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建強
研究中國電影理論批評學派的培育和養成,對發生學的探討當然十分必要,對形態學的研究也不容忽視。前者主要解決“應然”的問題,后者則要解決“實然”的問題。我以為,從更深入一步說,形態學的考量不應只是羅列一些單獨的現象和元素,還要明晰總體思路和整體框架,并力求闡明其各個構成元素及其相互間的邏輯關聯,實現理性與感性的創新重構和自洽融通。這當然不是一件輕而易舉、一蹴而就的事情,所以本文所涉所論,只是提供一種初步的思考。
相對于世界電影理論體系的發展,中國電影理論批評起步較晚,一直處在學習和追趕狀態。特別是由于長期思想和交流的隔絕,當代以后的中國電影界,在很長一段時間對西方電影理論批評的發展了解甚少。20世紀70年代末期中國實施的改革開放打破了這種單向格局。隨著開放的推進和交流的擴大,西方電影理論批評思潮和理論形態蜂擁而入,日漸占據中國各種講壇和學術陣地,并很快形成了強勢的話語權威。從電影的主體批評到電影的文化批評,從電影語言批評到電影敘事批評,從后現代主義電影批評到后殖民主義電影批評,皆有西方的痕跡。電影批評界的這種西化傾向,當然有它的時序合理性,甚至歷史必然性,中國理論批評也確實借助這種外來沖擊,贏得了站位和機遇。這是一段東、西方理論“情投意合”的美好時光。但是隨著中國電影本土業態的恢復和加速發展,我們猛然發覺,看似無所不包、色彩紛呈的西方電影理論形態,實則有些隔靴搔癢,既不能對中國日漸豐富的電影創作實踐進行十分有效的闡釋,更無法解決中國本土電影所面臨的各種實際問題。特別是面對未來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文化的大發展,從初級階段的電影大國向電影強國邁進,西方理論倉庫中的內容已經不夠用了。在這樣的語境下,理論界不可避免地產生一種另起爐灶的沖動。但與此同時,有些人從一個極端走向另一個極端,將引領世界電影藝術發展作為追逐的目標和時髦的口號,試圖構筑自我想象中的“電影理論制高點”。對此,我覺得是需要加以防范和警惕的。
從宏觀上看,歷史是一個不斷走向進步的相互聯系的整體;從局部上說,每一階段都是具體的、特殊的。這就要求我們確立辯證唯物的歷史觀,對一切歷史事物都進行正反兩個方面的客觀評價,哪怕對一些已經被超越的事物,也不采取否定態度,從而反對任何形式的虛無主義和不切實際的烏托邦思想,科學準確地還原歷史本來的價值和意義。更何況具體到本題,西方的電影理論批評形態盡管失去原先在中國無所不往的“先鋒”意義,但其多年來依舊生生不息,占據著世界電影發展的理論主潮,是不容回避的客觀事實。因此我以為,在中國電影理論批評學派的培育和養成過程中,一定不能以自我為中心,既要努力發掘、闡釋民族文化的精髓,又要包容大度地接納外國電影理論。按北京電影學院侯光明教授的說法,中國電影學派的特點是“來自中國、體現中國、代表中國”。它不是由某個學者、某個流派、某個創作群體獨占的體系,而是屬于中國電影的也屬于中華民族的電影體系,它的胸懷是廣博的。同時,它也是一個共時性的、開放式的體系,能夠兼收并蓄地容納不同聲音。
