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洪金
一座山,如果它沉睡,那是因為我們的目光沒有與它相遇。事實上,它一直在時間里,風來,它用密林的枝條舞蹈;雨來,它敞開大地的胸膛去接受;即使鐵蹄踐踏,刀兵相見,它也會用寬闊的土地與溝壑去收藏那些血痕、箭簇和呻吟,用土壤去掩蓋曾經流離失所的足跡。若干年轉眼就過去了,我們重新發現這座山,為山里被遺忘的事物而往返流連,卻說,這是一座沉睡了許多年的山。其實,山一直是在那里的。它寂靜地在那里存在著,只有草木在歲月里用枝葉和花朵的色澤,一年一年地輪回。時間在那里如同飄飛在風里的絲線,雖然沒有印跡,卻從來沒有間斷過。他留山就是這樣的一座山,當我一次次走進去,把我零亂的腳步印到它的草叢之間,每一回,我都只能看到極為相似的景象,偶爾碰到不同的人,也只是既定的經歷里稍稍不同的際遇。他留山只是在我離開以后,在我居住的小城里,勾起我一次又一次的沉思。有時候,我行走在街道上,身邊晃動著來來往往的行人,而我的心里,卻尋思著關于他留山的某個局部,以及它背后所掩藏著的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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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留山是一座山,讓我投入了太多牽念的莽山。它肯定不是一座了無生機的荒山,它不僅僅生長著植物和花朵,不僅僅生長著莊稼和牛羊,還生長著層出不窮的滄桑往事。事實上,他留山是因為他留人而得名的。這個陌生的名字,在時間里幾經打磨,漸漸地失去了原色,在我們的記憶里變得模糊起來。當我定神去辨認,得到的還是一片模糊。在他留人那里,他們稱自己為“塔路素”,塔路,是外鄉人的意思,素,是人的意思。塔路素,也就隱含著外鄉人的意味了。后來,根據這個基本的發音,他留人,在鄉野里被周邊的人們稱為他魯人。在這樣的前提下,他留人,塔路素、他魯人,三個詞語,看上去有些混亂,但每一個詞的后面,卻隱藏著各自的意味。塔路素,應該是最接近這個民族本意的發音。我跟那一群人在一起聊天、喝酒、行走的時候,經常聽到這個詞語在他們陌生的語言里鑲嵌著,仿佛是一枚堅硬的石頭,帶著泥土的氣息和色澤。但是,這個詞語告訴我,那一群人把自己也命名為外鄉人,顯然不是他們的本意,他們應該有著對自己的真正的稱呼。在這里,我感受到的是時間無所不摧的力量。就是這段漫長的時間,把他們遠遠地隔離在那個真正的名詞外面,這一群人,忘記了他們的祖輩對自己的稱呼,只能依照外族人的視野,把自己稱為外鄉人了。他魯人,則更加遠離了他們的本意,被漢人用來給他們一個定義,連發音都發生了變化。在晚清時期由漢人編寫的史書《永北直隸廳志》的地圖上,我看到那一片區域所標出的名稱,就是他魯。這個稱呼至今還在民間被人們非常廣泛地使用著的時候,他留這個詞開始出現,并且迅速地成為官方稱謂。如今,這一群人擁有兩個稱呼,一個叫他魯,如同漢人的乳名,被親人們在鄉野里一聲一聲地喚著,顯得特別親切。一個叫他留,如同漢人的學名,被官方和外地人在紙張和屏幕上書寫著,有些陌生,但更顯嚴肅。面對這樣的情況,我想,也許再經過若干年,他留這個詞將會深深地扎根于那片水土,如同野草鮮花,年復一年地茂盛起來。那時候,當我們回望,將會看到三個漸行漸遠的詞語,如同逝者,把一個民族的身影在暮色里被新的面孔替代。這就是歷史,關于一個民族的前生與今世。
