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莫的名譽（外一篇）

陳子赤

這老大的C縣，誰都認識退休干部老莫。老莫每天戴著政府發給他的“義務治安隊員”的紅袖章，在大街小巷巡邏，抓小偷、糾違章。他的行為受到縣委書記的表揚。書記說，一個退休的老人尚能如此，全縣的人如果都像老莫那樣，我們的城市將有多么美麗啊！書記的話說得好說得極動情，于是老莫便成了C縣人學習的榜樣。

老莫有了榮譽，參加義務治安活動就更積極。他每天紅袖章不離身，嚴寒烈日都阻礙不了他去街巷巡邏。小朋友看見他，叫他紅袖章爺爺，向他敬少先隊禮；年輕的叫他莫大伯，給他敬煙；年老的叫他老莫，給他送水，為他打氣加油。那些賭錢打牌做壞事的，見他就躲。

家人拿他沒辦法，女兒說爸爸腦殼有問題，老伴說這老東西腦殼進水了。她們商量著，如何治療老莫腦殼的毛病。

老莫的女兒在A縣，說，讓爸來我這吧，離了C縣，他就好了。

老伴扯了一個謊，把老莫騙到了A縣。

在女兒家，老莫坐也不是站也不是，一天下來，全身發漲。習慣了在街頭巡邏的生活，老莫再也憋不住了，吃了晚飯，撇下老伴說，我去街上走走。

街的熱鬧處，老莫見一輛漂亮的寶馬轎車，緩緩停在路邊不該停的地方，那地方沒畫停車位。老莫心說，這停車的，賊大的膽。老莫快步走近轎車，大聲喊著：不要亂停亂靠！

寶馬轎車里走出一位姑娘，著裝奇異，腳穿過膝的皮靴，一件超短的吊衣裙緊吊在身，讓胸前的兩砣和裙下屁股隨時都有走火的可能。老莫有點兒睜不開眼睛。姑娘愣了一會兒，明白了老莫的意圖，頓時臉青：老東西，管得著嗎？

老莫有氣，加上不喜歡這姑娘的打扮，更是氣上加氣，走上前，抓住姑娘的手：我就不信治不了你。走！到文明辦去。

姑娘見老莫突然拽著她的手不放，一邊掙扎一邊大叫：流氓啊，流氓……

老莫身邊忽地圍著一大群人。有人說，這老頭是瘋子。有人說，這老頭是老花癡。更有幾個年輕人，上前抱住老莫，幫姑娘解圍。老莫急了，怎么不幫我，我是老莫啊……人群笑：是個瘋子，送派出所吧！

老莫糊涂了，我是瘋子？老莫不相信眼前發生的事，是夢？老莫使勁地咬了一下舌頭，很疼。這是真的！

老莫辯解。他越辯解，年輕人就大聲說：瘋子安靜，安靜！

老莫無奈地被帶到附近派出所。值班警說，怎么回事？年輕人說是個老瘋子，在街上拽住一位姑娘的手不放。老莫說：我不是瘋子，那姑娘開車亂停亂靠……請相信我，我是老莫。

老莫？我不認識你呀！警察說。

我是義務治安員老莫！

警察一頭霧水。

看我的紅袖章，老莫說著，用右手拍著自己的左手臂。

老莫不拍不知道，一拍把自己嚇了一跳，紅袖章沒有帶。更要命的是，他自己終于清楚了：這是在A縣女兒家，不是自己家的C縣。

老莫一番解釋，說我是C縣的義務治安員，好不容易才說醒了警察。

警察樂了，禮貌地給老莫泡茶讓坐，說，向您老學習，向C縣的“紅袖章”學習。

老莫回到家，卻不敢說起當天的事。可那天A縣的一位無聊網仔，用手機拍攝了老莫拽住姑娘玉手的幾張相片放在網上，題名為：“老花癡巧遇性感女”。老莫的女兒上網見了，驚叫，爸，你看你，今天在街上怎么了？

老莫走過去看電腦，臉色慘白，向女兒解釋說，爸在老家當義務治安員習慣了，見到這姑娘開車亂停亂靠，當時忘了是在你們A縣……

這下好了，看你怎么出門見人，女兒說。

陽老師的頭發

陽老師二十七八歲，未婚，頭發毛楂楂的，又硬又亂，乍一看像刺猬。他常用手指去抹，可那頭發好有性格，剛抹好，不一會兒又恢復原樣。為此，陽老師很鬧心。 同事間好開玩笑：“陽老師，你的頭發好有藝術，太美了?！?/p>