需要注意的是,我們過去的電影視野一直較為狹窄,剛開始以蘇聯社會主義、現實主義為正宗,并奉若神明,不敢越雷池一步;后來又以好萊塢為圭臬,滿足于跟在好萊塢后面亦步亦趨,以為這就是追趕世界潮流,就是全球視野。殊不知,任何藝術形式都有其自身的傳承性和相對性,都有其生長的土壤和特定的歷史條件,脫離具體歷史文化條件,就脫離了藝術的生長根基。前蘇聯的電影美學范疇、好萊塢的電影生產方式和制作模式,只是建立在俄羅斯和美國歷史、文化傳統上的一種選擇,不可能放之四海而皆準,更不可能為其他國家鋪好電影的發展之路。邯鄲學步,放棄自主的探求和創新,束縛自己的視野和手腳,是很難有大發展的。世界電影理論是一個開放融通的體系,誰也不可能永遠獨步天下。以美國電影理論批評為例,除了初創期美國的理論批評家極為活躍,奉獻了《活動畫面的藝術》《銀幕上的繪畫美》等一批理論新著,領電影發展潮流外,之后美國的電影理論主要走的是服務電影工業的路子,商業化當道,技術路線至上,在電影思想和理論形態上少有創造和建樹。后來世界電影理論批評的發展和進步,更多的是由亞洲、歐洲的理論批評家們共同推進和完成的。新世紀以來,世界電影發展呈現“全球布局、四處開花”的態勢,新的業態、新的生機層出不窮,連原先名不見經傳的拉丁美洲、大洋洲、非洲也呈現迅速跟進、屢有建樹的勢頭。這就提示我們,中國電影理論批評學派的建構,既不能因為頂禮膜拜而作繭自縛,亦不能異想天開而虛懸幻想。

圖1.電影《貧民窟的百萬富翁》
從這樣的觀念出發,相應的研究和借鑒就會愈加深入和擴大。除了美國、俄羅斯、英國、法國、德國等傳統電影大國的傳統理論形態外,對于一些往常關注不多,或者說被遮蔽的別國經驗和新型生態給予更多觀照,進行全新審察,直接關涉我們構造起點的標高。比如,對于日本電影東方美學與詩性表達的探討,當電影進入全球資本與技術主導的流動時代,日本電影依然完整地保持著它富有民族文化特色的鏡像表達,并在世界影壇獨樹一幟,而通過北歐各國全球視野與國際戰略的分析可以看到,近年這一區域電影雄起,不論是各國間跨國/區域的電影合作,還是通過藝術電影構建北歐電影國際影響力,都與其全方位的國家/地區電影扶持體系密切相關,開創了“小國電影”在應對好萊塢挑戰、融入全球電影的成功經驗。再如,在亞洲電影的格局中,中國和韓國電影的發展路徑最為相像,兩國電影的發展都受到了包括政府在內的社會各界的高度關注,都在近二十年來得到長足的發展,比較、分析兩者的相同和相異之處,學習、借鑒韓國的一些有益經驗,對于我國電影的發展很有益處。特別值得研究的是印度電影,與中國電影一樣,新世紀以來的印度電影正經歷著發展的黃金年代,然而印度電影在全球市場上的票房、口碑以及文化影響力,卻走在了中國電影的前面,特別是一些中小成本電影常常以小博大,在國際上嶄露頭角,其根本原因在于印度電影從觀念到創作的整體開放,新的題材與主題層出不窮,現實主義表達手法漸趨多元,表現出很高的思想性和藝術的靈活性。《摔跤吧!爸爸》《起跑線》《貧民窟的百萬富翁》等作品都獲得了強烈反響。而現實的情況是,我們對它們的理論闡釋和支撐體系還幾無涉及,這樣的缺失,會使中國電影理論批評學派的建構缺少鏡鑒。

圖2.電影《起跑線》
后發的中國電影理論批評學派建設,必須兼收并蓄,在借鑒中激活傳統。根底源于醇厚,純正出自宏達,本色脫胎博雅。記得蘇格拉底說過一句名言:“我比別人多知道的那一點,就是我知道自己是無知的。”中國電影理論批評只有把自己放在這種“無知”的位置上,力求博古通今、學貫中西,牢籠萬象,兼容并包,才有寬闊的視野、博大的胸襟、深厚的功底,也才可能后來居上,屹立于世界電影理論批評之林。

圖3.電影《摔跤吧!爸爸》
文化是一個歷久彌新的概念,而統攝中國電影藝術的民族文化傳統更是一個源遠流長、博大精深的系統,它對于中國電影經驗的制約,看似“羚羊掛角、無跡可尋”,但卻無處不在。正如吉奧喬·阿甘本曾經指出的,當代問題如果不追溯到古代源頭,是無法徹底厘清的,因為“開啟現代之門的鑰匙隱藏在遠古和史前”。因此,廓清背后的文化傳承關系,找到一脈相承的文化經驗,對于構建中國電影理論批評學派具有很強的指導意義。
