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濤+鐘少異
摘 要:王陽明創立“心學”體系的過程,也是推動兵學與儒學融通的過程,考察王陽明三大軍功,可以看出他以軍政結合手法,將儒家“治國安邦”與兵家“安國全軍”有機統一,以期達到長治久安的愿景目標。在明中期政治昏暗、民風不振的大背景下,這種“軍功”“治功”并行并立顯得別具一格,乃至為后世戚繼光、曾國藩等“儒將”或“文臣領兵”者樹立了很好的效仿模板。
關鍵詞:王陽明 心學 兵學 融通
中圖分類號:B248.2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0-8705(2018)01-32-44
王陽明創立“陽明心學”的過程,既是政治、軍事具體實踐的過程,也是推動兵學與儒學融通的過程。兵儒融合是中國軍事思想發展史的重要內容,或者說是主線之一。兵儒融合的歷史過程,可以漢武帝“罷黜百家,獨尊儒術”為標志分為前后兩個大階段:在前武帝階段,體現為在春秋戰國“百家爭鳴”基礎上不同學術流派思想的交互影響;在后武帝階段,體現為歷朝歷代以儒家思想為主導意識形態下的兵儒合流。在漢武帝之后兩千年來的中國王朝歷史中,“以儒統兵”逐漸得到強化。王陽明以其大儒領兵的實踐,將兵學與“心學”結合起來,為兵儒融合帶來了新發展,對當時和后世產生了獨特的影響。
一、大儒領兵的新代表:生平及軍事實踐
王陽明(1472—1529),明朝著名政治家、軍事家、思想家,承襲宋明理學,開創“陽明心學”,自成一派;在事功上聲名卓著,尤其在軍事領域,可謂戰功赫赫,先后平定南贛“叛亂”、生擒寧王、剿撫根除兩廣地區“民亂”,對穩固明朝中期統治起到了重要作用。在某種程度上說,他的“文治”與“武功”齊名,在有明一代無出其右者,被后人譽為“立德、立功、立言”三不朽完人。其一生歷成化、弘治、正德、嘉靖四朝,在邊患不斷、“叛亂”四起的背景下,通過心學的修為、實踐的磨礪,最終成為“文臣領兵”的典型。從其貢獻來說,創立“陽明心學”的過程與平叛治亂的親歷實踐相互交融,對傳統儒家治世理論的體悟與踐行相得益彰。
王陽明出身官宦家庭,父親于成化十七年考中狀元,在家庭背景熏染下,加上天賦異稟,有機會接受儒家傳統治世思想的系統訓練,基礎牢固、功底深厚;十五歲時考察軍事重鎮、了解關隘及邊防情況,為后來的軍事成就埋下伏筆;弘治十年,邊疆局勢吃緊,在王陽明心中留下深刻印象,自此開始研習兵法,廣泛涉獵兵家典籍,尤其是評注《武經七書》,打下扎實的軍事理論基礎,成為其兵學智慧之源1;弘治十二年考中進士,觀政工部,受命營建威寧伯王越(曾總制大同及延綏甘寧軍務,收復河套地區)墓,竣工后辭謝金帛而僅受王越所佩劍,足見其志向高遠;同年,應朝廷求言北部邊防,上疏陳言整頓邊防“八事”:“一曰蓄才以備急;二曰舍短以用長;三曰簡師以省費;四曰屯田以足食;五曰行法以振威;六曰敷恩以激怒;七曰捐小以全大;八曰嚴守以乘弊”1,首次提出邊防戰略對策總體設計,體現其以儒家“仁義”為核心、兵家“權變”為主旨,亦文亦武的治邊理論架構特點。
正德元年(1506),武宗初政,寵信宦官劉瑾,大搞特務統治,王陽明抗爭中被貶貴州龍場驛;期間先后于龍場悟道(1508)、貴陽講學(1509),憑借對時政沉淪的切身感受及對程朱理學落寞的集中反思,提出“心即理”、“知行合一”學說,從“圣人處此,更有何道”自念自問到“圣人之道,吾性自足”的精研頓悟,從“心外無理”“心外無物”“心外無事”的哲學取徑,確立人人自有良知、皆可成圣的“群眾路線”,對程朱理學空泛化、程式化、割裂化的背反,激活了傳統儒家“內圣外王”由“精英”向底層民眾轉化的動力,初步建立起向下、向內求索砥礪的“心學”體系,給儒學的演進帶來了新的發展契機。此一階段,王陽明逐漸擺脫“五溺”歸正于圣賢之學,其“心學”思想也基本成熟,在“知行合一”的立意下,通過軍事實踐促進了兵家的“詭”與儒家的“仁”的圓融與和合,迸發出前所未有的生機和活力,大大地推動了兵儒的深度融合。
正德十一年(1516),南贛“盜賊”蜂起,王陽明擔任都察院左僉都御史巡撫南、贛、汀、漳等處,正式開啟平叛治亂的軍事生涯。轄地涉及今江西南部、福建西南、廣東北部及東南、湖南東南等交界地區,地域廣闊、問題交織。王陽明首先以軍事任務為導向,請發旗牌、提督軍務、統一軍令,采取改革兵制、加強協同、廣收民心等手段措施,歷經三次大戰,一舉平定為患數十年的“民亂”。王陽明對寧王謀反早有覺察,安排得力門生冀元亨赴寧藩講學的同時予以戒備。寧王朱宸濠于正德十四年(1519)正式起兵,地方各屬應對不力,節節敗退,整個江西幾乎全線崩潰。王陽明臨危受命,準確研判戰局形勢,指出叛亂有上中下三策,即上策攻京師、中策攻南京、下策據守南昌。為牽延叛軍出兵南京,王陽明虛造聲勢,離間其將帥,堅決直搗南昌,迫使寧王回救,后及時安撫民心、穩定軍心、居中調度,樵舍之戰生擒首惡朱宸濠,迅速平定叛亂,反映出王陽明出色的政治敏感和兵家的機敏,奠定了其軍事家的地位。
正德十六年(1522),王陽明升任南京兵部尚書,封新建伯。期間在浙江家鄉講學,正式提出“致良知”命題,對忠信、孝悌、節義等社會人心的良知良能進行探討,至此“陽明心學”體系的“三大支柱”基本確立,使其在思考處理軍政問題時更加成熟穩健、自成體系,這一特點在晚年平定廣西思恩田州等地“叛亂”時得到了集中體現,出于“仁心”追求善治的引領,針對性分析“叛亂”根源,提請恢復改進土司制度,在“平叛”時則極力主張招撫為主、征討為輔,迅速恢復秩序的同時妥善解決了少數民族區域的治理問題。
二、兵儒融合的新發展:與“心學”相融通的軍事思想
王陽明“心學”體系集中展現傳統儒家“三綱八目”由內而外的治世理路,突出特點為:以“天下歸仁”為總綱領,通過努力尋求良知良能,進而教化生民,始終堅持以安民養民為目的,在盡可能從政治上解決治世問題的前提下,以軍事手段作為必要舉措,推廣儒家“治平天下”的價值追求,以達到長治久安的遠景目標;這種政治追求與軍事實踐相融通相促進,也成就了兵儒融合的新發展。endprint
(一)“陽明心學”核心價值追求
1.“致良知”的治世取徑