從名字開始,許多人對這一群人的身世和來歷,始終保持著探究的神色。六十多年前,一個新政權在中國的大地上誕生以后曾經著手對國土上所有的民族進行了界定和劃分。在這個過程中,他留人作為一個小部落,被劃入到彝族當中。然而,根據我多次進入他留山,在鄉野里對村民走訪,他們不止一次告訴我說:他留人在生活習慣上跟附近的小涼山彝族有著很大的差異,在歷史上有往來,但不是很多,甚至絕少有彼此通婚的。同時,作為民族區別的重要標志,他留人的語言跟小涼山彝族的語言差別很大,倒是跟傈僳族和納西族的語言比較接近。事實上,如果我們把眼光投向更寬泛的領域,便會發現,在云南這片土地上,很多類似于他留人這樣的少數民族,在那場聲勢浩大的民族識別與劃分的運動中,都被這樣生硬地劃分到彝族當中去了。云南的彝族,其實容納了太多的支系。這就如同一片樹林,遠遠地看去,都是郁郁蔥蔥的松樹,但是當你深入到林間,才發現,這片被枝葉覆蓋著的山坡上,還有白楊、樺樹、栗樹,甚至還有竹子、橄欖、柴胡、續斷——這就是我們的云南,多民族的云南。
那么,他留人到底是一群有著什么樣的來歷的人群呢?很多人都這樣問。
作為一個連自己把自己稱為外鄉人的民族,這座山肯定不是他們的原鄉。當我漫步在他留山,身邊的本地人,往往對他們祖先的來歷各執一詞,彼此之間以探討的口吻爭論著。唯一能夠確定的是:在許多年前,他留人的祖先王、藍、陳、海四大家族總共360戶作為朝庭的軍隊常駐他留山,亦兵亦農,守衛著永北城的東大門。數百年過去了,他留山上的軍士們開始結婚、生子、逝去。生者在這一片山林間生息,逝者就葬在山坡上。人口大約保持著原來的數量,逝者的墳墓卻越來越多,長期以來,便形成了現在死人的墳墓比活人的戶口還要多的情形。他們的共識還是不能說明他留人的來歷。于是便從不同的人嘴里說出了不同的版本。有人說,他留人是云南眾多古老的世居民族的一個分支,甚至能夠具體指向哈尼族。有人說,他留人是明朝初年“洪武調衛”時中原軍漢的后裔,他們甚至在某些他留人的墓碑上找到了文字證據。隨著去他留山的次數越來越多,在山野里踏看,在山路間往返,我的心里漸漸地產生了一種逆向推理——從他留山往永北城逆推。歷史告訴我,他留山作為永北城的門戶,那里曾經是過去相當長的一段歲月里的關津要隘,往東,可以進入四川以及更遠的內地,往西便是一片更加蒼茫的莽山深處的大理、麗江、昆明、保山。他留山的守軍,仿佛是永北城的更夫,用刀鋒和箭矢,讓永北城的晨鐘暮鼓在祥和安寧的炊煙里按時敲響。這樣的情形告訴我們,他留山的駐軍們在抵達這片山坡之前,曾經是永北城里的甲兵。事實上,永北城里的土司高氏家族,從來都把他留山視為他們的莊園,在那里修建了豪華的衙門,時時巡視,游獵消暑。由此可見,他留人與高氏土司的親密程度,絕不亞于當今領導與秘書的關系。那么,高氏土司又是從何而來?歷史又告訴我們,在南詔、大理對云南長達六百年的統治期間,永北高氏土司,一直是這兩個王朝的國之柱梁。永北曾經作為兩個王朝的北部邊疆要塞,理當由重臣大將來鎮守。由此來看,永北高氏土司原本應該為南詔、大理兩朝的基業柱石。高氏土司源于洱海邊,他留人這個被視為外鄉人的族群,從洱海邊仆隨主意,遠道而來,似乎也就成了順理成章的事情了。歷史還告訴我們,南詔、大理最初的根本又源于歷史上的云南彝族的發源地巍山。這時候,我們便發現,那一片區域,實際上就成了滇西地區政治、軍事崛起的一個源頭。由此,我們便可以想象,他留人作為南詔、大理兩朝的“八旗子弟”一路北上,鎮守邊關的理由竟然是如此的簡單。endprint
2
寂靜的山野,鮮花開過之后,繁茂的葉子遮住了肥沃的土地。在他留山,曾經有一個城堡,巨大的石塊承載著厚重的雕梁畫棟,潺潺的溪水飄走了天上的流云。城墻之內,衙門深深,后院幽幽。他留兵士的劍戟映照著他們被晨光照耀著的臉,邊塞的一天,就從他們的兵刃上開始了。也許,當他們當中的幾個人趕著牛羊,踩著零亂的蹄聲出了城門,到四邊的野地里去放牧的時候,心里還在猜測:衙門里的高土司,酒醒了沒有?