從哲學的角度看,中國哲學歷來強調經世致用、知行合一;兼重文事武備、明智達用;反對高調空談、汗漫之言。所謂“經世”,就是貫通之理,經國濟世;所謂“致用”,就是關注社會現實,解決社會問題,以求達到國治民安的實效。這一思想體現了中國古代哲學求真、務實、講求功利的思維特點以及“以天下為己任”的家國情懷。孔子創立的儒家思想,本身就是一種“入世哲學”,他之所以不厭其煩地教誨人們如何做人、如何行事、如何修身、如何做學問,目的就是要改變春秋末年社會動亂、禮崩樂壞的局面,恢復先哲理想中的社會秩序,“克己復禮,天下歸仁焉”;同樣,老莊的道德論和逍遙思想,看似全然出世,其實是對現實的抗爭;而禪宗倡導的轉識成智、明心見性,意在引導人打破天道與人道之間的隔閡,超越內心的失衡,更好地面對和融入現實。由此可見,以儒、道、佛為代表的中國古代哲學,有許多共同的思想傾向和內涵特點。“中國古圣大都不太熱衷形而上的思辨,也不太注重理論形態的構建,而更看重理論理性與實踐理性的統一”,所謂“言必信,行必果”,身體力行,力行實踐,知行合一,即知即行,成為中華民族長期以來的生存經驗和人生智慧,并潛移默化地影響中華民族的生活和中國文化藝術的發展。牟宗三先生曾比較說,與西方式的以知識為中心、以理智游戲為一特征的獨立哲學不同,中國哲學“是以‘生命’為中心,由此展開他們的教訓、智慧、學問與修行”。近代以來,中國長期處在落后挨打、被人欺負的窘況下,在西方中心主義彌漫的語境下,我們對自己的哲學傳統一直缺乏足夠的自信,“以西釋中”“抑己揚外”長期占據著思想界的主流地位。隨著改革開放的深入和新時期以來我國政治、經濟、文化和社會的快速發展,這種狀況正在發生變化,中國古代哲學的精髓開始重新回歸當下,滲入和參與著現代生活,并成為全球共同關注的顯學。正如國際哲學團體聯合會秘書長、意大利優爾姆大學哲學教授斯卡蘭提諾指出的:“在過去,西方哲學一直是哲學的核心,但在今天,它已不足以充分解釋當代世界。我們需要借鑒不同傳統來理解這個非常復雜的世界。西方哲學家曾經普遍認為知識是理性的,但東方哲學卻告訴我們,知識從來就不是純理性的,并且這一觀點正日漸在被接受。因此,西方哲學需要借鑒中國、日本、印度,以及其他地域的哲學傳統。正如我們所知,西方哲學需要擴大其邊界,而中國是最有影響力的國家之一,我們必須學習中國哲學。”重視中國哲學與藝術理論之間相互聯系的研討,重塑與夯實中國電影理論批評的根基,已到了刻不容緩的時候。
從孔子的“興觀群怨”到孟子的“知人論世”,從老子的“大音希聲”到莊子的“心齋坐忘”,從董仲舒的“詩無達詁”到劉勰的“操千曲而后曉聲”,從韓愈的“文以明道”到司空圖的“韻外之致”,從歐陽修的“窮而后工”到黃庭堅的“脫胎換骨”等,都從不同角度對如何看待和把握文藝現象提出了自己的觀點。這些理論是由中國歷代學者創造性地提出并建立起來的,具有中國的藝術視角、人文關懷和思想特色,長久以來潛移默化地浸淫在中國藝術的思想寶庫中。“五四”新文化運動中倡導的“文學革命”和“革命文藝”等思潮、新中國成立以來社會主義文藝思想的探索發展、改革開放以后建立起來的新時代文藝理論思想體系等,更為當今建構中國電影理論批評學派提供了堅實的支撐和價值坐標。盡管中國文藝理論思想伴隨著社會發展不斷演繹變化,但始終貫穿一條主線,即中國文藝是中華民族生活、思想、情感的經驗書寫和審美表達,任何脫離文藝現實土壤的理論批評,都是空洞無力、難以為繼的。