“陽明心學”是建立在“心即理”“知行合一”及“致良知”三位一體之上的,如黃宗羲所概括“良知為知,見知不囿于聞見;致良知為行,見行而不滯于方隅”1,是以“致良知”為統領,在“心即理”的設定上,著力于追求“知行合一”的功夫。著力于以“治心”為取徑解決治世問題,即“化治世為治心”2。
明朝中期以降,社會矛盾日益激化,統治危機空前,當時程朱理學已成為追名逐利的“敲門磚”,維系儒家傳統德行修養和教化的社會功效衰減,迫使當時儒者不得不尋找新的出路,“陽明心學”即是在這種背景下孕育誕生的,這一過程大致經歷了三個階段:一是“龍場悟道”提出“心即理”。王陽明因對抗宦官劉瑾亂政而被貶貴州,立足儒家傳統治世理論對程朱理學活力喪失的反思,基于政治生涯沉淪和生活處境惡化的體悟,提出“心即理”的哲學命題,成為其“心學”立場確立的起點和標志;結合早年“七日格竹”的失敗經歷,在工夫修養上否定了“窮理于萬物”,轉而化理為心,回歸到孟子“盡心知性而知天”的立場上來,開始掙脫程朱理學格致的桎梏,以個體的本心探求踐行德性、止于至善的真理。二是“貴陽講學”論述“知行合一”。正德四年(1509),王陽明應邀到貴陽文明書院講學,開始提出并論述“知行合一”的觀點,針對性地解決程朱理學“知行有先后,且相分互養”導致實踐上“兩張皮”相割裂的問題,將“行”作為合于“知”的指向,“知”作為成于“行”的依據,以《大學》“如好好色,如惡惡臭”為引證,闡釋“好色”“惡臭”乃本心使然不必再向外求“理”,肯定了“知行”在客觀層面的統一性,從形而上解決了實踐中知行互不統屬的矛盾問題;“知行合一”還體現在學、問、思、辨、行的具體操作層面,強調按照能事、解惑、通說、精察、履實的演進邏輯,在做足“知”的工夫后進入“行”才能達到“真知”與“篤行”的高度統一。三是晚年總結出“致良知”核心意蘊。從其江西平叛治亂實踐可以看出,“致良知”是經由“百死千難”的人生閱歷提煉的,即由實踐體悟自身具備的“良知”,再由“良知”與外部環境的磨合中獲取“良能”,將對道德理性的體悟認知拉回到倫常日用、集結于心,使“良知”復歸于理性與實踐本身,成為融通體用兩界的統領且不斷精進,是對“心即理”“知行合一”的升華。
“致良知”這一核心理念的最終提出,植根于人生經驗的提煉總結,處處體現儒家傳統的治學與治世的互動,“心即理”突破了程朱理學的羈絆,“知行合一”則為“獨善其身”或“兼濟天下”的修為踐行觀找到了著力點,在其軍政實踐中逐步得以豐富飽滿,并提供治平家國天下的精神支撐和智力支持,這在具體處理軍務政務過程中重視安民養民的宗旨多有體現。
2.“宣教化”的漸進路線
傳統儒家向來主張“為政以德”,養民教民往往立足于“道之以德,齊之以禮”,反復強調“仁心”“仁政”,將面向廣大民眾深耕廣植作為士人道德實踐的理所擔當;歷代王朝統治維系也突出對“以德配天”“敬天保民”的貫徹。《禮記·儒行》有言“儒有忠信以為甲胄,禮儀以為干櫓;戴仁而行,抱義而處”,明確以道義贏取天下歸心、以連接上天與生民,具體落腳則是對“德治”標準的把控及蓄養。
在王陽明“心學”體系里,同樣飽含倡導道德、廣施教化的價值追求,但其重心由程朱理學精英階層的定位擴展至更加需要爭取和拯救的生民,以“化民善俗”為目標,進而實現治安天下。如其所推崇的“良知”,實質是強調主體道德的意志、情感對于世俗倫理事務支撐的重要性,有明以來“這一帝國既無崇尚武功的趨向,也沒有改造社會、提高生活程度的宏愿,它的宗旨,只是在于使大批人民不為饑荒所窘迫,即在‘四書所謂‘黎民不饑不寒的低標準下維持長治久安”1,此語雖有苛責之意,但對明朝治安追求的定義基本屬實,在這種預定目標的感召下,對教化功能的要求就比較高了,既要說明統治合法合理,更要爭取民心民意,內憂外患皆充斥其中的明中葉,扶持人心成為“致良知”的主旨之一,在王陽明看來“修己治人,本無二道”2,“修己”是發見“仁心”的求索過程,“治人”則是推己及人、宣揚正道的踐行過程。
“心學”向外推送的依據還是在于《大學》“三綱”對“親民”的解釋認同,一定意義上“良知良能”代表著具備體認踐行良知的、先知先覺先為的“圣人”,而普宣教化的重心則在于如何啟發愚昧、激起普遍的“仁心”“善行”。如前所述,王陽明在此發現了更加廣闊的空間,日本學者溝口雄三總結為“中國陽明學在歷史上第一作用就在于‘儒教的大眾化”3。王陽明本人的教學實踐就極為豐富,在書院講學、與弟子友人書信往來到戰后地區興辦社學等時時處處體現出對世道人心的關懷和導化。另外,他還時常鞭策學生切忌以高高在上的“圣人”形象示人,而要放低姿態以“同情”“同心”達到啟迪民智、發掘善行的目的。講學在陽明學派看來,更是天下治平的大事,為此他們不僅關注民間教育、參與鄉村建設,更將時政融入講學內容中,在幫助平常百姓尋找生活意義的同時,賦予成仁成圣的責任擔當。
在其軍政實踐中,有一項穩定秩序的代表性功業即是興辦社學、善化風俗。這在平定叛亂之后,對社會秩序迅速恢復起到了極為重要的作用。如提督南贛軍務征橫水、桶岡、三浰時,發布告諭總結出興亂的根源在于“風俗不美”,明確善化風俗作為治安首要;巡撫江西征寧王,發布 “興舉社學牌”等以安民教化,在規范地方治理上多有創制,而每每提到興辦學校、教化鄉里,都將民亂歸責于“有司治之無道,教之無方”;總督兩廣平定思田、征剿八寨,將興辦思田學校作為“用夏變夷”的方式,多了一些文化服務政治的功能意味。另外,強調要學有定制以免人去政息,收到參事吳天挺建設書院的呈報時,特意要求“置立文簿”,明確標準規范,足見其從知學到興學的功力之深厚。
宣教化是王陽明將其“心學”作為改造世道人心的重要實踐路徑,從底層民眾移風易俗到倡導心向光明,從歸化“新民”到戰后秩序恢復,是以柔化的手法對踐行儒家“人性可塑”主張的具體落實,盡管賦予了較為濃厚的政治色彩,但從文化土壤的培植角度上,對妥善平穩解決社會矛盾沖突提供了有力支持。endprint
3.“圖善治”的總體設計
從學理上看,“致良知”的提出為其實踐追求“仁心”提供了形而上的支撐,宣教化是“正人心”的必然取徑,最終落腳則在“圖善治”。可見王陽明開創的“心學”并不失于玄談,而是以實現“王道”政治為根本立足的。
