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西 | 張仁健
1980年金秋十月呱呱墜地于娘子關內的《名作欣賞》,歷時三十春秋,迎來“而立”周年。
古人詩云:“人生大限雖百歲,就中三十稱一世。”(〔唐〕權德輿:《興》詩)人生六十稱一甲子,三十稱一世。或許以此之故,中國人慣以“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的俗諺作為人生世事盛衰不常的分野。
十分巧合,新中國一個花甲子的盛衰轉化,大體上也可以1979年為界分為“河東”與“河西”兩世。
創辦于“兩世”交替之時的《名作欣賞》(以下簡稱《名》刊)有幸經歷了新中國“后三十年”的盛世。
但是,《名》刊的三十年歷程,并非像國運一樣昌盛,也與某些昌盛期刊《讀者》《讀書》等有別。如今的《讀者》可謂是扶搖直上,盛之又盛;《讀書》則是多年平穩保持興盛。僅以發行量的升降為衡量的準星,《名》刊一世則有“河東”與“河西”的兩個半世之分。
一言以蔽之,《名》刊上半世的光景,可謂是風風光光,日趨鼎盛;下半世的景況,則是風風雨雨,奮力前行。
本人作為該刊的創意創始人以及為其服役長達22年之久的主編(包括執行主編與延聘主編的頭尾各4年)對于刊物的盛衰是深有感觸的,對于盛衰之所由也是頗有所思的。值此,我將某些瑣憶雜感和盤托出,以為當今執刊物編事牛耳的領導承前啟后、開創新局面做一參照。
“河東河西”的俗諺,形象化借喻了世事時勢盛衰轉化不居的哲理。相互轉化是永恒的規律,永遠的盛與永遠的衰是理之不常;盛衰之變的決定因素是客觀時勢,人對時勢的順應與把握是趨盛避衰的主觀能動性的體現;抓住、抓緊時勢提供的先機則盛,反之則衰。《名》刊三十年盛衰之由,基本亦復如此。
《名》刊誕生于撥亂反正、改革開放的早春二月,有著五千年深厚優秀傳統文化積淀的中華大地,迭經此前十七年極“左”路線的折騰,尤其是遭逢十年浩劫,中國人全都面臨著在滿目瘡痍的“震后”廢墟上重建物質家園與精神家園的兩大重任。新時期的引路人、改革開放的“總設計師”鄧小平在黨的十一屆三中全會上,提出“解放思想、實事求是”的思想路線,引領全黨全國人民,果斷摒棄了“以階級斗爭為綱”的極“左”路線,代之“以經濟建設為中心”的振興中華的國策,從而奠定了此后“三十年河西”時勢大變革、“乾坤大挪移”的根基。
當其時也,我輩作為文化相對滯后的山西文藝出版戰線的基層小卒,對于多出、出好優秀的文藝讀物,為嗷嗷待哺的讀者提供療饑的精神食糧,雖然豪情滿懷,但又痛感無能為力。至于那些紅極一時,引起轟動效應的“傷痕”文學,我們也無插足其間、開發出版資源的能耐。記得在一次神聊選題的編輯組例會上,臨近散會之際,一本由天津百花文藝出版社新出的《小說月報》偏巧送到我手里,粗粗翻閱一遍,不由眼前一亮,靈機觸發。于是,我便迫不及待地說天津的百花社和我社同屬省市級的出版部門,他們把全國近期出版的中短篇優秀小說拿來集攏,冠以當年茅盾主編的《小說月報》的品牌名稱面向全國市場推出,這種取巧性的,廣泛利用已有出版資源的新鮮創意,不是可為我們提供另辟蹊徑的效法和借鑒嗎?至于如何利用更為豐富的現成出版資源編輯叢書叢刊,我立馬想起那些剛被“文革”風暴誣為“封、資、修”,橫掃進垃圾堆里的中外古今文化文藝名作……大伙極其認真地討論了番后,得出的結論是——
中外文學名作是人類優秀文化遺產中最精粹最適宜廣為流布的精神瑰寶。“文革”中史無前例的焚坑之舉雖使瑰寶蒙塵遭劫,但并未滅絕。將其在文化廢墟中開掘出來,還其本來面目,既可為處于文化饑饉中的國人送上療饑的精神快餐,又可為重建精神家園奠基立柱上梁。而要真正還其本來面目,示其奪目的藝術光華,則必須引領讀者認同名作是思想與藝術完美熔鑄的晶體,而不是政治消解藝術的革命號筒。有鑒于此,我大膽地提出:我們將要辦的刊物,既不是單純的作品集萃,也不是對作品的研究評論,而是把作為藝術精品的文學名作(辦刊時逐步將可視性的繪畫、書法、雕塑、篆刻等有限地納入)作為藝術審美的對象,對其做有血有肉、見仁見智、欣然有得的藝術鑒賞品味。于是,“名作欣賞”的刊名便順理成章地確定下來;于是,辦刊的設想也順理成章地得到社領導的首肯;于是,我這個辦刊創意的提議者也就順理成章地成為刊物的主辦人。我與文編搭檔田寶琴、美編搭檔劉勇、臨時配置的組稿搭檔梁駿,同心協力,內外奔忙三個來月,一份獨樹一幟、出手不俗的《名作欣賞》遂于1980年10月、12月用山西人民出版社的書號,以不定期叢刊的名義相繼出版了帶有投石問路性質的所謂“試刊號”與“創刊號”,由山西省新華書店總代理發行,“試刊號”的發行量為6萬冊,“創刊號”則猛增為10萬冊,這是我們始料未及的。次年,仍用書號,但正式定為逢雙月底出版的雙月刊,交郵局發行,因是破季度征訂,宣傳不到位,首期發行量猛跌至3萬冊,直到創刊一周年之際才回升到“試刊號”的6萬冊。
