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懷超
血液里的猩紅枸杞
江南的枸杞紅與寧夏紅枸杞,我始終覺得流著共同的骨血。它們各自的血脈相通。當然,要想得開這相通的邊界,則需要長江黃河般的格局與視野。然后順著枸杞一點點紅色的線索,次序撬開大地的秘密。春天的秘密。
江南的枸杞與寧夏的枸杞異曲同工。寧夏的枸杞,已經在大地的版圖上,成為西北地區標志性植物,成為西部人生活的燈盞。紅色的肉乎乎的星星般果實,穿透大地黃褐色的、近似枯竭的黃土塬,在蒼涼蕪雜的土壤里,硬是從地底深處,擠出內心的血粒,滋養出這醉紅的枸杞。曠野枯黃,唯有枸杞裸露著血一般的果實。星辰般的果實,不足以解決溫飽的果實,無法果腹的果實,是讓人心疼心痛心顫的野果。我去過寧夏,準確地說看到過傳說中寧夏的紅枸杞,并且嘗過寧夏紅。寧夏人給枸杞起的名字就叫寧夏紅。在中國版圖上較小的寧夏,用一棵植物,紅色的植物,標識出內心全部的堅貞。血水滋養心事。你看到的枸杞紅,不是一棵植物的紅,赫然是整個寧夏的紅。我見過枸杞生長在寧夏貧瘠的黃土地上,在它全部抖出內心的精果時,早就拋去一身的干枝枯葉,光零零的枝椏上,唯有果實。血液里的猩紅枸杞,紅,紅枸杞和枸杞紅。枝椏紅,遍身紅,整個大地一片紅。當我在寧夏看到這一幕,我感到整個世間的血,都凝結在寧夏這個小小的果實內部了。
江南的枸杞紅與寧夏紅枸杞,我始終覺得流著共同的骨血。它們各自的血脈相通。當然,要想得開這相通的邊界,則需要長江黃河般的格局與視野。然后順著枸杞一點點紅色的線索,次序撬開大地的秘密。春天的秘密。
江南不似西部邊陲,無花少草。相反的是,大地上遍布的,到處是不知名或者知名的野草,綠,綠遍山川,綠遍城市。整個江南的四季,就是一個膨脹的綠,肆意的綠,肥胖的綠,瘋狂的綠。綠得無節制,無情義,甚至綠得絕望與憂傷。我們的童年恰好遇上一個貧血的年代。當我們面對大地上這莫名瘋長的野草時候,我們唯有綠色的臉、綠色的眼睛對視。兩者之間是饑餓,死亡。枸杞就是在這樣的背景下潛入江南的。它是膽小的,害羞的,躲避的,茫然的,甚至是大地的錯誤。一不小心把它拋棄在了這個綠色的荒蕪里,這使得它在一夜之后漲紅了臉、乳房、肚皮甚至碧綠的腿。這哪里像寧夏的紅枸杞啊,一樣的孤獨、單調一樣的猩紅、瘋長。除了紅還是紅。沒有人驚叫,也沒有人抱怨。當你凝視著這些江南的紅枸杞時,你啥想法都不會有。你就會習慣忍耐、順從,直到從外部到內心的麻木與服從。江南的枸杞真是太孤獨了,孤獨到絕望。誰能想到,找遍四周的河岸阡陌,你很難找到多少枸杞生長其中。能生發出這么一株枸杞,這已經是發現“新大陸”了。對于枸杞來說,是多么傷心和無助啊。在寧夏,有多少知心伙伴,有多少同學少年?現在這遠離塞北的江南,只有它一個人或者幾個人,煢煢孑立,形單影只。無邊的綠,與瘦弱的紅,這讓枸杞第一次感到了綠的恐懼,甚至還有恐怖;有種城池淪陷的坍塌與絕望。
由恐懼到恐怖,這是我對曾經那個貧血年代的描述。是的,那個年代的標題,似乎就是這個枸杞的顏色,紅,猩紅的紅,妖艷的紅。少年的我們,抱著饑餓的日子,匍匐在大地上找食,就像民間的土雞般。我們餓啊,家里再也沒有一粒糧食了,地里能吃的也都吃完了,我們想到了樹,一想到樹,樹上的果實也就完了,甚至樹葉、樹花還有樹皮。那時的胃部是異常的空虛闊大,大得驚人,大得活像《西游記》里的那個無底洞,再多的樹葉都塞不滿,裝不盡。我們不得已開始把目光放在枸杞的身上。其實這要交代的是,我們那時不認識什么是枸杞,大人們也不甚清楚。在面對枸杞時,大多人都選擇遠離或者熟視無睹。因為之前有人吃過紅色的果實,比如蛇莓或紅蘑菇,結果都莫名其妙地死了,而且嘴角流出很多紅色的血。所以,當我們面對緣慳一面的紅枸杞時,內心是喜悅還是恐懼?我們膽戰心驚地圍繞著這孤獨的紅枸杞,繞樹三匝,其實我們比那歸巢的鳥盤繞得還多,九匝甚至十八匝,我們正要伸出手時,遠處大人的驚呼聲炸雷般響起,找死啊!我們在寒冷的聲音里迅速地縮回了手。
我們對著大人說,我們不吃的,就玩玩。大人們放心離去。我們就心懷恐懼地,抱著易水的悲壯,從枸杞枝條上摘下幾顆紅果子,放在嘴邊把玩著,時而聞聞,時而放在手心看看,周而復始,周而復始,以至我們都困倦得很。就在精神恍惚間,大事不妙,我們不小心,沒能阻止紅枸杞對我們的進攻,沿著嘴巴,竟然鉆進空空的肚子里了。我們正要喊救,這時,一股酸酸的,甜甜的細微的汁液麻遍我們身心,還有空洞的頭顱。
謎底終于揭開。原來,江南的枸杞與寧夏的枸杞一樣——酸澀的紅喲!