“陽明心學”在“知行合一”上與程朱理學相較,不僅旨在破除“繼絕學”上說與做的剝離,更是將“知”與“行”在實學道路上做了開辟性的努力。浙東學派之所以在王學之后,明確提出經世致用之學,也是由此澆灌而來,“明清之際的經世實學思潮具體表現為兩個方面:對理學的空談心性而言,主張經世致用;對理學的束書不觀而言,主張回歸儒家原點”4。正如王陽明勸導一名主持訟獄的官吏所說“簿書訟獄之間,無非實學;若離了事物為學,卻是著空”5,他極力主張做學問要落地在事上,砥礪磨練下工夫才會有所增益。因此,王陽明在體驗中琢磨、在琢磨中踐行,推行善治上下了很多工夫。
大力改進并推行“鄉約”。正德十二年、十五年,先后頒布施行“十家牌法”及“南贛鄉約”,其中“南贛鄉約”目標直指戰亂后民眾的教化治理,采取建立鄉約的辦法穩定鄉村社會秩序,進而完善治理模式,以懲惡揚善的旗幟為號召,鼓勵鄉民在教訓子孫、和順鄰里、互助協作、勸善誡惡等方面建立廣泛深厚的聯系,共同培養“良善之民”、化育“仁厚之俗”。整個鄉約共十六條,包括鄉官設置、責任義務、召集組織、彰善糾過、習俗禮儀等,基本囊括日常生活秩序的所有內容,思路清晰、緊貼實際,最大限度地滿足治理需求,他“把鄉里體制、保甲制度同鄉約結合起來,構建了一個集政治、軍事、教育功能于一體的鄉村社會共同體,形成了一套完備的農村基層控制體系”1,在戰后建設方面探索出整套做法,對后世也產生了深遠影響。
根據實際設置縣治及土官流官。針對“叛亂”區域涉及地域廣泛或是多府縣交織導致“權力真空”的情況,王陽明提請設置新的縣治填補治理空缺,不僅實現了較短時間內戰區亂象的恢復,更是著眼于從根上解決治理困境。對少數民族地區土官流官設置問題的處理上,表現出原則性與靈活性相統一的鮮明特點,他認為應把握“順應民俗、不違其宜”的原則,使人各得其所,將“特設流官知府以制土官之勢”與“仍立土官知州以順土夷之情”相配合,不僅明確管理關系層級,同時在朝會貢獻、襲授調發、稅賦征納、訟案處置等具體事務方面理順了相互之間依存共生、共建共管的關系,另外最大程度發揮監管職能,根據需要特分設“土官巡檢”調諧其中,在運轉體制上進一步鞏固確保了治安的落地。
解民困體現“仁心”“仁政”。無論是戰前、戰中、戰后,在籌措用兵糧餉、彌補鹽政漏洞、改進商稅征收以及對補救天災人禍等方面,都體現了其體恤民情、施政以德的“仁政”思想。巡撫江西征寧藩時曾發布“寬恤禁約”,充分體恤興兵革對民眾生產生活帶來的勞費,嚴令所屬各州縣官員“痛恤民隱”不得叨擾加重百姓負擔,違者以軍法論處;在鹽政及商稅征收上,始終強調保障民生與預留軍費的協調平衡,堅決反對涸澤而漁,遵循“不加賦而財足,不擾民而事辦”2公私兩全原則。
(二)軍事思想基本特點
前文已述,王陽明正式開啟其軍事生涯,是在南贛平“盜匪”,其治軍練兵用兵思想多有創設,內容涉及選將用兵、整訓精武、軍政協同、后勤保障等要素;在傳統儒家“治平觀”指導下,王陽明平叛治亂始終堅持以養兵弭寇、長治久安為根本,力求將軍事進剿對民生的破壞降到最小。
1.注重“就地選練”的精兵思想
對于如何平定區域內“民亂”問題,王陽明總結以往大范圍調兵得不償失的教訓,從節省兵力民力考慮,明確提出加強對當地百姓的編練武裝,作為治安依憑;同時,在培養選任將才方面指出要以“忠信”作為第一要義,甚至也可以有條件地任用稍有瑕疵的能征善戰之人。
在“足兵”方面,王陽明清醒認識到征調客兵不僅靡費甚重,更嚴重的是不能起到穩定局勢的作用。他分析南贛形勢時認為,之前每逢變亂都不加區別地花費大量時間精力調動土軍狼達的習慣做法是不可取的,一方面不僅勞民傷財、貽誤戰機,平匪的過程也靡費巨大;另一方面,一旦客兵撤離“盜匪”又會興風作浪,容易陷入來回調兵而沒有效果的“怪圈”。對此,他認為應該從亂源上著手,破除習慣上對土軍狼達的依賴,立足當地百姓組織鄉勇、有所備御,才能不失機宜地解決好治亂反復的問題。為滿足戰訓實際需求,本著“治眾如治寡”的兵法原則改革兵制,按照“每二十五人編為一伍,伍有小甲;五十人為一隊,隊有總甲;二百人為一哨,哨有長、協哨二人;四百人為一營,營有官、有參謀二人;一千二百人為一陣,陣有偏將;二千四百人為一軍,軍有副將”1的結構編練鄉勇,形成號令統一、層層節制、上下相維的指揮協同機制,為后續作戰訓練的運轉展開提供了制度支撐。將才的揀選也是其精兵思想的應有之義,早在“陳言邊務疏”中,王陽明對人才的儲備揀選就形成了比較成熟的看法,“八事”中首條便是“蓄才以備急”,認為選用良將是制勝的首要,是決定國家治安命運的大事,他大膽地提出“舍短以用長”原則,從歷史上選任將領的實際來看,能打勝仗的將領大都有些瑕疵,他肯定備戰迎戰時可以“用過”,但也應有必要的原則遵循“用人之仁,去其貪;用人之智,去其詐;用人之勇,去其怒”2,而最重要的品質還是要講求忠信,對有才能但僅為一己之私的還不如棄之不用。
揀選兵將、改革兵制僅僅是預備動作,真正要形成戰斗力還是離不開實戰操演,王陽明對此深有體悟,將練兵的主要內容概括為知節制、洽情意、建信義、齊心志,著力于集中操演戰陣、共同生活,練就紀律嚴明、高度協同、官兵友愛的軍隊,以達到“居則有禮,動則有威”的目的。
2.堅持“賞罰維信”的練兵用兵原則
行伍之間獎懲公正嚴明、軍令政令協調統一,是順利圓滿達到戰斗目標的有力保障,王陽明深知日常養成的重要,在操演時就申明法紀、獎勤罰懶,樹立了很好的導向,其治下軍隊紀律嚴明、號令統一,得益于有功及時褒獎、有過嚴懲不貸、以整個戰局為重評判功過等做法。endprint
戰時執行軍法的標準更為嚴厲,如征剿橫水、桶岡時專門強調軍令共用了20個“斬”字,針對不同的情況規定非常細致,大到失誤軍機小到取人一草一木都在可斬范圍,考慮極其周詳甚至有些嚴苛;同時,嚴令凡是臨陣對敵作戰單元之間必須相互策應、協同行動,將官兵卒伍牢牢捆扎在一起,激勵官兵在作戰時建立信任和互為依靠,大大助益于增強部隊凝聚力。對違背既定行動計劃的堅決予以懲戒,但在戰局緊迫的時候,也會靈活處置,如漳南道守巡官有關軍事行動不協同的問題,王陽明在評定時以整個情勢作為依據對涉案的指揮高偉等人予以懲戒,將各自功過情況條條分析,嚴格按照軍法論處,并嚴肅追究上級“督提欠嚴”的連帶指揮責任,但考慮到正值緊急用人之時,便以“戴罪殺賊,立功自贖”來處理,以“大捷不計其小挫”作為激勵,展現出準確把握尺度的大將風度。