他留山是屬于高土司的。一代又一代的高氏土司作為大理國鎮守邊關的世襲重臣,從來都把他留山當作他們家族版圖上的一個關隘,派出最為親信的將領去把守。每隔一段時間,高氏土司就會親自去那里巡視。然而,邊關并非每天都有戰事。尤其是他留山這樣的邊關,在南詔國和大理國的歷史上,更多地只是承擔了關卡的作用,每天清晨開關,讓過往的商賈進出,讓居住的農人出耕,讓疲憊的流犯遠去。每天黃昏的時候,例行公事地關上城門,用雞聲和犬吠溫暖軍士們孤寂的夢鄉。這樣的日子,高土司完全可以在這里游山玩水,飲酒行吟。完全可以想象,高土司在永北城里面對案牘公文和人情世故,要經歷怎樣的操勞。而在這里,他卻可以寄情山水,做一個放流形骸的清雅文人。故此,我們在他留城堡東面的一處石壁上看到了高氏土司流連此間的行跡。那石壁雖然陡如刀削,卻不高,頂上是一個由整塊巨石平鋪的臺面。在那平展的臺面上,或立,或坐,或臥,都可以遠攬蒼茫的群山,近納習習涼風。此刻,如果陳設杯盤果蔬,約雅士二三散坐于前,仆從四五垂立于后,亦歌亦吟,便有人間真趣層出不窮了。他留山畢竟又是地處滇西北高原的群山之間,雖然這臺面可以讓涼風吹得須發盡亂,但是這里的陽光卻始終是火辣辣的。酒酣之后便有睡意,此時如果帶著睡意昏昏沉沉地往一二里之外的衙門里趕,遠遠地去赴一個淺睡之約,那其實是一場折磨。好在,這石壁的西側留下了一個小小的石洞,陽光無論是從東面還是南面,都難以照到。這樣就出現了一片陰涼,攬勝之后,酒醉之時,都可以側身進來,臥席而眠。一代文人土司高斗光以他那飄逸的筆跡,給石洞命名為“棲云洞”,并在洞口寫下了“誰能超世累,共坐白云中”的詩句,以描述自己在他留山自由自在的閑逸生活,并且流露出一種志滿意得的神情。
世界不會總是太平,他留山的清風明月,總會有血雨腥風染紅它歷史的一頁,已經是晚清了。在中原和江南,滿清王朝在經歷著摧枯拉朽的外族凌辱的同時,還面臨著風起云涌的內部叛亂。在江南,洪秀全領導的太平天國數年之間占領了大清王朝的半壁江山,并幾欲北上直逼皇權。在云南,杜文秀領導的回民起義把云南攪得翻江倒海,朝野震驚。隨著時勢的變化,兩般力量曾經試圖呼應甚至合并起來,共同打碎中國的最后一個大一統的封建王朝泥像。于是,杜文秀的起義軍從根據地大理出發,準備出云南,進四川,與太平軍攜手并進。永北城和他留城堡作為滿清王朝官方的軍事要塞,就這樣橫亙在了回民起義軍前行的半途上。沉寂的歷史典籍告訴我們,在咸豐十一年(1861年)的某個夜晚,兩座城,一大一小,用沖天的火光,宣告了堅守的失敗,宣告了死亡的到來。當火焰漸漸熄滅,馬蹄聲漸遠,人們早已四散而去,他留山只剩下一些瓦礫和殘磚。此后,這里曾經是一片死寂的戰場,離開了身體的魂魄,水一樣滲入地里,伴隨著來年野花的盛開,在五顏六色里仰望著高遠的晴空。開始的時候,它們是寂寞的,當雨水把血跡沖淡,當風聲遮蓋了無家可歸的魂靈的哀號,即使是月明星稀的時候,此時的他留山,一個敗亡的城堡,應該是陰森寒冷的。
然而,時間是修復一切傷痛的良藥。十年,二十年,五十年,一百年,越來越長的時間刻度,足夠讓一些人忘記曾經的殺伐與搏斗。日夜輪回,風雨帶來了細密的塵沙,把血跡覆蓋,把煙跡抹去,曾經四處逃亡的他留人,又回到了他們踞守著的關隘,以民眾的身份,墾植、耕種、放牧、吟唱。恬靜的田園生活,讓他們在焚毀的城堡里種上玉米,在曲折的驛道邊栽上梨樹,在起伏的山梁上散亂地放牧牛羊,在更遠一些的山坡上撒下秧苗。這時候,他們祖輩的刀槍早已變成了銹跡融化在土地里,名字被刻在墓碑上遺忘在族譜中。他留山從此作為一個寂靜的村落,漸漸消失在地圖上。轉變的身份,往往會把前世的緣分隔離開來。多年以后,高氏土司的后人不再是土司,他留人也不再是軍人。永北城也似乎已經忘記了在它的東邊不遠處的群山里,曾經有過與之血脈相通的小城堡。也許,就是因為這樣的疏離,讓早已成為農人的他留軍士的后代們,對高氏土司形成了越來越明顯的陌生感。這時候,一代土司高斗光在石壁上留下的字跡,開始被誤讀。當我幾次站在那段石壁前面,本地的他留人往往會指著那些字跡,把“棲云洞”里的“棲”字讀成了“梅”,又把“誰能超世累,共坐白云中”里的“累”字讀成了“界”。不為別的原因,只是因為高斗光當初題字的時候,用的是行草書法。事實上,高斗光作為永北城里的一代雅士,他的題詩并非原創,而是源于唐代詩僧寒山子的五言詩《登涉》:“登涉寒山道,寒山路不窮。溪常石磊磊,澗闊草蒙蒙。苔滑非關雨,松鳴不假風。誰能超世累,共坐白云中”。這樣的誤讀,我不知道,這是高斗光的悲哀,還是他留人的悲哀?