河岸邊的白色茅針
另類的植物。這個另類,不僅指白茅針另類。在我們潛意識里,植物,始終處于卑微與弱小的境地。匍匐,卑賤,自生自滅。這是我對植物的認知。它們生長在自然的世界里,懵懂地面對著人世,自我發芽,自我長葉,自我開花,自我枯萎直至自我死亡。無關乎一個人,一道炊煙,一座村莊或者一場風花雪月的愛情。茅針,這天性鄉野的植物,民間底層深處的植物,與荒山河岸總是纏綿在一起。我在鄉村見到最多的,就是阡陌上或靠近河岸的地方,總會有茅針遮住大地的肌膚。這激發我對大地上植物們的浮想。
我見過大地荒涼,一毛不長的圖景。那時我在云層之上,從飛機上俯視西北的祁連山脈與天山山脈,局部地區的褐黃,在上萬米的高空下,是大地裸露的肌膚,貧血的肌膚,或者是整個大地腐爛的傷口。寒意,疼痛,死亡和絕望,從地面傳來,直到空中的機艙里。這種場景,讓人聯想到一個行將就木的病人,正躺在手術臺上,形容枯槁,隨時離去。
從生命的意義上說,我對茅針以及野草們是充滿著敬意的。它用蓬勃的生長,在大地傷口的地方,長出碧綠,長出生命,長出詩意的生活。這一切都是自發的,是發自生命的本能。給大地以碧綠,給人間以希望,似乎成為野草們顛撲不滅的信仰。生命的輪回里,始終初心不改。這種無欲,超出人類的恪守之道。面對塵世的喧囂,物欲的橫流,誰能不陶醉于夜晚的聲色漩渦里?短暫的迷失與跌倒,這也是符合人性的部分。人,本身就是矛盾的綜合體,守住平衡,這才符合中國傳統的中庸之道。然而,野草們,就是始終如一,守一塊荒蕪,抱著時間的種子,入土生長。素樸,堅貞,無我,至真至純。山坡還是那個山坡,河岸還是那個河岸,茅針還是那樣的茅針。endprint
這大地上的茅針,似乎對應著天空里的星辰。生死輪回,亙古不變。
茅針應該是俗名。民間的名字,總有民間的親切與豐富。像針一樣的名字,確實,茅針剛長出來時候,葉子頎長,有質感,這與它的生長地有關,茅針多是出生于堅硬的土壤里,這不是它的選擇,是被選擇。熟土的地方,早就被農人種上莊稼栽上樹木,只有這些不毛荒地,才是他們的生存空間。宿命。野草,多是在不能存活的地方存活。每一種野草的存活,總是有著奇特的性狀。茅針,一般很少牲畜去碰它的。很多野草都是牛、羊等口福之物。可是茅針,幾乎沒有一種動物愿意去碰它。因為它的葉子太堅硬,尖銳,動物們要是莽撞地一口吞下去,尖銳的葉與疼痛的肉,其糾紛后果不堪想象。所以,茅針出現的地方,過于寂寞與孤獨,陪伴茅針的多是些石塊和昆蟲們的鳴叫。這情境對它們來說,是樂園與避風港。
茅針,最大的意蘊就是在這個“針”字上。表面上看,茅針的葉子滾圓裹起的,圓滾滾的,實則深處包裹的是茅針的花蕊,與別的花蕊迥異。茅針的花蕊最初是深藏在葉子內部的,針形的,尖細,分明就是春天里的繡花針,有手指長,尤其地硬,鋒芒畢露;只要稍不注意,準會刺破你的手指。茅針的葉子偏紅,或許是哪個冒失鬼留下的血跡吧。層層包裹的鎧甲里,誰能想到,撥開幾層葉片后,你會驚奇地發現,在其中藏著柔軟的,綿綿的,肉津津的,濕漉漉的,花束,蜷縮在內,拿在手中,還有絲絲涼意。咬在嘴里,一絲甜意,瞬間襲遍全身,使得你產生昏厥之感,整個人就酥軟了。