平抑將士爭功同樣也能看出其維護軍令威信的決心。征剿南贛曾發生兵備僉事王大用與湖廣永州府推官王瑞之,圍繞緝獲大賊首李斌等爭功打筆墨官司的事情。查明事實真相后,王陽明從整個戰局考慮,引導相關人等正確對待功勞,強調以協同配合作戰的成效作為考量軍功的首要,點出“獲級者匹夫之所能,爭功者君子之大恥”,激勵將士“同心易氣”,而不能因小功而失大體。王陽明深知“較功力,信賞罰,以振作士氣者,軍旅之大權”3的道理,賞罰有信且公允及時才能發揮激勵人心、提振士氣、統一號令的作用;同樣,對于個人的功勛榮耀始終定位在自己的職分上,在成功平定寧王叛亂后他曾以兩次辭封“新建伯”的實際行動做出了表率。
3.把握“剿撫并用”的治平準則
王陽明平叛治亂雜于王霸之道,“仁政”“德治”無法施展時,側重于武力征剿,條件滿足時則盡可能采用招撫教化舉措,始終秉持“樹德務滋,除惡務盡”的訓誡。
平南贛時,認為“民亂”的根源在于百姓生計困難、官府腐敗不作為或處置不當導致真盜真賊鉆了空子,認識到有司濫用招撫是致使民眾無所適從、于盜賊不能起到震懾平抑作用的主要原因,因此王陽明每次平亂都是深入一線掌握實情,并多采用分化瓦解、化整為零的策略調控正面壓力,如推行“十家牌法”,整肅后方和穩定內部的同時,起到了孤立盜賊的作用;平定寧藩時,王陽明不濫施殺戮而大量投放“投首牌”,發布“安民榜”,承諾“惟首惡是問”,對心懷奸佞欲圖不軌的嚴懲不貸,對脅從人員則只要自首即可免罪,這種區別對待有效地瓦解叛軍、防止民變,更為極力減少平叛和戰后建設阻力打牢了基礎。
征討廣西思恩、田州以及斷藤峽、八寨,王陽明認為兩廣變亂起于土官的相互仇殺,事關土官流官改制施行、治理矛盾日久不解的問題,而不能以寇賊興亂荼毒生靈來定性,更不能以單純軍事行動征討解決,清醒地看到都御史提督軍務姚鏌雖通過武力征討擒獲反叛土官岑猛父子,但隨后又激起其部下盧蘇、王受再次擁兵造反以致兵敗束手無策的結果,認為“自責自勵,修我軍政,布我威德,撫我人民,使內治外攘而我有余力”才是根本,對之前單純軍事路線進行了批判,明確整頓軍政、重樹威信、安撫百姓才是正道;隨后做出息兵罷餉、休養生息的柔化處理,除保留湖廣永順、保靖官兵防守城池,以待沿途糧草馬匹齊備后發回外,營造了內緊不忘軍備、外松安撫民心的氛圍,很快盧蘇、王受便請降了,這種不以殺伐建功的做法受到當時及后人的褒獎肯定。
4.著力“穩固后方”的建設思想
王陽明三次受命征伐均展現出崇尚“伐謀”“伐交”的兵家智慧,在戰前部署、戰中運籌及戰后建設方面,又表現出以體恤民情的善治為根本、實現“弭盜安民”最終目標的儒者風范。
平南贛過程中,出臺并大力推行“十家牌法”,以“家牌”為載體,登記每戶人數、房屋數、戶籍、姓名、年齡、職業、身體情況等信息,及時穩定人丁,摸清底數,采取類似“連坐”的方式促進相互監督,在戰時從制度上增強各家各戶聯絡、方便統一管理進而“清理門戶”穩定后方的同時,也為戰后治理打牢了基礎,需要強調的是“十家牌法”根本著眼還是在于營造培養勸善懲惡、禮讓敦厚的民風,與隨后推出的“南贛鄉約”相協調,使管理與教化相配合,很快就實現了安定生活、端正風氣的目的。另外,注重及時應對解決基本的民生問題,如寧王叛亂前夕吉安十三個縣即已遭受旱災,寧王曾發布“偽命”減免稅負、收攬人心,軍事平叛初步完成后,百姓對減免稅賦的舉措無所適從、普生疑慮,王陽明憑借其高度的政治敏感,及對戰后百姓疲弱情勢的體恤,認為如果還要征收稅賦將很可能再次激發民變,為盡快穩定民心、推動戰后各項秩序恢復重建,立刻呈上“旱災疏”提請“暫將江西正德十四年分稅糧通行優免”,在面對第二年旱情有所加重而軍民未獲賑濟反追征賦稅的現實,再次提請寬免兩年的錢糧稅負。
思恩、田州等地“叛亂”平定之后,基于不具體區分情況普設流官激起民變的現實認識,及時提出“益仍土官以順其情,分土目以散其黨,設流官以制其勢”1的對策,即設流官知府與土官知州相結合、輔之以土官巡檢的方式,解決順遂與管理的矛盾;同時,王陽明也清醒地看到“土夷之心未必盡得,而窮山僻壤或有隱情”無法確保“流官”之制能有效施行的實際,采取“以其所以處之之道”發揮目長、父老子弟等良善之民的示范帶動作用管控“頑鈍無恥之徒”,確保社會生活秩序的總體平穩。
(三)心學與兵學的融通
傳統儒家在構建理論時即是文修武備的設定,而起支撐作用的便是“仁愛之心”。所謂“文修”即是要以民為本,其方法路徑即為廣泛施行愛民、養民、教民、治民和保民的各種政治;所謂武備,在儒家看來為“禮樂征伐自天子出”,其對象僅僅是討伐叛逆的“有限戰爭”,即“只是在國內或在各民族內有叛亂不靖時始行軍事的討伐”2。王陽明謹遵先賢教誨,用務實的軍事政治相結合的手法來追求長治久安,較為妥善地解決了治民、保民的現實問題。
1.基于“仁道”的用兵之道
王陽明戎馬生涯多用“奇正”“虛實”取勝,深諳兵家“先勝”之道,在摸清敵情、站穩腳跟之后再謀兵制勝,靈活運用“詭道”平亂的同時,依然遵循“仁道”“仁心”以治亂,以最小的代價爭取最大的勝利、穩定治理秩序,以致后人評價“終明之世,文臣用兵制勝,未有如守仁者也”1。endprint
從其軍事實踐過程及效果來看,用兵之道與“仁道”得到了很好的融通,始終以“仁道”為最高原則,運用“詭道”指導戰事也是適可而止。平定南贛,感念體恤兵荒馬亂給尋常百姓帶來的生計之困苦,多次發布“告諭”以安民心;對待“賊匪”同樣做到“仁至義盡”,大都是將武力鎮壓放在收拾人心之后;選練民兵提出“資裝素具,遇警即發,聲東擊西,舉動由己;運機設伏,呼吸從心”2的設計,以備戰事展開隨機應時、運用純熟,表現出對“虛實”技巧的駕馭;領兵直擊橫水,注意把握地勢、示形久屯,而又趁其不備、奇襲取勝,表現出對“奇正”的靈活運用;清理橫水“匪寇”,分設奇正二哨,在大霧掩護下分進合擊悉數剿滅匪巢;進攻桶岡謹遵“善戰者,其勢險,其節短”訓誡,避敵鋒芒、休兵養銳,發布告諭招降納叛分化敵軍、集中力量進襲頑抗之敵,以最小的傷亡換取了最大的勝利。平寧藩攻打南昌部署十三支部隊于七座城門,其中六支作為夾擊的機動部隊,總兵力共計3.4萬余人,據統計“除了屯守部隊之外,于陣前殺敵的僅有一萬四千人”3,體現出其善用“寡兵”的藝術和技巧,也是其以“仁道”統兵打仗在確保戰勝基礎上盡可能愛惜兵力民力的直接體現。