我們看到,歷史上流傳下來的文藝理論著述和藝術思想總結,幾乎無一例外地都是有感而發、有本所依的,都是緊扣藝術和社會對象的接地氣、有溫度的批評,它們重在發現和解讀文本背后的社會生活道義,努力回應外部世界普遍關注的問題,既表達了理論家豐富的想象力和創造力,也揭示了藝術與人類社會生活的密切關系,文藝理論及批評的主體性與藝術闡釋的客體性如影隨形地膠合在一起,成為一條難解難分的邊際線。總結中國數千年的文藝思想史,我們可以明確感受到,與西方近代以來文藝思想追求新奇多變不同,中國文藝理論思想幾近一以貫之,堅守道德操守,堅持藝術立場,從作品中來,到藝術中去。理論批評家們大都十分看重從實踐中提煉理論思想,再將理論思想運用到實踐中去,務求實現“心性”與“情理”的自洽、“格物”與“致知”的融通,無論是自主性的話語創新,還是思想觀念的重構,都力求對藝術人生產生影響和作用。故弄玄虛不受待見,巧言令色沒有市場。這種深厚的藝術傳統,不可能不對中國電影理論批評學派的建構產生深遠潛在的影響。
而具體到中國電影理論批評,從一開始就十分看重電影的社會教育功能。早期的電影理論批評家都不約而同地把“創造人生”“改良社會”“教化民眾”作為電影及其理論批評的標志。與之相連的是,“中國電影理論在形態上往往與影評合流,論評合一,以評帶論,真知灼見的美學觀點,旁征博引的理論闡發與直觀的隨感、抒懷并行不悖”。在中國哲學的熏陶和文論傳統的影響下,中國電影批評從始初就有著實踐理性色彩,追求經世致用的理性自覺,在世界電影理論之林中建立了一種獨一無二的價值評判體系,這一體系歷史脈絡清晰,理論資源豐富,憑借這一體系,一批文以載道、憂國憂民的電影理論家和電影實踐家應運而生,體現了中國藝術精神的源遠流長和衣缽相傳。中國的電影理論批評有自身的發展邏輯、現實邏輯和歷史邏輯,更蘊涵著對于中國民族傳統文化的傳承積淀和對世界電影文化的學習和借鑒。中國特色電影理論批評體系無論是在電影自身發展,還是在整個現代文化建設領域,都是一個有分量、有生命、有辨識度的主體存在。對中國電影理論批評體系進行深入研究,不僅對中國特色社會主義電影實踐具有很強的指導性,而且對于整個社會主義文化建設都有很強的理論價值。理論批評從來就離不開自己的生存環境,也只能在具體環境中找到自己的價值和位置。正如馬克思指出的:生產“總是指在一定社會發展階段上的生產——社會個人的生產”,“人們借以進行生產、消費和交換的經濟形式是暫時的和歷史性的形式”。電影生產和消費方式的矛盾運動是推動中國電影理論批評發展的根本動力,也是它生生不息的內在根據。成長也好,困頓也罷,并不以人的意志為轉移,而是一種歷史的選擇。特定的理論話語體系一定是和特定的實踐系統相聯系的,是帶有民族文化深刻印記的,因而也一定是非舶來和非強植的。明乎于此,我們的觀念就會轉換一新,心態就會愈加平和。中國電影理論經驗的“論以致用”,不但不應成為我們的包袱,反而應當成為我們的財富;不但不需要遮蔽和削弱,反而應當自覺將其發揚與光大。從此出發,豐富的歷史資源和經驗將使我們獲得深厚的根基,“創造性轉化和創新性發展”才不是一句空話。在依托歷史的同時,融匯新時代的創意,借鑒世界各國理論的豐富形態,從本土出發,重經驗改造,平地起樓,系統集成,最大限度地體現我們民族文化的智慧、優勢和特色,自覺、自主地對切身實踐進行理性概括和提煉,借此營造穩定的、知性的、合乎歷史邏輯的、有利發展趨向的,體現主體性的理論闡釋體系,中國電影理論批評學派的建構形成。