知道是說的反話，陽老師心里不是滋味，但也很無奈。

青年人好上進，想出人頭地，陽老師也一樣。剛改革開放的年代，他不打牌不去舞廳，閑時只看書，偶爾到校門看農民們做買賣。他看不得那些抬高物價的賣菜人，一次見賣魚人的價太高太離譜，他便走過去說買魚，一個勁地砍價。賣魚人被他磨得不耐煩：“算了算了，這樣的小氣老師，前世少見！”陽老師瞇起笑眼：“我小氣？”他甩給農民幾塊錢，用手指一抹毛楂楂頭發說，“不用找了！”

陽老師的隔壁是劉老師，剛結婚不久，他很是羨慕。劉老師指節骨一敲，門里會迎出一張女人的俏臉。多幸福！他很想自己也有這樣的生活。

不久，學校來了一個實習的女老師，就住在他的對門。他發現女老師好像也有點喜歡自己，想了幾天，決定向她求愛。十多天的時間，他跑圖書館，翻閱各種名著，從書海里爬出來，終于完成了一封求愛杰作。

夜里，他悄悄爬到女老師的窗口，冷汗直冒，抖抖地將信塞在門簾子底下，急匆匆地回來，躺在床上，突然想到，這位女老師有令他傷心的兩個優點：學歷和個頭都比他高，便認為這事是不可能的，來不及穿長褲，便拿回了剛塞進去的情書。

不失眠的陽老師終于失眠了——他客觀地分析了自己，認為這輩子出人頭地是不可能的了。

但事情往往是你認為不可能的東西，它卻有可能。

命運寵幸了陽老師：學校的財務科長，因婚外戀出了問題，撤了職務。老校長那天站在二樓，見陽老師端莊地走過，忽地覺得這人是棵好苗子，他想起了陽老師的很多優點，是別的年輕老師所沒有的，特別是那次開會，隔壁的錄音機舞曲一響，年輕的老師們都不禁腰擺楊柳，他卻端正地坐著，認真地聽他作報告。于是老校長推薦了他——他成了陽科長。

當了財務科長后，他不再教課，一門心思地對物價和時事進行研究。久了，就學會了在某些小場合作“報告”。可他沒有想到的是，在一次酒宴上，他的好朋友出賣了他。

那天老校長找到他，板著臉說：“你說了些什么？年輕人，頭腦不要太熱……”老校長放了一盤錄音帶，是他的聲音：“萬般皆上品，唯有教書低。中國的物價令人擔憂……不信你只要戴上?；眨鞘质遣粫游覀兊?，因為他們確信我們沒錢。”陽老師聽后無語，這話是他在一次朋友家聚會說的。望著大步走去的老校長，他只有一個勁地用手指抹著自己毛楂楂的頭。

陽老師撤了職，恢復了原來的樣——上課、看菜買菜、煮自己的飯、洗自己的衣服。只是，他不再像過去那么要求進步了，多了一些深沉的東西。

實習女老師常常碰見他，很是謙虛地向他請教。

“陽老師，中國的物價怎么樣？”

“管那干什么？”

“我想寫一篇價格的論文……”

“小姑娘哪，不要太熱，壬戍之秋啊！”

“什么？我不懂?！?/p>

“你會懂的！七月既望……”他半閉著眼睛道。

“這和物價有什么關系？”女實習老師說。

“蘇子與客泛舟游于赤壁之下。清風徐來，水波不興?！彼呑哌呎b，旁若無人。

“原來陽老師改行了，《赤壁賦》倒也值得研究?！迸畬嵙暲蠋煉吲d地走了。

后來陽老師有了新的愛好——釣魚。他時常坐在柳樹下，垂釣著自己的心事。

同事們看陽老師真的變了，說他頭發，他不再難受，還會笑：“頭發乃父母授之，亂而硬，像我的性格。好！好?。」?/p>

倒是劉老師，用朋友般的話語提醒他，“硬，不好。豈不聞柔能克剛？你要是稍微柔一點，也不至于丟了烏紗帽呀?！?/p>

“什么？” 陽老師不解。

“校長上次生日，你送禮沒有？”

陽老師頓悟，但對于送禮，他堅決不送。

一年后，陽老師收獲了愛情，對象就是女實習生老師。

責任編輯：易清華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