在民間,最頻繁的問題就是吃的問題。萬事萬物,無不圍繞著吃展開勞作。所以,民間流行的問候語,見面總是要問候句,吃了嗎?三個字的問候,道出了民以食為天的真諦,以及民間以吃飽飯這事為大。他們最盛情的待客之道,就是獻上一道大魚大肉,酒飯管飽的盛宴。當然,這是民間多年的最高夢想。我在此時回憶茅針,也是對當年吃的追憶。茅針是可以吃的,生活在鄉間的人,都有過這樣的體驗。鄉間的植物,沒有一種植物我們不是去問候過它的食用性,諸如野蒜、米蒿蒿等。長于初春時節的茅針,正是青黃不接時機。這一來,我們怎么會放過它呢?茅針能吃的部分,就是葉子內部深裹的花蕊。茅針的花朵,最初是潔白、鮮嫩的,飽含著大量甜甜的汁液,花瓣嫩肉般。當茅針的花朵鉆出葉子的重重呵護后,完全開放時,就老了,其水分、口感都會消失,干澀得無法下咽。那年那月,母親干完農活,總要從湖里采把茅針回來,喂養我們饑餓的童年。
老了的茅針,就不再叫茅針了,長大的葉子綻放的花朵,在秋風里一招手,就枯黃了。它的下一路口就是灶堂。名字更名為茅草或者白茅。秋風里的茅草,引火的上等柴火,受燒,聽響,在大火的燃燒下,發出骨骼撕咬的聲音。李時珍在《本草綱目》曰,茅草根曬干后,夜晚可以看到根會發光,如果根腐爛后就會化作了螢火。白茅的最后消失,竟然化作一盞光亮。
河岸邊,我再次看見大片大片茅草時,那閃著白光的花朵,漸漸逼近衰老的村莊,臉白如茅,內心蒼茫和寂寥。
鄉野里的美食黃豆
燒黃豆。應該說,這是鄉村最接地氣的零食了,裹挾著季節的烙印和鄉土的氣息。從某種意義上說,零食一詞我想本應該屬于城市的。鄉村的生活字典里,從來就沒有“零食”這個說法。常見熟稔的詞語,莫過于饑餓了。如果非要找出類似燒黃豆這樣的零食,城市里靠近它的唯有苞米花了。這是肯德基店里常有的美食。當然,這樣的美食離鄉村很遠。有幸我品嘗過苞米花,但是它的滋味與原野上的燒黃豆美食相去甚遠,濃烈的城市商品味道,嚴重堵塞鼻孔,玉米的原味早已在輕佻的招徠中遺失殆盡。這不是我個人的偏見,對城市的攻擊與誹謗;工廠里制造出來的食品與大地烹飪的美食是天壤之別。
我說的就是燒黃豆。黃豆,這應該是蘇北人習慣的叫法。書面語應該稱之為大豆。秋風過后,曠野里密匝匝地成熟的黃,那是大豆。在秋光里,飽漲著成熟滾圓的豆莢,隨時在陽光里爆裂,吐出內心的秘密。這秘密是大地豐收的秘密,也是繼續繁衍的使命。因為爆裂開豆莢,彈出金黃的豆粒,這是生命傳播的一種方式。這種傳播方式在農人看來是違規的,不是傳播生命不對,而是時機不對。因為接下來的日歷翻開,將是白雪皚皚的冬季。農人都會委婉地勸回黃豆,趁著著裝綠色的豆莢,跟著太平車回到鄉場,等待來年春天的消息。
大地是個完美的博物學家。天生的博物學家。如果我們稍微思考下,也許您還會覺得她是位圣人,包容,坦誠,無限,豐富,韌性等等,一切詞語都可以在這里生根,生長,展開另一個世界與可能。大地就是這樣的溫潤、呆萌和素樸。你給大地奉獻多少汗水,大地就還你多少豐收的莊稼。你種下懶惰,得到的準會是野草的荒蕪。大地有句樸實的名言:種瓜得瓜,種豆得豆。至理名言,樸實得叫人心疼。現實境遇下,更多的人都在追逐不勞而獲或一夜暴富。誰還會彎下腰,舉起歲月的鋤頭,在陽光下誠實地勞作?