談到文藝理論學派的生成,話語形態和風格的傳承、創造是一個繞不過去的問題。不得不承認的是,我們尚缺乏建構電影理論學派風格范式的直接經驗。回顧中國文藝傳統歷史,其傳承無非是源遠流長、久久為功,數千年來,詩歌、小說、戲劇、繪畫莫不如是,形成一套近似嚴苛的藝術架構。而從西方電影經驗看,從20世紀初形成的格式塔心理學,到20世紀20年代法國的精神分析學,再到20世紀30年代前蘇聯的社會主義現實主義美學,常常是幾位大師就撐起一個學派,沒有多少嚴格的規范,也不過多牽扯師承和地域。20世紀60、70年代,西方電影理論之所以出現學派紛呈的熱潮,如美國先鋒主義電影學理論、德國社會學電影理論、蘇聯社會學心理學派電影理論和系統分析理論、法國紀實主義理論和電影符號學理論、英國結構作者論等,不僅是因為得到了電影業發展的強勁推動,更是政治、經濟、文化和社會思潮綜合作用的結果。隨著“一定的、社會的、屬于一定歷史社會形態的生產關系”的演變,各類思潮接踵而至,不斷派生出新的理論學派。電影理論批評學派建立在影像迭代、科技主導、聯通萬象的現代化基礎上,不但更加通權達變,而且具有多種形狀、多種生態、多種產生方式。所以,建設中國電影理論批評學派,既不能背離傳統、違背規律,又要善于審時度勢、順應時代,并借助國際經驗,從傳統中開掘新天地。
新世紀以來,中國電影理論批評正呈現良好的發展勢頭,學院批評文脈不絕,網絡影評方興未艾,媒體批評面目一新,微信(公眾號)批評異軍突起……理論批評開始站位到場,日漸變通活躍。它愈益開放的視野,日見準確的表達,力求跟進的步伐,是對得起新世紀以來中國電影奮勇前行所寄托的期待和責任的。以上海電影評論學會為例,自去年開辟公眾號(上海影評學會畫外音)以來,已連續發布70余期,團結、凝聚了數十位電影理論和批評家,定期發布電影觀感和見解,析作品、議思潮、領潮頭、開風氣,既有群體的聚焦,又有個性的抒發,在社會上產生了廣泛影響,如今其讀者遍布大江南北,并呈現持續擴散的勢頭。類似的還有“瘋狂電影論”(青年影評人公眾號)、“新作快評”(中國電影評論學會公眾號)等,開辦時間不長,但都顯示出相當的生命力和活躍度。這種和互聯網業態緊密結合的形態,在世界電影史上未曾有過,在當今全球電影業界也不多見。網絡空間已經成為人們生產生活的新空間,重參與就是重發展,謀創新就是謀未來,中國電影理論批評學派是否會在這種瞬息萬變的創造和相互競爭中脫穎而出?目前尚不得而知。這里只想借此說明一點,中國電影理論批評學派的建構并非只有一種模式、一種路徑,并非只能從西方經驗中尋求靈感與范式。詩無達詁,文無定法。中國古代的文論藝論、詩話詞話,有評點批注式,也有筆記雜錄式,各自不同,同樣學派紛呈,造就了一批有影響、有號召力的理論大家。德國文化哲學人類學的主要代表藍德曼認為:“文化創造比我們迄今為止所相信的有更加廣闊和更加深刻的內涵。”互聯網和新媒體的迅猛發展,正在迅速地改變著社會結構和創造方式,對傳統文化藝術生產方式提出了強有力的挑戰。所以,我們無需好高騖遠,不能作法自斃。每個時代都有自己的角力場,每個時代也有自己的主流文化。構建中國電影理論批評學派,我們一定要有創新意識。
西方電影理論雖然看似多產,學派林立,新論疊出,熱鬧非凡,但大都蕭規曹隨,既無心回應現實的電影生產問題,也無法對社會和大眾的鑒賞產生影響。認識論、本體論、邏輯學、語言哲學、精神分析、結構主義、女性主義、后殖民主義、意識形態等名詞概念如走馬燈似地轉換,但對電影的觀照卻越來越虛,離現實和觀眾越來越遠,逐漸演化為一種不食人間煙火的智力游戲。我國有必要重復走這條偏窄的老路,這是我們首先需求加以明晰的。體系未必龐大就好,反而應追求精準入微。這當然不是專門針對電影的,但這一判斷無疑對電影具有執導意義。抽象的理性思辨若無鮮活的社會藝術實踐作為支撐,難免黯然失色;依賴“理論知識生產關于自身的理論知識”終究難敵時代的沖刷淘洗。建設中國電影理論批評學派,既不能簡單地仿效西方既有的經驗,忽略中華民族一脈相承的精神追求、精神特質和精神脈絡;也不能因為片面強調學院性、觀念性和學理性,而忽視活生生的時代之癢和創作之基。或者說,高頭大馬式的理性表述可以建構學派,精悍平實的表達也未必不能建學立派。