檢視我們已出的六期刊物,自信刊物的質量是不斷提高的,是可以經得起領導、專家與知名作者的嚴格審評的。為了集賢評審,權衡刊物的優長不足,同時也為強化刊物的宣傳力度,打造聲勢,在刊物創辦一周年之際,社領導、組領導親率我們三名辦刊人,在北京的新僑飯店約請了包括四位部級專家級領導在內的六十多位首都文藝界的老中青學者名流前來座談,共商《名作欣賞》的發展大計,幾家大報的記者也應邀與會。
與會者以真誠的情意酬答了我們的熱切愿望,會上共有十七位專家學者爭先恐后發言,對刊物的辦刊方向、路數,刊物的特色、格調及其社會效應給予了如潮的好評。會后,《人民日報》《光明日報》《文匯報》《中國青年報》廣為報道。專家們的關愛延譽,宣傳、文化界領導的重視支持,通過各大媒體傳布到海內外,刊物的聲譽鵲起。隨著知名度的擴展,發行量也大幅飆升,迄至次年的二季度,期刊發行量已猛增到13萬余冊。
初見成效的轟動,并沒有沖昏我們的頭腦。我們清醒地認識到:《名》刊的轟動效應來自時代效應。改革開放的新時代催生了這份刊物,我們只是抓住了時勢的先機,應時之運而生,合文藝規律所示而行。具體說來,我們對刊物的本體定位與面向讀者的推介方式契合了新時代發展的大趨勢。
刊物的本體定位,準確而鮮明地從刊物的名稱體現出來:“名作”界定了“欣賞”的對象;“欣賞”規范了探究認同對象的自在法則,刊物的特色便由此而出。被坑埋于文化廢墟中的文藝瑰寶如今破土而出,重見天日,重顯光華,這是第一層面的“撥亂反正”;藝術審美、藝術欣賞的自在法則回歸于藝術品自身,徹底否定了“政治標準第一,藝術標準第二”的人為割裂的愚妄政策,這是第二層面的“撥亂反正”。具有雙重“撥亂反正”意味的《名作欣賞》在改革開放、撥亂反正的大時代,先期出現于尚處凋敝狀態的文藝園地,轟動效應的產生也就不足為奇了。
轟動一時保證不了影響力的持久發揮。為了不斷增強刊物的后勁,我們從一周年的北京座談會到五周年的北京、上海、南京三地分別召開的座談會上,不斷汲取專家學者與作者讀者們貢獻的寶貴教益,以“求精、求新、求變”的姿態,爭取更上一層樓,把刊物打造為精品。到20世紀80年代末,刊物的發行量一舉突破了20萬冊大關。如此風風光光順順當當的美好景況一直延續到20世紀90年代初期。
讓人意想不到的是,正當《名作欣賞》如日中天之際,發行量卻悄然逐年下滑。經過短暫的迷惘,我們才猛然察覺到個中的原因:國家經濟體制由計劃經濟向市場經濟的轉型,使書刊市場的需求極度向實用化、時尚化、應試化、低俗化諸方面傾斜。但是,對于我們這種高雅嚴正化的定型期刊來講,是根本不可能向趨熱避冷的方向靠攏的,唯有苦撐下去以待時機,舍此,別無他途。于是,我們又被動地撐持了十載,直至2002年,我延聘期滿離任時,刊物的發行量已輪回到郵局始發時的3萬冊了。
時勢的變幻總是給人事既提出挑戰又帶來機遇。退居林下后,我不時自省,痛感自己在主辦《名》刊的后期,因抓辦不緊,坐失兩個時機,留下兩件憾事——
其一,在20世紀80年代的中國,由《唐詩鑒賞辭典》發起,掀起一股競相出版文學名作分類鑒賞辭書的熱潮,我雖對此有不同的看法而未染指,但是,對于刊物多年積累下來的豐厚出版資源,我卻未及時參照精品圖書多次重版、反復覆蓋的出版發行模式,利用創辦期刊書刊相兼互補的有利條件,發揮品牌優勢,將刊物的出版資源轉化為圖書資源。如果能夠早出這類圖書、并持續出好,將會為刊物的做大做強提供較雄厚的財力支持。
其二,在20世紀90年代末,我已看到中學語文教材為適應素質教育的需求選收的中外文學名作已占80%的比例。如果抓緊先機,迅速將面向大專院校的單一層次的雙月刊改為大中雙層交替出版的單月刊,那就不僅能夠拓展讀者群,而且還可以開辟一條自下而上的、讀者持續遞進的渠道。惜乎因我暮年銳氣大減,守成的穩健有余,開拓的勇氣不足,雖看到了先機,卻松手喪失。
“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之說,似乎所言不欺。今日,我的尚未完全昏花的老眼,依稀看到了《名作欣賞》下一個中興三十年的希望曙色。
(此文發表于《名作欣賞》2010年第10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