2.“破心中賊”與“破山中賊”的難易
王陽明認為:一方面在軍事行動上誅滅反叛很容易,較之安撫人們心中不安分的心才是最難的事情;另一方面,基于善治的“寬政”要與具備威懾力的軍事行動的“猛糾”相配合才能達到安民養民的主旨。為此,他秉承孔子“寬猛相濟”的訓誡,軍政實踐中也往往在“收拾人心”上著力最多。
“破山中賊易”是對其軍事實踐成效顯著而論的。王陽明提督南贛、征討寧藩、平定思田八寨等總能化險為夷,其中對戰略戰術運用純熟固然是因其平時在兵學上所下的工夫,更是將修煉心性與從軍從政實際相統一的結果。王陽明提出“四句宗旨”,是在久經沙場戰陣、官場政治考驗而成就功業的基礎上“修成正果”的,是其“心學”體系構建完成的重要概括,正如日本陽明學者岡田武彥所說“王陽明在中年時并沒有從曲學阿世的觀念中擺脫出來。但晚年當他以‘致良知為學之宗旨以后,便把一切雜念統統拋在腦后,并在此基礎上建立起獨自的心學,最終奠定了明學”4。在他看來,“破心中賊”難就難在“收拾人心”,必須在“四句宗旨”上長久下工夫,才能真正“知善知惡”以致實踐“為善去惡”,達到良知良能,而重難點在于對“仁心”“仁道”“仁治”的覺知篤行;“破山中賊”王陽明始終堅持以上三者合一,從修為心性起步,在軍政實踐中體會如何“破心中賊”,如平定思田,認為“民亂”興起是沒有遵從“民惟邦本”的根本原則,無論是設置流官還是土官均已失掉“善治”的本心,功利化、程式化、簡單粗暴的治理方式使得“仁治”本意打磨殆盡,因此他認為要行善治必先擇善治之人才,結合邊夷實際,緊抓順應民心,明確提出選人用才要用“忠實勇果通達坦易”、“諳其土俗而悉其情性”、“耐其水土”三者兼備的穩健練達之人;隨后的興建學校、教化百姓等舉措,則是基于為后任者打下“收拾民心”堅實基礎的長遠考慮。
3.以安民養民為目標的“吊民伐罪”思想
遙承孟子“仁心”之道的王陽明,非常清楚興師討伐對“治平天下”的功能作用,更明白要以“仁道”來約束征討行為,始終秉承“敬天保民”的傳統治世理路,以“吊民伐罪”“解民倒懸”作為宗旨,將軍事行動落腳在安民養民這一根本目標上。
王陽明兩次奉命出征平定“民亂”分析社情民情,在歸責上都在于有司的不作為、慢作為、胡亂作為上,認為安民養民做的不足不到才是關鍵所在,因此興師問罪的主要對象僅僅是加重社會動蕩和矛盾的首惡分子,并不為難百姓,相反總是能夠體恤民情,盡可能安撫之;在軍事征討結束后,緊接著便在追求善治上下工夫,如根據需要添設郡縣、疏通鹽法解決民生問題、發布告諭勸勉從善安撫“新民”等,從用人才、革制度、興教化著手,竭力改善百姓民生和解決治理方面的頑癥痼疾。平定寧王之亂更是高舉“禮樂征伐自天子出”的道義大旗,常以“竊照叛逆天下之大惡,討賊天下之大義”作為感召激勵,盡最大努力調動所有能夠調動的力量;即便是在上疏處置從逆官員時,從“仁心”“仁政”出發,提請“取其罪犯之顯暴者,明正典刑,以為臣子不忠之戒;酌其心跡之堪憫者,量加黜謫,以存罪疑惟輕之仁”1,有效避免處置從逆、脅從的擴大化,展現出過人的智慧和圣人的情懷;值得一提的是,即便是在擒獲寧王首惡的當天,王陽明還上了一道“旱災疏”,隨后其治下又發生水災,以沒有盡到人臣之職分而自劾罪己,切實在戰后建設恢復秩序上傾注大量心力,足見其安民養民的決心意志。
三、軍事實踐及思想對當時及后世的影響
兵學與儒學的交融互動,早在春秋戰國時期就已發端,儒家在梳理其學說時從根上并不排斥否定戰爭,而是將征伐列為宣揚“王道”“仁政”的工具來解讀,兵學在自身的演進路徑中,也有綜合吸收諸子學說的印記,其中在政略上對尋找形而上的意義更多源于儒家。歷代治亂興替中,政治與軍事相輔相成的融合過程從未間斷,從西漢武帝確立儒家思想統治地位以來,至王陽明對傳統儒家“慎戰”“備戰”思想進行了傳承和發揚,始終不離“天下歸仁”的命題,對兵家“安國全軍”“令文齊武”思想運用純熟,賦予更多“弭盜安民”的政治倫理意味,在戰爭觀念、戰略思維、治軍安民等方面產生了廣泛深遠的影響,建構“心學”體系時將兵學與儒學的融合在實踐上大大推進一步。
(一)對當時的影響
1.平叛與治亂結合實現長治久安
王陽明一生的軍事實踐主要有“三征”,基本路徑是武以戡亂、文以安民,在此過程中,盡可能做到“文武兼修”,力求長治久安,對南方政局穩定起到重要作用。
從實際效果來看,著力解決明廷長久以來治民不善的問題,如平南贛時針對性提出在條件成熟的地方添設縣治以順民心民意、圖永安永保,先后提請添設建立平和縣、崇義縣、和平縣,他認為這是“撫其背而扼其喉,盜將不解自散,行且化為善良”的“長策”,分析“民亂”反復的根源在于縣治不力導致民不聊生,生動地將征剿比喻為“針藥攻治之方”,而將撫境安民視為“飲食調養之道”,兩者應該并行并立才能確保不生禍患。不僅如此,他始終將設立學校作為善化風俗的必要舉措,認為“舉大事,須順民情,兵革之后,尤益存恤”2,否則將前功盡棄、悔之晚矣。在設縣治的態度上,他是非常謹慎的,經常深入一線實地考察選址,選任官員堅持“諳曉夷情,熟知土俗,剛果有為”的用人標準。endprint
從方式方法上看,緊抓民生問題以安民心。如平定寧王,因寧王貪鄙荒淫,以各種方式搶占、賤買、抄收百姓田地、山塘、房屋等,以致民無棲身之所、無用鋤之地,嚴令將侵占的房屋、田地等歸還本主;同時,嚴禁各屬豪強借機強買強賣強占,援引《尚書》“守邦在眾”、《周易》“聚人者財”,認為安邦首先要安民、安民必須要散財,只有百姓生計得以維持,國祚才能保全;痛感“大兵必有荒年,民窮必有盜賊”,對發生叛亂地區的賑災、減免稅賦放在了“弭災變”“立民信”的高度。
從管理重心上看,圍繞打牢治理根基著手,采取大力推行“十家牌法”“南贛鄉約”“興辦社學”等系列舉措,不僅在戰時極大地凝聚調動了人力、物力、財力,更在實際運轉中改善基層治理問題,如其“心學”取徑向內、向下一樣,他將主要精力投放在最基層的管理單位上,極大地解決了當時鄉村面臨的“自組織”形態松散、事實上管理缺失的問題。
2.以正心、攻心為上的制勝機理