3
生,讓一個人從未知走向已知。死,又讓一個人從已知走向未知。
他留山用一片掩映在密林里的墳墓,收藏了先人的尸骨,同時也埋葬了層層疊疊的懷念。在他留山,陽光暖暖地照著一片平緩的山坡,我遠遠地就看到了那一片墳墓的所在。車子隨著進山的路蜿蜒曲折,無論向左,還是向右,只要我把目光投向他留山的方向,都可以看到那一片墓地,總是處在最為顯眼的位置上。當我靠近墳地,越來越貼近的時候,卻又被一路上的莊家和樹木遮住了視線,只看見沿路都是房屋、果樹、田埂和草垛,彌漫著生活的氣息。于是,我在心里暗自產生了一種奇怪的想法:在他留山,生與死貼得如此的近,仿佛一個人的左手和右手,握在一起的時候,冰涼和溫熱,可以彼此交融。是的,當我的腳步踏進墓地,在墳墓之間,郁郁蔥蔥的雜草和灌木,枝頭上開滿了各種各樣的鮮花,清晨的露珠凝結在花瓣上,時時閃爍著一種野性的妖艷,仿佛一個妙齡少女勃發的青春。嗅著墓群中的花香,我還聞到了地面上堆積了許多年的落葉散發出的腐味。這些落葉,在樹枝上干枯,在夜風里飄落,一堆一堆,一片一片,填充著墓碑與墓碑之間的空隙。天晴的時候,蜘蛛在那里爬行,結出了陰陽先生的羅盤一樣經緯分明的網,靜靜地等待著獵物的陷落。天陰下雨的時候,它們收藏了過多的水分,也收藏了成千上萬個日夜里連綿不絕的風聲,與那些沉睡在墳墓里的尸骨,一起融化進泥土里,為那些不斷成長和衰老的植物們,提供養分。于是,墓地里的樹木就成了一塊厚厚的被子,用綠葉和鮮花把石碑覆蓋著,用松油的濃香和花朵的清香,把墓碑上的文字清洗著。當我在不經意中看到這樣的場景,才發現,墓地里其實是是安詳的,靜謐的。endprint
他留山的這一片墓地,總共有6340多座排列整齊的墳墓。在那些大大小小的墳墓上,當我的目光投向它們,并且慢慢地貼近,便發現那些石質的墓碑、拱頂、供臺,都用無比精湛的技藝雕刻了許多神態各異的麒麟、獅子、馬、象、龍鳳以及梅、蘭、竹、菊、蓮等漢族傳統的吉祥物在上面,每一座墳墓,即使是相同的內容,也會因為不同的時代和不同的匠人而顯示出不同的造型。還有那些墓志銘、銘額、對聯,用千姿百態的楷書、行書、隸書、篆書,收藏了他留行輩們在他們的人生路上用血、汗、淚凝結成的忠、勇、孝、慈、愛、誠、禮……多年以后,死者早已化為泥土,只在每一個的農歷六月二十四日前后,才會接受后人們隆重的祭禮,享受豐盛的祭品和犧牲。但是,他們卻為后人留下了用整個墓園來呈示的石刻藝術。這也許是他們當初完全沒有預料到的一種對后人非常特殊的關愛。一代又一代的他留先祖們,從遙遠的原鄉,作為外鄉人居住在這里,沒有積累下奢華的莊園和殷實的財富,就連他們最值得留念的城堡也在戰火里被焚毀了。但是,他們用自己生命里最后的一段行程,給他們的后人留下了一片墓地,告訴他們一段抹不去的血緣;用他們離開這個人世間的時候最初的起點,點綴著這片寂靜的山野里濃墨重彩的詩意。至今,我在他留山上看到了尋常農家,往往是簡潔的房舍,樸素的生活。但是那些逝去的先人們,卻用盡了他們對于死亡的奢華,把對這一片土地深情的駐守,用銘文、雕像、詩句,總結一群人的連綿不絕的功績,并且讓它們去陪伴河水一樣滔滔不絕的子孫們。
這是一種驚心動魄的饋贈。