老實說,屬于鄉村孩子的零食也不能說沒有,諸如馬泡、蛇莓、野蔥、紅燈籠、桑葚、淺水藕甚至淡水里的米蝦等等,這些天地之作的零食,在陽光、空氣和水分的滋養下,完成對民間零食的出品。大地總是藏著深邃的不可冥想的隱語。沒有現代城市各種玲瑯滿目食品的豐盛,大地卻以另一種恩澤出現,保持著對這個世界的公平與撫慰。我們一般是不吃黃豆零食的,也就是日常里沒有人會打黃豆主意的,主要因素是究其微小。對于填飽肚子來說,杯水車薪。圓潤渺小的黃豆,飽鼓鼓地,其內部要隱藏著多少農人的期盼?我親眼看到父親在對遺失于車轍里的黃豆,總會彎下腰來,俯身撿拾起來。這一粒粒黃豆里,包裹著農人對大地的耕耘、播種以及長時間的呵護與守望?父親這彎腰的姿勢,一直定格在我記憶里,這是他對糧食與泥土的敬重與感恩!不吃黃豆的另一個原因,源于一句俗語,“吃黃豆,苦屁”。這也許過于粗鄙,但是這俗語的背后,有著非同一般的意義。吃過黃豆的人,都有經驗的,在生理上容易過多地排氣,這是從生理角度,對吃黃豆的人的忠告。這個俗語背后,還有一層是對人的委婉批評和自我激勵。植物的種子,基本要義是繼續繁衍,而我們吃了下一個季節的希望,生活不是處于絕望的境地?保留希望的種子,人生才會有所奔頭。endprint
黃豆作為零食,只有一種時刻。秋收之后,大地空曠,萬物歸倉。這時候,拾秋拉開帷幕。我們穿梭在收割一空的稻田、豆田里,從一穗稻、一粒黃豆撿起,繼續完成大地對農人的饋贈和回報。這時候,頑皮的鄉野孩子,就會在大地上挖一洞穴,把撿拾來的黃豆置于其中,就著遺失的各種枯草、豆稈以及各種柴火,在四野的空曠里,燃起篝火。現在回憶起來,我對燒黃豆的事件依然美好。來自大自然純粹的火、煙、光、溫暖,溫熱的泥土,成熟而至的枯黃、飽滿的豆子,還有隱秘著無盡可能的大地,遠處瓦藍的天空與恣意流動的風,都在即將發出芬芳的燃燒里,保持著靜默。萬物靜美。以一種赤誠與本真的面目,袒露于世間。眾生喧嘩之外,揭開被遮蔽的真相,對于當下來說,這是一種需要勇氣和力量去揭秘。我們更多地活在偽裝與躲避之中,對抗不了的就選擇逃避。這燒黃豆的場景一再出現在村莊的夢境中,迫使我不斷地咀嚼。燒熟后噴香的黃豆,脆、面,只要牙齒輕輕一碰,那淀粉就會粉碎,沿著食道進入饑餓的胃部,進入生活的底層。我們知道,黃豆是難以消化的,甚至需要一生去反芻。
當然,這種圖景里,農人是不會阻止的,不管是對于火的擔憂,還是對黃豆的吝惜。因為這鄉土的美食,在糧食之外,在大地之上。
牙齒上的黃金玉米
曠野里一道風味獨特的美食,我說的是玉米。實際上,相對于玉米來說,美食就是復合性的名詞了。它的美與食包括玉米自身的色香味與玉米稀飯、玉米甘蔗、玉米餅、爆米花等等,這是玉米在大地與陽光的看守中,完成對春秋歲月的答卷。民間的事物,總是與土地靠近,與大地上勞作的人們貼近。
回溯民間生長的莊稼,花生、大豆、山芋、麥子、玉米等,哪一樣不是美食?隨便在哪個阡陌上,借助柴火,就可以烹飪出美食來。也許沒有飯店的精致,但是這種貼近民間底層生活的做法,與莊稼人貼心。民間最大的奢望,就是填飽肚皮。這樣想來,在大地、莊稼與農人的三角中,他們構成為穩定的歲月循環。如果我們單純從美食上來看,真的,貼著地氣的美食才是最香的,我說的是玉米棒。
我們在都市的街頭拐角,沒少看到賣玉米的商販,或者酒店餐桌上也不乏玉米食品。但是我們都會發現,這玉米一到城市,似乎玉米的味道就遠離了。而那種飄香在天地間,啃起來肉津津有勁道的玉米棒,只能在原野里生長、蓬勃。