王陽明始終關注“世道人心”,即是落腳在以良知為內核,導引出“仁心”“仁政”拯救天下蒼生,其善于明理以正人心、攻心以瓦解敵軍,著眼于從根上破解“禍亂相尋于無窮”的惡性循環。
正因為“后世良知之學不明,天下之人用其私智以相比軋,是以人各有心,而偏瑣僻陋之見,狡為陰邪之術……;外假仁義之名,而內以行其自私自利之實,詭辭阿俗,掩人之善而襲以為己長”1的現實,他認為有必要從力行工夫致良知的根本上做起,而平叛治亂的過程也始終以正心、攻心為上。如前所述,征討南贛無論戰前準備、戰中運籌還是戰后重建,王陽明均善于穩定人心、分化敵軍,充分證明了他不僅深諳兵法,更是對心戰運用純熟,在“告諭浰頭巢賊”中,從常理常情說明被安上“盜賊”的名分是人所不欲的,對因官府所迫、大戶所侵導致錯起反叛之心表示遺憾和同情,深知這種為情勢所迫的“民亂”絕不是出于本心,以父母對待子女總有不忍之心來說明“不得已而興兵”的事實,最后發出“痛哉痛哉”的感慨,總的來看,這篇告諭流露出其仁厚赤誠之心,除卻分化“盜賊”考慮外,更多的是明理以正人心。
寧王叛亂,王陽明奉命興“仁義之師”征討在道義上爭取最大支持,收復寧王老巢南昌城時便使用了“攻心”戰術,發布告示點明懲辦首惡主旨,不累及城中百姓,勸勉安撫民心,盡管因為守城者未接受此告示而沒有發揮實際作用,但其抓準時機的敏銳不得不令人稱道,以“伐謀”“伐交”的“安國全軍”最大限度減少損失的手法,同樣出自“仁心”的引導,具備這種戰略思維很大程度上減省了征伐過程及安定戰后秩序的成本,達到了事半功倍的效果。
3.政治與軍事的相維協同
王陽明從軍生涯鮮明特點之一便是用政治思維解決軍事問題,每當臨危受命征討叛逆時,總是從政治的角度闡釋“民亂”起因、分析敵我情勢、發布告諭告示安撫軍心民心、熟練運用傳統儒家“治平天下”大戰略思維指導戰爭、倡導順應民情普興教化,統一官軍民思想的同時,最大限度贏得人心、減少平叛治亂的阻力。
提督南贛軍務時,以奉公守法、去患安民、協力濟難、竭誠報國為感召勸勉各屬,將“弭盜安民”作為臣子的職分激勵同僚勇擔重任;在解釋推行“十家牌法”時,發布告諭稱推行此牌的根本目的在“剪除盜賊,安養小民”,采取的是防間革弊、保安良善的不得已之法,并以移風易俗的教化作為切入收拾民心,達到了清除間諜、穩固后方的軍事目的。巡撫江西征寧藩時,發布“案行南安等十二府及奉新等縣募兵策應”,開篇便擺出高舉義旗姿態,直接點明“叛逆天下之大惡,討賊天下之大義”,雖然當時還不是專責軍務,依然從道義上號召各屬;鄱陽湖大戰在即時,仍堅持打“政治牌”發放“投首牌”最大限度分化瓦解敵軍;戰后告諭“頑民”時,充分曉之以理、動之以情,同時也檢討官府在落實“十家牌法”不得要領而引起了混亂的“三失”,但出于“不忍人之心”,不情愿用進剿的手段行“不教而殺”之事,依然要為“頑民”留下改過的余地。平定思田時,曾多次強調要將政治招撫與軍事剿滅相結合,在“湖兵進止事宜”中,明確要求一線官兵區別對待“亂民”,嚴禁濫殺無辜,覓得可以不使用武力平復的時機后,本著“不違農時”、愛惜民力、節省兵力的原則,除安排必要的守備力量,將兵屯悉數放回,在攘亂一經結束緊接著便是“一記組合拳”,興辦學校、推行鄉約、賑濟軍民,迅速安撫軍心民心、恢復戰后秩序。
在王陽明看來,面對“頑匪”當剿則剿,毫不手軟,但更重要的是要爭取戰后安定民心,從政治上維持整體平穩才是“王道”,總歸于軍事手段的有限控制與政治治理的無限延展相維相用,著力解決治亂反復的根源問題。
(二)對后世的影響
總的看,王陽明在德、功、言上均有創設,而他從軍從政所形成的一整套做法,可以說與明朝惡劣的政治生態環境有莫大關系,以王陽明為代表的士大夫群體,在明中期以后與“暴政”“荒政”做斗爭時,逐漸養成不能“得君行道”退而求“覺民行道”的轉變1,或者是爭取“得君”重推“覺民”的融合;同樣也為“心學”的產生和發展提供了土壤,王陽明“心學”與其事功在當時程朱理學遍天下的環境下,多被世人詬病,然而儒學本身具備的“實學”精神在反思檢討與重構的過程中也被激發出來,這種精神及實踐的路徑為明朝后期以戚繼光為代表的“儒將”、乃至晚清曾國藩等“中興”名臣所吸納借鑒,對明清兩朝的統治維護和修補起到了關鍵作用。
1.對明后期以戚繼光為代表的“儒將”的影響
至明朝后期,儒學在“陽明心學”的澆灌下對兵學的反哺改造,已從戰爭觀、戰略指導滲透到治軍作戰等軍事實踐中,一方面,治軍領兵的將領大都有比較扎實的儒學理論功底且受到陽明后學的影響較深,具體作戰甚至效仿王陽明平叛治亂的整套做法;另一方面,涉及練兵、選將、作戰等具體內容時,將儒家忠信、仁義、安民等貫穿始終,培育發展出練膽、齊心、愛兵、保民等檢驗軍事實踐成效的重要指標。
與戚繼光齊名的俞大猷(1503—1579),是當時杰出的將領,他早年入私塾讀書,十五歲考中秀才,師從《易》學大家蔡清的弟子王宣、林福、趙本學,養成豪邁正大、機敏好學的品格學風,在趙本學引領下由《易》入兵、融會貫通,打磨出較高的文人風骨及武人韜略;世襲百戶之職,后武舉會試中進士,以署千戶守御金門,注意運用儒家詩書禮儀興教化,與當地百姓建立廣泛聯系,深得民心,身為武官治理成效卻勝于文官;征討安南莫登庸父子時,俞大猷上疏主張大兵壓境造勢下應以伐謀攻心為上,果然莫氏父子不戰而降,印證了俞大猷是富有政治頭腦的將領;前后抗擊倭寇十余年,其軍事思想散見于《正氣堂集》《洗海近事》等著作,總結提出練兵首在練膽氣、重在練技藝,兩者相得益彰;思想訓練方面注重“申明忠孝大節以化導之,使心知乎親上死長之義”2,這些做法幾乎都被戚繼光借鑒和發展。endprint
