“梭式循環”原則,任何個體都會在“人-人”“人-文本”的交流中將個體經驗和公共經驗進行相互轉化,并將個體經驗和群體經驗融入新的交流創作之中。王委艷:《交流敘述學的基本理論問題》,《河南師范大學學報》2014年第1期。歷史敘述的選擇性和邏輯性正是人類經驗在歷史領域的梭式循環與交流。歷史敘述文本進入流通領域之后,面對情況各異的接受者,其交流是多層次的。交流敘述學的研究對象是所有敘述類型中交流敘述的內在運行機制,考察歷史敘述文本的交流層次,必然從歷史敘述文本的自身層次開始。
歷史敘述的普適性特性,及其穿透文化屏障的能力,使其具有面向大眾的交流品質。換句話說,正是歷史對公眾交流參與的渴望,使其采用敘述的方式述說歷史。歷史要想成為一種大眾化知識,以敘述的方式參與大眾文化交流無疑是一種最為便捷的方式。事實上,史家在敘述歷史的過程中,已經建構了一種經驗視野,在與讀者分享歷史的同時,更多的是提供經驗視野,如中國古代歷史,更多被歷代統治者作為鏡鑒對象。這里存在一個基本的認知,即歷史是作為一種公共知識存在,而經驗更具個人色彩。也就是說,以歷史敘述文本為中介的“寫-讀”交流,從來是主觀與客觀的融合、公共知識與私人經驗的交換。沒有這個基礎,交流就很難發生,就會進入尤里·洛特曼在假定交流的概念時出現的悖論:“如果兩類個體迥異,那么二者之間就不可能存在著任何有意義的交流;如果兩類個體絕似,也不可能存在交流(事實上,也是可能的,但是可能無話可說)。”[愛沙尼亞]卡萊維·庫爾:《符號域與雙重生態學:交流的悖論》,張穎譯,《符號與傳媒》2013年第1期。換句話說,如果歷史敘述都是一些公共知識,那么交流就沒有價值;如果交流雙方沒有共同經驗背景,交流同樣不可能發生。
如上所述,歷史在符號化過程中同步進行的選擇與組合,使得歷史敘述的交流分別在材料和如何組織材料兩個層面展開。交流發生在不同層面,實際上是歷史敘述文本面對的是不同的接受者。對于大多數接受者來說,他們關注的是歷史事實和歷史經驗。而對于歷史研究者來說,在關注歷史事實和歷史經驗的同時,對于歷史敘述文本的建構方式同樣投入熱情。
“故事”與“話語”是敘述學的基本概念,敘述學界對此的提法很多,語出多門,混亂不堪。趙毅衡在《廣義敘述學》中提出 “底本與述本”,厘清學界混亂的表述方式而統一于“底本與述本”的清晰表述,并從雙軸關系的角度建構了底本與述本的關系,提出的“三層次論”:底本1:材料集合;底本2:再現方式集合;述本。趙毅衡:《廣義敘述學》,四川大學出版社,2013年,第141頁。這等于把經典敘述學以“故事”和“話語”劃分敘述層次的文本封閉性打破了,底本概念的引入使文本層次具有了歷史內涵,這對于民間故事、歷史累積型文本,以及敘述經驗的累積與傳承等在述本中的表現方式等均具有意義。按照趙毅衡底本與述本理論,材料選擇發生在底本1,組合方式選擇發生在底本2,因此,交流也同樣發生在這兩個層面。“但歷史無法重現,由歷史構成的敘述底本就成了一種理想狀態。無論多完美的敘述都只能是一種述本,可以無限接近底本卻永遠無法到達。”馬文美:《也是一種敘述——評韓晗〈可敘述的現代性——期刊史料、大眾傳播與中國現代文學體質(1919~1949)〉》,《符號與傳媒》2012年第1期。對于多數人來說,大家更關注底本1、2共同參與下的意義生成。而對于歷史學者而言,對二者的分別關注,意味著他們更關心這種選擇對意義生成的影響,換句話說,歷史學者更關注歷史敘述者的敘述原則。
查克拉巴蒂(Dipesh Chakrabarty)在論述資本的歷史的時候,提出歷史1和歷史2(History1,History2)概念,Dipesh Chakrabarty, Provincializing Europe: Postcolonial Thought and Historical Difference, Chapter 2, The Two Histories of Capital, 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 2000,p.50. 所謂歷史1,是指宏大歷史敘事,是一種宏觀的歷史進化,是一種歷史規律;歷史2則是人類的情感、文化特殊性等因素,這是一種個性的、地方性的歷史。也就是說,歷史1是一種共性歷史,歷史2 是一種個性歷史。有時候歷史2的個性歷史可以對歷史1進行修正,二者會形成某種互補關系。按照查克拉巴蒂的觀點,歷史1是歷史的一種深層結構,是按照運行于歷史表象深層的客觀邏輯而形成的大歷史,如馬克思對“抽象勞動”的歷史揭示。歷史2是個別歷史,是攜帶個性、地方性、情感、道德倫理、意識形態等等個體因素的歷史,是小歷史。歷史2雖然可以在某種程度上對歷史1進行修正和補充,但在某些時候甚至可以顛覆歷史1。因為,作為人文學科的歷史,再完美的規律追尋也沒有自然學科那樣精確。