燒玉米,這是鄉村田野里一道經久不衰的美食。玉米將要成熟時候,就是烤玉米的最佳時機。從玉米棵上扳下玉米棒,剝去包裹得層層疊疊的綠衣,還有額前的紅色絲毛,白白胖胖的玉米就會呈現在眼前。特別是沒成熟的嫩玉米粒,真是讓人心癢舒舒的。嫩白的玉米粒,恰似藕節的肌膚,嫩得只要輕輕一掐,準會冒出白色的漿液出來。你輕輕地撫摸著,感覺在撫摸著戀人的手臂,圣潔感隨即衍生。因為那顏色、肌膚實在讓人震撼。一種果實,居然長出肌膚的美感來,未嘗不是在植物與人之間,搭起溝通的甬道?這絕不是我的胡思亂想。
我曾對玉米打量過,它的形象確實讓我產生過懷疑與不解。不知道熟悉玉米的人,有沒有仔細觀察過它的根?這個玉米根系與別的莊稼根系迥異,它的根并排著環繞泥土,深入其中,三兩個人,是很難把它從泥土里拔起。它的根系,似強有力的五根手指,又像整齊的鋼筋般的鉤子,牢牢地扒住大地。這哪里是植物?分明是人的形象。加上身上長著玉米棒,猶如少婦抱著襁褓里的嬰兒,這更讓人產生過多的想象,一種植物,以人的形象,彰顯生命的存在與成長。這種感覺似有莊周的那種恍惚的精神狀態,物我兩忘。我們在曠野里看到,玉米棵很少有倒伏的,風雨在鋼筋般根系作用下,休想撼動半分。這和大地上的安泰類似,只要腳踩在大地上,就有無窮的力量。我不是植物學家,在植物與人的世界里,無法窺知玉米的隱語。玉米知道,一旦走過秋天,再豐碩的玉米、扒得再牢固的根系,還是孕育著肌膚般玉米粒的棒子,都會在一把鐮刀或者其他農具的暴力刈割下,倒伏,搬運回村子,化為灰燼或永遠地消失。由盛大走向虛無,是人與植物的同一出悲劇?周而復始的盛大,周而復始的虛無,是悲哀,還是原本萬物的盡頭都是一場空?無是空,有也是空,萬物皆空。
回到吃上來,這也許是抵擋虛無的最好辦法。要想吃上玉米的美食,最好的場景還是在曠野中。在田間勞作之后,身邊恰好生長著將要成熟的玉米。這是難得的口福。玉米沐浴于地氣和日月精華的,還有農人的汗珠。這樣的美食,吃著有滋有味。脫離泥土的美食,也許失去了食物的本心。我以為,這玉米的美味,只有農人才深諳其中。他們耕田之余,就地扳下幾根玉米棒,剝去葉子和絲毛,串在一根樹枝上或者竹節上,然后就著田野里的荒草,點燃篝火,把玉米架在上方烘烤。自然的火,自然的食材,自然的風,這似乎完成了植物回到曠野,食物回到大地的真實狀態下。沒有什么比本真更重要了,靠近真實,就是靠近神的狀態。玉米無言,滿身的牙齒般的粒子,在火的炙烤中沉默。任憑牙齒般的種粒,在或明或暗的火光中,彌漫芬芳。
我內心對玉米是又愛又怕的。玉米的香味,玉米的勁道,一口下去,就咬出童年的味道,啃出故鄉的滋味。親切、疼痛還有回憶,就會圍繞著玉米升騰,裊繞。再遙遠的故鄉,隔著玉米,一下子來到跟前。畏懼的原因是玉米粒,長得與人的牙齒形狀無異,同樣整齊排列在牙床上,密密匝匝,整齊儼然。我有種擔心,緊閉牙齒的玉米,一旦開口,會對著這個世界說什么呢?
村莊淪陷,曠野消失,玉米也在冷落。它已經開始有了新的域名,粗糧的一種。這種說法應該來自于城市餐桌的定義。主糧與粗糧,這已經不是名字的轉換,還包括時代的迥異。我們可以認定的是,玉米,在靠近城市時已經開始邊緣化,從糧食的主旋律中排除在外,最終將要消失。當然,與之格格不入的,還有那些大地上的勞作者。
面對時代盛宴,我們是否有過這樣的感覺,從口腔到胃部以及心底,不是城市的美味佳肴可以抵達的。唯有那些與花生、山芋還有土豆、玉米、麥子等食物,并排,靠近肉身,融入血液,方覺全身通透,內外潔凈。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