戚繼光(1528—1588)是明中后期較為典型的“儒將”,盡管是將門出身,但早年師從治學嚴謹、崇尚德行的儒生梁玠,受到“陽明心學”的浸淫,主要事功是南抗倭寇和北備邊防,根據實踐經驗撰寫實用性和操作性很強的《紀效新書》《練兵實紀》,在后世廣為推崇和流傳。其在軍事實踐中倡導“正心術”、“身體力行”與王陽明“致良知”、“知行合一”遙相呼應,是“心學”在軍事實踐領域貫徹落地的開創者。主要特點:一是主張就地揀練兵士。負責寧波、紹興、臺州三地軍務時,上書“練兵議”分析當時大范圍調動舟師兵勇但“兵無節制,卒鮮經練,士心不附,軍令不知”對平定倭寇治亂起不到實際作用的現實,提請就地揀選浙士三千。二是以“正心術”為“練將”的首要。援引往古時練兵用兵根本之法,認為練就“仁義之師”的基本功在于“練心”,將“仁義出自吾心”作為“練將”的首要條件和基本要素,明確提出“光明正大,以實心行實事”,“忠君、衛國、敬人、強兵、愛軍、惡敵”等重要指標,對將領“良知”考察與訓練進行了量化,高度重視練就剛勁穩固的內心。三是借鑒王陽明推行的“連坐法”。以嚴刑峻法作為增強官兵相互信任、相互支撐的保障,強化卒伍之間的協同與配合,在“申連坐”中強調“把總—哨官—旗總—隊長—隊兵”層層節制,每級以上一級作戰效果為判斷獎懲依據,同時強調陣型遠比匹夫之勇重要,嚴令“殺賊只是萬人一心,強者不得先進,弱者不得遲后。如臨陣敢有一人非令先進,即斬賊首、得賊馬而還,亦以違令軍法從事”1。四是講求“氣和心齊”。負責北部邊防期間,結合在南方抗擊倭寇的練兵經驗,糅合兵儒兩家理念整理《練兵實紀》,對“治眾如治寡”的理解貫徹,始終強調“氣和則心齊”,本著知兵愛兵的初衷,要求主將要像父母那樣“常察士卒饑飽、勞逸、強弱、勇怯、材技、動靜之情”2,才能真正練就心齊氣和、作戰有力的卒伍。
以俞大猷、戚繼光為代表的“儒將”在練兵備防作戰實踐中,直接或間接受到“陽明心學”啟發影響,講求兵家謀略制勝的同時,都富有儒家政治頭腦和治平精神。客觀講,在面臨比王陽明更加復雜多變、內外交困的局勢時,他們不僅在軍功上有所突破,對實踐經驗進行系統總結提煉并以條令實操的形式固定下來也是前所未有的,在事實上對兵儒交融提升到一個新的高度做出了不可磨滅的貢獻。
2.對以曾國藩為代表的晚清“中興”名臣的影響
經過明朝中晚期“陽明心學”的洗禮,至明末清初經世致用之學已初現端倪,以顧炎武、黃宗羲等為代表的思想家對萬歷中期以后“心學”崇尚空談、純修心性的總體趨勢進行反思,轉向傳統儒學“修齊治平”由內而外取徑的回歸,至清晚期,逐漸打造出以曾國藩為代表的“衛道士”士大夫群體像。這種實學回歸對晚清從軍從政辦理實務上產生了巨大影響,以曾國藩為代表在面對晚清內憂外患危局時,以更加務實的姿態編練新軍鎮壓太平天國運動、呼吁振興程朱理學對抗“異端邪說”,以軍事與政治相配合“雙管齊下”,實現了晚清統治“借尸還魂”、迎來所謂“同治中興”。
曾國藩(1811—1872)作為公認晚清“文臣領兵”的代表,承接戚繼光治軍練兵作戰的“衣缽”,將“治心”推廣到“治軍”的各項實務當中,在用儒學“包裝”兵學、以儒統兵上走得更遠,系統用儒家“仁”“義”“禮”“法”等命題賦予兵家“制勝之道”形而上的意義。在論述“將材”時,將忠義血性作為“帶兵之人”所必須具備的政治軍事條件,主張要從忠義誠樸的儒生士子中挑選骨干;在選兵問題上,延續了戚繼光專揀樸實之人的傳統,為便于純凈風氣,提出要多用“樸實而少心竅之人”,將觀人觀心之道用于揀選兵士,從根上斷除威脅士心不一、難于運籌的可能;在“治心”方面,提出“古來名將,得士卒之心,蓋有在于錢財之外者。后世將弁,專恃糧餉重優,為牢籠兵心之具,其本為已淺矣”3,不應該單純在錢糧上收買兵心,而要以仁愛之心善待士卒,才能真正實現“齊心”,將“練心”“提氣”作為選任治軍帶兵之人兩個缺一不可的支點;事功方面主要是鎮壓太平天國運動,以深諳“陽明心學”治心治軍之法的“理學”出身兼濟經世致用的實學相協調,最大限度的發揮出“理學”的執著精神和隱忍特質,謹遵“先勝后求戰”訓誡,強調穩扎穩打、步步為營,如1859年,在面臨石達開率軍進入浙江、福建,后又轉戰贛南而使江西處于三面受敵的不利情勢時,他提請收攏兵力集中攻打景德鎮以穩固南岸,為進軍安慶創造有利條件;攻下重鎮安慶后,采取“積小勝為大勝”的策略扎扎實實在“天京”外圍做清理工作,最后集全力一舉合圍,產生摧枯拉朽的效果。
與曾國藩并稱的胡林翼(1812—1861)也是當時“文臣領兵”的典型,出身書香門第,幼承家學,道光二十七年入職貴州,早期多任知府以鎮壓為主,他主張“用兵不如用民”,推行保甲以團練親兵抵御“匪寇”和維護治安,強調嚴懲“首惡”的同時,恩威并施、普興教化,為后期加入湘軍奠定了實踐和理論基礎;鎮壓太平軍時,努力經營湖北成為曾國藩堅強的后援,選才強調“謀野則獲,謀邑則否”1,認為鄉野士民多樸實,能實心做事,堅決不用油滑、畏縮之人,同時推崇以氣節為重,用“公心”來“齊心”,認為“有良心,有血性,有勇氣,有智略”2才能堪當大任;治軍練兵方面貫徹嚴明軍法與仁愛治軍相結合的路子,明確指出“經制嚴明,方有條理”3,借鑒湘軍營制頒布詳盡章程規范軍旅之事,除了嚴格軍令,他還善于依托湘軍特殊的招募方式用情將將,以對將領日常的關心照顧籠絡人心。
應該說,在王陽明、戚繼光的主要影響下,曾、胡開創發展了湘軍模式,也通過軍政實踐培養出了湘軍群體,他們不僅在軍事上對清廷有再造之功,同時本著傳統儒家本身具備的“實學”精神,在實務上開啟近代化的“洋務運動”,逐步將鴉片戰爭以來“師夷長技以制夷”自強御辱的設想轉化為現實,盡管有限但在事實上開了風氣。
On the Academic Value and Influence of Wang Yangmings Military Thought
Ding Tao Zhong Shaoyiendprint