根據專業人士的說法:如此大規模的墓地,在全國范圍內也是絕少見的。即使在素來重視土葬的漢族地區,人們安葬先人,按家族劃分,也不過成百上千。而在這里,他留人墓地在數量上是漢族墓地的若干倍。就這樣,他留人跟他們的祖先居住在一起,見證著一個小小的民族在歷史里的延續過程。所有到過他留山的人都知道,這里居住著的人們,連他們自己的語言里,“他魯蘇”或者“塔路素”,這些陌生的發音,其實就是“外鄉人”的意思。這就意味著,居住在他留山上的這些人,早已失去了他們當年的故鄉。多年以來,這一片山林、野花、溝渠、莊稼和坡地,就成了他們新的故鄉。他留人跟他們的祖先們的棲息地緊緊地依靠在一起。在遙遠的那段歲月里,那些墳墓,剛開始的時候,也許只是一座,兩座,三座。但是,隨著時光逝去,墓群越來越多,死去的親人們,就居住在距離村落不遠的山坡上,一陣風吹來,既可以越過墻頭上的睡夢,帶走炊煙,也可以鉆進密林,從樹枝頭落到墳頭,沿著墓志銘密密麻麻的文字,拂過久遠的往事,讓風看見那些祖先們曾經在漫長的歲月里經歷過的喜怒哀樂。
他留人在這里生活的時光,還有一段更漫長的歷史,肯定是消失在泥土里了。眾所周知,在滇西北這片土地上居住著的人們,因為族群的習慣,在很長一段時間里是采用火葬的。一個人離開了人世,他的后人們用最潔凈的火焰,把他留人在人世間的軀體放進火光里,若干時辰過后,這個人的靈魂隨著青煙向著祖先居住的遠山飛升,肉體卻將成為一堆骨灰,與他留山上的這片土地緊緊地融合在一起,從此成為這座關隘無法分離的一捧塵土。而他的血肉和汗水,將連同他生前的種種渴望、夢想、悲傷,都將化為往事,存留在后人的追憶里。這樣的習俗,直到后來,漢族人進入這片土地,帶來的土葬的方法,他留人才從一個新的起點上,用棺木、石頭和銘文,讓先人們的身體,盡它們最大的努力,跟后人們緊緊地挨在一起,共同守望這片情深意切的土地。因此,可以說,他留人的歷史,從這些墳墓的盡頭,還有更加漫長的一段未知時光,沒有保存下來。這就相當于我們站在海岸線上,當我們看到了從岸邊到海平面的那一片海域,卻不能看到海平面背后那一片更加廣闊而遼遠的區域。而這一段被烈焰燃燒過后的歷史,我們已經無法去探尋了。
4
在歲月里,源源不斷的死亡讓他留山的人們向著這個世界的某個出口相繼離去。與此同時,還有源源不斷的誕生讓他留山的人們,從這個世界的某個入口,帶著新鮮而潮濕的面孔,出現在人們面前。在生與死之間,愛情總是橫在中間,它把人在世間的存在打上一個記號,一個人,從出生,到死亡,也許不會經歷婚姻,卻必須有過一段愛情。
在他留山,愛情不僅存在,而且綻放出了灼目的花朵。
只要春天到來,他留山上就會有滿山遍野的野花開放。第一個春天,我在他留山上聞到了花香。在那個被他留人喚作梅林的地方,一汪清水從山林里流出來,在一個平緩的空地上形成了一片低洼,春水積在那里,形成了一個淺淺的水潭。而圍在水潭四周的,便是各種各樣的野花。它們跟他留少女一樣,不在意關注的目光,竟自綻放著,用濃郁的香氣,裝點著水潭被密林包圍著的寂靜。第二個春天,我在他留古城堡附近看到一片梨樹林。初春的陽光暖暖地照著梨樹林彌望的枝條,枝頭上便開滿了密密麻麻的梨花。那些花朵擠成一團,粘滿了枝頭,當我看到它們的時候,我似乎聽到那些蓓蕾們鞭炮一樣炸開,熱烈地慶祝一個春天從湛藍的天空中降落。第三個春天,我在村子里看到幾株桃花,在我走進村去的路上,把我的目光攔住,讓我情不自禁地停留。山風隨著山勢幾經旋轉,便顯得強勁起來,當它經過一樹桃花的時候,順勢帶走了許多花瓣。那些花瓣在風里飄飄蕩蕩,落到路邊一戶人家的院子里,我的目光也便跟著桃花的軌跡,看到了一個桃花一樣健康而鮮艷的他留女子。