值得關注的是,查克拉巴蒂的觀點后來得到發展、演繹,有些地方甚至偏離其原有內涵。根據查克拉巴蒂對馬克思“抽象勞動”理論的考察,歷史1是一種抽象歷史,或者說是規律歷史,是歷史2顯性歷史的隱性表達,但在實際的運用中,歷史1往往被理解為“歷史原貌”或“歷史真實”;歷史2被理解為表述歷史,即進入史家視野并形諸于符號文本的歷史。例如,季廣茂在《掀起“歷史真實”的蓋頭來》一文中指出,所謂歷史1是指歷史原貌,歷史2指各種歷史典籍。他還提出歷史3概念,指歷史題材的文學作品。季廣茂:《掀起“歷史真實”的蓋頭來》,《人文雜志》2005年第5期。這里有一個演繹鏈條:“歷史1(歷史原貌)-歷史2(符號化歷史)-歷史3(藝術化歷史)”,這個鏈條是一種逐步偏離歷史自身的過程。無論是符號化歷史還是藝術化歷史,都是一種人類經驗參與下,選擇歷史和邏輯化歷史的活動,其中不但包含歷史的原材料,而且包含這些原材料的組合方式。也就是說,查克拉巴蒂有關歷史1的抽象的歷史規律的原意被“歷史原貌”的“事實歷史”所取代,歷史2顯在的、個別的歷史表象被符號化的文本歷史所替代。而季廣茂的歷史3又增加了藝術化歷史(或者叫演繹歷史),這無疑把查氏的觀點進行了推進,并引入文學藝術領域。這些提法與趙毅衡先生的底本1、底本2和述本異曲同工。也就是說,被演繹之后的查氏的歷史1,即歷史原貌,在趙毅衡這里是底本1,即材料集合;歷史2,即符號化歷史文本,在趙毅衡這里是述本,即經過選擇和邏輯化表述的符號文本;而歷史2中所選擇的歷史表述方式則是趙毅衡底本2的一部分。也就是說,所謂歷史1、歷史2也沒有完全清晰呈現材料和材料的組合方式之間的區分。因此,站在交流敘述學角度看,接受者也無法做出清晰的判斷。endprint
如果站在文本構成的角度來看,無疑趙毅衡先生的觀點更為清晰,因為底本1、2的區分,實際上從形式層面規劃了敘述文本在交流中的不同維面。當然,歷史不是一種形式,更不是形式游戲,底本和述本的提出是提醒接受者,無論史家采取何種方式經驗歷史,只要述本建立在底本1(歷史1)的基礎上,都無法阻止他獲取真實。但應當指出,這種真實更多的是一種符號化真實,因為任何被文字符號歸化的歷史文本都無法代替歷史本身,任何歷史符號文本都是歷史不在場的符號化替代。
因此,從交流敘述視角來看歷史敘述,可以看出歷史敘述在接受層面的分野。不同的接受者可以在歷史敘述中找到各自的關切點。對于一般大眾而言,他們了解歷史,主要從歷史材料方面,即底本1,他們關心的是歷史故事帶給他們的愉悅。如果再上升一個層次,史家的敘述觀念會對接受者產生影響,歷史是最好的教科書,歷史故事中的很多過去的經驗可以為人們提供一種解決當下問題的方法。而歷史學者更關注敘述方式對歷史表達的影響,一些反對歷史敘述化的學者就是因為擔心敘述會減弱歷史的真實底色。所謂各取所需,說的就是交流層次帶來的接受層次問題。
歷史的交流敘述還有一個重要問題,就是接受者的“二次敘述”, 趙毅衡認為,“只有敘述化,只有敘述文本,而沒有接受者的二次敘述化,文本就沒有完成敘述傳達過程,任何文本必須經過二次敘述化,才能最后成為敘述文本。這個過程并不只是理解敘述文本,也并不只是回顧情節,而是追溯出情節的意義。”趙毅衡:《廣義敘述學》,四川大學出版社,2013年,第106頁。接受者對于歷史敘述文本的“二次敘述”包含一種經驗轉化問題,即接受者把文本經驗轉化為自己的經驗。為了更為清楚的理解,下面就歷史敘述中的交流層次進行論述:
其一,交流建立在底本的基礎上,也就是說,交流雙方各自以底本為基礎進行交流,并形成各自的述本。建立在底本基礎上的交流存在兩種情況,一是建立在底本1基礎上的交流,即交流雙方面對的是一種“材料集合”,交流的重點是哪些材料可以進入敘述文本的組合之中,哪些必須排除在外,不同史家取舍不同往往產生不同的歷史文本,這種情況經常發生;二是建立在底本2基礎上的交流,即對于“材料集合”沒有異議,但對于這些材料的“再現方式”、對于如何組織這些材料并形成敘述文本持不同立場。面對同一場戰爭,交戰雙方的歷史表述是不同的,這種建立在不同表述的歷史底本,其實是一種意識形態化敘述,敘述背后的權力關系決定了敘述的主題走向和材料取舍。作為接受者,獲得歷史事實需要進行“主題剝離”,甄別真偽,或者把先入為主的主題與歷史的真實底本進行分離,這的確考驗接受者的智慧。但有一個非常嚴肅的問題是歷史教科書問題,由于甄別能力局限,學生更容易受到欺騙。日本歷史教科書對二戰事實的遮蔽與對侵略的美化嚴重影響了日本青年一代的歷史觀。顯然,建立在底本基礎上的交流需要接受者的智慧,甚至勇氣,以及自身心智的成長水平,并非所有人都能夠在歷史敘述面前保持洞穿底色的認知能力。
其二,交流建立在述本基礎上。就是說,敘述文本已經成型,交流以此為基礎布局各自的角色、位置。但即使如此,也會出現各種情況,比如一些歷史著作,敘述文本已經成型,接受者在兩個層面的交流中,即在“文本-接受者”“作者-接受者”的文本內外交流中,接受者的“二度文本化”所依據的底本材料也許要大于這種成型文本,因為,能夠進入接受者視野的材料,要比敘述文本多,還包括各種與這種成型敘述文本不相關的因素。當然,過度對不相關材料的引述會影響交流敘述的效果,但在具體的交流敘述中,這些都應當被考慮在內。尤其對于那些嚴肅的、具有現實述行效果的交流,更應當考慮各種因素對接受者“二度文本化”建構的影響。或者,應當排除不相關因素,建構具有“相關性”的二度敘述文本,使交流效果不致被不相關因素影響。
理論上講,雖然上述交流層次的區分較為清晰,但現實狀況是,在實際的交流敘述中,對于原始材料(底本1、歷史1)、材料如何組合(底本2)和建構完成的敘述文本(述本),交流層次并不那么明顯,是混合在一起的。也就是說,當交流雙方都面對原始材料的時候,實際上也同時面對材料的組合方式。當接受者面對已經完成的敘述文本的時候,敘述文本自身的材料集合、文本的組織方式,以及文本附帶的許多東西都會進入接受者視野。任何交流敘述最后都會歸結于“如何”建構敘述文本,無論是作者的“一次敘述文本”還是接受者的“二度敘述文本”(即接受者文本)。敘述文本的建構是形成意義的前提條件。
四、結語
站在交流敘述學視角,雖然我們可以較為清晰地規劃歷史交流敘述的層次問題,可以在歷史材料和材料的組合方式兩個方面審視敘述選擇與敘述邏輯對于意義生成的作用,但這一切有一個基本的前提,即史家嚴肅、客觀的治史態度,就是中國傳統的“良史”。也就是說,史家符號化的歷史敘述文本無論采取何種材料組合方式,其材料必須是真實的。這是不同的接受者在“文本-接受”的交流中獲取真正的歷史資料的保證。但是,筆者必須指出,有時候無法完全判斷擺在我們面前的歷史文本的真實性。清晰的層次性劃分無法為虛假的歷史敘述設定標準。此時,多重證據法就成為我們的必然選擇,比如考古發現、甚至民間歷史等。在“歷史文本-接受者”的交流關系中,進入接受者視野的不光是符號化的歷史文本本身,還有圍繞文本的各種資料,也就是說,接受者的“二次敘述化”帶來的“接受者文本”,其意義蘊含要大于歷史文本自身:歷史永遠是考驗史家和接受者智慧的根本標尺。
站在“寫-讀”的層次上看,歷史寫作已經從神壇走向民間,歷史的民間書寫也逐漸從古代的稗官野史走出來,進入公眾領域。以交流為視角,以歷史的敘述性文本為研究對象,或者以敘述作為歷史的研究方式都將成為一種常態化的研究模式,必將獲得更多相關領域學者的關注。對于歷史文本來說,敘述化可以使歷史以更加易于接受的姿態進入流通領域,歷史知識可以以通識性的經驗方式為大眾接受。這是歷史參與民族文化心理建構的一種非常有效的途徑。同時,把歷史敘述作為研究對象,可以為其探索更加適宜的表達方式,而不是一味反對歷史的敘述化。
作者單位:信陽師范學院文學院
責任編輯:魏策策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