習近平總書記在文藝工作座談會上的講話中指出:“我們要結合新的時代條件傳承和弘揚中華優秀傳統文化,傳承和弘揚中華美學精神。中華美學講求托物言志、寓理于情,講求言簡意賅、凝練節制,講求形神兼備、意境深遠,強調知、情、意、行相統一。我們要堅守中華文化立場、傳承中華文化基因,展現中華審美風范。”
這一明確闡述,其實已經為藝術理論學科的發展指明了方向。中國電影理論批評學派的建設,必須根植于民族電影藝術發展的現實,傳承和弘揚中華美學精神,反映時代的要求和人民的心聲,在此基礎上,通過對中國電影藝術諸多核心要素,包括創作進程、創作理念、藝術特色、成就業績、問題反思、未來走向,以及中國電影產業發展模式、中國電影文化傳播策略、中國電影觀眾學研究、中國電影技術路線的發展研究、電影產品科技含量和產品內涵提升、從電影大國向電影強國邁進等,不斷為中國電影帶來前瞻性的啟迪和發展前行的深邃思考。為了實現這樣的宏偉目標,我們沒有必要過早地將中國電影理論批評學派的風格形貌定于一尊,也不可能整齊劃一地提供恒定標準和價值預設,只要有利于學派建設的思路、方案應都在考慮籌劃之列。只有思想解放,目標一致,百花齊放,百家爭鳴,眾志成城,持之以恒,中國電影理論批評學派的建設才能水到渠成。
總之,中國電影理論批評學派的建設是一個系統工程。中國智慧是引領,中國經驗是底色,中國風格是形制。“博采眾長”彰顯戰略意圖,“論以致用”體現歷史傳承,“不拘形式”暢達建設路徑。三者相輔相成、互為推動,共同構成建設的總體原則和整體謀略。也許,一時我們還有未盡明達之處,還無法呈獻完美周密的圖景,但目標已經明晰,航道已經開啟,新的歷史使命在呼喚,中國電影人任重而道遠。
【注釋】
1齊偉.新世紀以來北歐“小國電影”的全球視野與國際戰略[J].當代電影.2017(3):61.
2李建強.中韓電影發展比較的三個視角[J].電影新作.2014(5):16.
3胡黎紅、藺晚茹.從“印度故事”看“中國故事”[J].當代電影.2017(1):70-7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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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牟宗三.中國哲學的特質[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7:6.
6張穎天等.中國哲學在未來將扮演更重要角色[N].光明日報.2018-8-17.
7錢念孫.文藝評論的簡單與復雜[N].光明日報.2018-8-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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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習近平.在文藝工作座談會上的講話[M].北京:人民出版社.2015: 2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