黃土路比院子要高出一截,我站在路邊上,很輕易地就看到了院子里的事物。那個女人,頭戴著他留人特有的頭帕,身著藏青色的他留上衣和深黑色的他留麻布裙,腳穿一雙繡著精美圖案的布鞋,在自家的院子里靠著一架紡車,正在陽光里用一把木質的梳子梳她那一頭漆黑的長發。幾只小雞在她面前啄食散落在地上的糧食。她身上的衣服告訴我,這是一個已經結過婚的女人。如今她跟所有的山村女人一樣,安靜地坐在自家的院子里,守著一個院子,一些農具,一個廚房,過著她水波不興的山居生活。然而,誰又會想到,即使是這樣一個女人,在她的青春歲月里,他留山上的婚姻習俗,曾經讓她有過一段蜜汁淋漓的愛情?endprint
研究他留山民俗的專家們,在他留山走村竄寨幾天以后,收集到了他留人愛情生活里“青春棚”和“過七關”的奇異風俗,他們說:根據他留人的婚姻習慣,他留少女十四歲成年以后,舉行過成年儀式,她將住進父母專門為她所設的“青春棚”里,單獨居住。在那里,她要先后單獨與七個小伙子連續睡上七個晚上。每過去一個晚上,他留人就叫過一“關”,七個晚上就算是過了七個“關”了,小伙子也一樣,必須連續七個晚上到七個不同的姑娘的“青春棚”里去過夜。在他留山,過了青春期的青年人過了七關,才有談婚論嫁的資格。
這樣的文字,當它們把他留山上的人們對于愛情與婚姻的特立獨行展現在我們面前的時候,早已變成了一堆枯燥的筆劃。然而,當我們把關注的目光投向他留山,用自己的親身見聞去貼近那些沉浸在愛的蜜水里的人們,我們就會發現,他留山上的鮮花在野地里恣意開放的時候,那些心里私藏著愛意的人們,往往靈犀相通的。山野里最不缺乏的就是陽光,但山野里也不缺乏遮擋陽光的事物,比如密林,籬笆,莊稼地,比如山巖,溝渠,屋后,一個少女在田野里勞作,她身著或樸素或艷麗的衣服,身影在枝葉、墻角、山坡、箐溝之間忽隱忽現,總有一個異性的目光,蝴蝶一樣扇著翅膀,粘在她的身上。無論她走到哪里,都若即若離地跟隨著,有時候,甚至有低低的歌聲,剛好可以讓她微微地聽見。一天,兩天,三天,姑娘就羞怯地覺察到了那個躲在某個地方偷看她的人,于是羞紅了臉,甜蜜地承受那些讓她心里微微作癢的目光和歌聲。每一年,山村里總會有那么幾場篝火舞會,在某個村落里,熊熊篝火燃起來,葫蘆笙悠揚地吹起來,勞作了一天的人們圍著篝火,手牽著手,在大山之中,在高天之下,跳起狂熱的民族舞蹈。幾個村子里的男女就會懷著按捺不住的沖動,借著火光,找到自己喜歡的姑娘,彼此牽著手,圍著一堆熊熊燃燒的篝火跳舞。在這樣的鄉村舞會里,愛情被火焰烘烤著,變得越來越熾熱。他們眉目傳情,她們心花怒放,愛情變成了體溫,從一只手傳到另一只手,抵達內心,散發出彼此傾慕的氣息。夜深了,月朗星稀的時刻,人們就會散去,隱藏在濃濃的夜色里。這時候,一個少女的房間,就會為一個小伙子打開那扇門,一段又一段情話,在房間里微弱的燈光下,糾纏在一起,久久不愿停息。累了,困了,面對小伙子山高路遠的來時路,姑娘鋪開她那彌漫著處女香氣的被子,兩個人躺下去,關門,熄燈,讓夜色覆蓋大膽而奔放的情話,一段愛情,就像兩朵蘑菇,漸漸地出土了。這時候,他留山的天空,也許是滿天星斗,也許是月朗星稀。但是愛情就在這樣的夜晚,如同美酒,在夜色里彌漫著讓人迷醉的氣息。
隨后的日子,他留山迎來了一場又一場婚禮。迎接與目送,都在山路上進行,一個新娘走進村道里,跨進一個新的家,生活又從另外一處被樹葉和花香遮映著的門扉里啟程。從那一天開始,一個男人,一個女人,將作為他留山上極為普通的村民,勞作、行走、生養。他留山里的村莊,背靠著斜斜的山坡上茂密的森林,面向一塊又一塊梯田,頭頂著藍天以及藍天上流溢的云朵,收藏年復一年的恬淡生活。春天來了,他們沐浴在滿山的花影里,開墾曾經被嚴冬的寒霜覆蓋過的土地,播下種子,讓纖細的根在陽光里接近雨水的行程。盛夏的傍晚,他們身披著漸漸淡去的夕陽,除去最后一棵雜草,回到低矮的屋檐下,回望居守在一片松林旁邊的野地。深秋的清晨,他們揮汗如雨,把稻粒悉數收藏到院子里,盤算著給孩子增添怎樣的一件新衣裳。寒冬的篝火前,他們一眼就看到某對少男和少女,手挽著手跳舞,心里蠕動著另外的一場愛情。這,其實就是他留山上的尋常生活。平靜如水,尋常如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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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民族,如果擁有了一個獨特的節日,那么,它將真正成為一個區別于別人的民族。
在他留山,他留人的這個節日,選擇了一年中最是水草豐美的時刻,在農歷六月的最后幾天,向著深山里的人們,宣告,向著過去,有一半的時光已經流水一樣逝去;向著未來,還有另外一半時光正在流水一樣潺潺而來。在他留山,他留人的這個節日,總是在追溯先祖們最初抵達這片土地的情形。當年踏進這座山的時候,原本只有區區的陳、海、藍、王四姓三百六十戶。數千人的一個民族,發展到現在,人數雖然翻了幾番,但還是沒有太多的人丁。
然而,就是這樣一個不起眼的民族,他們卻始終沒有忘記向著歷史的深處回望。
農歷,被中國人創造并使用了數千年的一種紀年歷法,在他留山,被他留人在一年的正中間刻下一道深深的印跡——農歷六月二十四,他留山的峰嶺和坡坎被熾熱的風吹拂著,枝葉搖蕩,瓜果滾圓,松林翻浪。他留人按照族姓的順序,沿著彎彎曲曲的山路,扶老攜幼,早早地在晨風里,繞過山崖,穿過密林,踩著青草,來到他留墓群旁邊的一塊平整而寬闊的空地上,在他留人共有的宗祠面前,以家族為單位,向著他們的祖先,祈禱。在這里,有德高望重的族人,也有被族人們視為溝通人神兩界的祭師——鐸系,還有成百上千的普通村民。他們松葉鋪地,他們吹響號角,他們打響鳥銃,向著群山和墓園宣告一個節日的開始。他們殺豬宰牛,向著數百年前把他們的血脈帶到這片群山中來的祖先們,敬獻摯誠的感念。他們手里捧著梯田里生長出的稻米做成的粑粑,一排排向著祭臺上呈現,告慰祖先們,他留山上如今已經豐衣足食。在鐸系的唱經里,一條路,從遙遠的地方延伸到墓園里來,延伸到村莊里去,延伸到每一個新生嬰孩的呼吸里。這條路,被許多陌生的地名點綴著,每一個地名,都曾經是他留人的祖先們用血和汗水滴灑過的驛路。如今,這些地名,早已居住著另外的人們,成為許多他留人再也沒有回返過的陌途。然而,在鐸系的唱經里,它們依舊存在著,并且已經存在了數百年。所有的祖先們都已經化為灰影,成為墓園里的石碑上漸漸模糊的名字,那些銘刻在石頭里的筆劃,被風吹著,雨淋著,它們卻在他留山的陽光與鳥影里,看到了他留山上的每一個村莊里,層出不窮的他留人,一代接一代地把一個民族的血脈一直延續到一個又一個農歷六月二十四。因此,在這樣的時候,即使是墓碑上的那些筆劃,當它們耳聞目睹了祭牲們溫熱的血,柔軟地散發出香氣的粑粑,映射著太陽的光芒的酒水,它們也會為這些山寨的存在而倍感欣慰。endprint
祭祀的典禮結束,活在現世里的人們借著這個節日,感受一個民族共有的生活場景。老人們三五成堆地盤膝坐在草坪邊沿的樹蔭里,每個人腳前都擺著一只酒杯。端起來,伸出去,碰杯,喝一口,放下。如此再三,往事便在彌漫的酒香里呈現了。這些老人們,更多的時候是呆在家里,太陽從東山頂上升起來,他們把身子向著東邊;太陽飄到頭頂,他們把身子向著南面;太陽向著西面的山谷沉墜,他們躺在院子東墻下的稻草堆邊,在夕陽里昏昏欲睡。如此這般,時光就這樣過去了,歲月就這樣過去了。即使走出家門,也只是在房前屋后的地里偶爾走動。如今他們在這個節日里,終于見到了彼此,蒼顏襯著身后的蒼巖,他們斷斷續續地談論著某一件曾經在他留山上發生過的事件。這個事件,原本是極其模糊的,這些老人們你一言我一語,漸漸地,每一個人的話語就如同零星的磚瓦、泥土、石料、木頭、斧鑿,把一件往事搭建成了一幢廟宇。
老人們在酒氣里的枯坐,并沒有影響他留山在這個節日里的狂歡。人們圍繞著草坪,在葫蘆笙的伴奏下跳起了他留人獨有的舞蹈,唱起了他留山上四季變化中的自在生活:
正月里(里哪嘿)正月里,喜氣逢門迎新春。
二月里(里哪嘿)二月里,百花迎春忙備耕。
三月里(里哪嘿)三月里,布谷催春秧苗節。
四月里(里哪嘿)四月里,楊柳成蔭栽秧忙。
五月里(里哪嘿)五月里,秧苗青青忙中耕。
六月里(里哪嘿)六月里,歡度小年粑粑節。
七月里(里哪嘿)七月里,快織麻布趕火草。
八月里(里哪嘿)八月里,中秋月圓人團聚。
九月里(里哪嘿)九月里,豐收在望三秋忙。
十月里(里哪嘿)十月里,谷子滿倉梨滿筐。
冬月里(里哪嘿)冬月里,個個愛國送公糧。
臘月里(里哪嘿)臘月里,五谷豐登過佳節。
老人們在酒氣里昏昏欲睡,年輕人避開了喧鬧而嘲雜的人們,隱藏在草坪近的松樹林里,彼此用熱烈的眼神對望著,用那極其低婉卻又能夠讓對方聽得真真切切的腔調,唱道:
好吃不過青脆梨,好玩不過親姊妹。
月亮團圓十四五,姊妹團圓今晚上。
你姊妹來路遠,來到花園花要開。
有了好曲你不唱,留給哪個好心人。
姊妹有曲不唱沒關系,我倆姊妹慢商量。
老人們在酒氣里沉沉浮浮,精力充沛的男女坐上了專門為了這個節日的狂歡而搭建起來的秋千架,這他留山上的秋千,樣式也是非常特別的,樣子跟水車極為相似,水輪一樣的秋千轉輪上四個人為一組,分別坐在秋千上,秋千轉動起來,秋千上的人便輪番升到高高的秋千頂上,站在地上的人們看到他們似乎到了天上,身影嵌進藍天,肩膀上是潔白的流云,一聲聲尖叫,一聲聲喝彩,讓秋千架旁邊的人們沸騰起來了。秋千停下來,馬上又人有接著坐上去,那些神采飛揚的青春少女,當她們升到天空中去的時候,絢麗的裙幅飄飛著,如花的臉龐燦爛著。在天空中的時候,她們看到了遠處的梯田,看到了村子里屋檐背后碩果累累的桃林,看到了安靜地在山坡上吃草的馬匹。她們也許不知道,這座他留山,其實是屬于她們的,包括這座山里的田園、房屋、水溝、男人以及孩子。
狂歡在這個節日里依然在繼續。深夜的月亮不爬上天頂,篝火不熄滅,節日就不終結。
老人們次第起身,隱沒在暮色里。他們終將回到祖先的墓地里去,他們的身后,還是他留人火熱的生活。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