Abstract: Wang Yangming founded the "Mind Philosophy" system, but also to promote the integration of military science and Confucianism. Discussion on his military practice in Jiangxi and Guangdong and Guangxi, it can be seen that the unity of Confucian "administer state affairs well and ensure national security" and "keep a country at peace and an army intact" of military strategists, in order to achieve long-term stability of the country. In the middle of the Ming Dynasty, under the background of political darkness and sluggish folk custom, the "military exploit" and "governance merits" of parallel appears to have a unique style. Moreover, these practices provide references for later generals and scholars, such as Qi Jiguang and Zeng Guofan.
Key words: Wang Yangming; Mind Philosophy; Military Science; Syncretic
作者簡介:丁 濤,1982年生,湖北襄陽人,博士研究生,研究方向為中國歷代軍事思想。
鐘少異,1963年生,浙江平陽人,研究員、博士生導師,研究方向為中國軍事史和歷代戰略。
1 王玨:《王守仁<武經七書評·孫子>略論》,中國孫子兵法研究會,《孫子兵法與和平合作發展——第九屆孫子兵法國際研討會論文集》,軍事科學出版社2015年版,第627頁。
1 王守仁:《王陽明全集》卷九,別錄一,奏疏一,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年版,第285-286頁。
1 黃宗羲:《明儒學案》上冊,中華書局1985年版,第7頁。
2 朱承:《治心與治世——王陽明哲學的政治向度》,上海人民出版社2008年版,第106頁。
1 黃仁宇:《萬歷十五年》,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1997年版,第60頁。
2 王守仁:《王陽明全集》卷四,文錄一,書一,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年版,第145頁。
3 溝口雄三:《兩種陽明學》,李曉東譯,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14年版,第251頁。
4 王杰:《論明清之際的經世實學思潮》,《文史哲》,2001年第3期,第110頁。
5 王守仁:《王陽明全集》卷三,語錄三,傳習錄下,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年版,第95頁。
1 王金洪、郭正林:《王陽明的鄉村治理思想及其實踐體系探析》,《華南師范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1999年第4期,第15頁。
2 王守仁:《王陽明全集》卷九,別錄一,奏疏一,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年版,第324頁。
1 王守仁:《王陽明全集》卷十六,別錄八,公移一,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年版,第541頁。
2 王守仁:《王陽明全集》卷九,別錄一,奏疏一,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年版,第287頁。
3 王守仁:《王陽明全集》卷十三,別錄五,公移五,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年版,第457頁。
1 王守仁:《王陽明全集》卷十四,別錄六,奏疏六,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年版,第480頁。
2 徐培根:《中國國防思想史》,中央文物供應社1983年版,第136頁。
1 張廷玉:《明史》卷一百九十五,列傳第八十三,王守仁(冀元亨),中華書局1974年版,第5170頁。
2 王守仁:《王陽明全集》卷十六,別錄八,公移一,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年版,第527頁。
3 岡田武彥:《王陽明大傳:知行合一的心學智慧》中卷,錢明審校,楊田、馮瑩瑩、袁斌譯,重慶出版社2015年版,第50頁。
4 岡田武彥:《王陽明與明末儒學》,吳光、錢明、屠承先譯,錢明校譯,重慶出版社2016年版,第10頁。
1 王守仁:《王陽明全集》卷十二,別錄四,奏疏四,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年版,第418頁。
2 王守仁:《王陽明全集》卷十,別錄二,奏疏二,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年版,第351頁。
1 王守仁:《王陽明全集》卷二,語錄二,傳習錄中,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年版,第80頁。
1 余英時:《宋明理學與政治文化》,吉林出版集團有限責任公司2008年版,第179、181頁。
2 楊健、謝鋼編:《中國兵書集成》第四十冊,大同鎮兵車操法,解放軍出版社1994年版,第251頁。
1 戚繼光撰:《紀效新書》(十四卷本)卷之十,實戰篇第十,范中義校釋,中華書局2001年版,第203頁。
2 戚繼光撰:《練兵實紀》卷之二,練膽氣第二,邱心田校釋,中華書局2001年版,第53頁。
3 蔡鍔輯錄:《曾胡治兵語錄》,胡賢林、譚動良譯注,黃山書社2013年版,第7-8頁。
1 胡林翼:《胡林翼全集》中冊,卷一,大東書局1936年版,第1頁。
2 蔡鍔輯錄:《曾胡治兵語錄》,胡賢林、譚動良譯注,黃山書社2013年版,第3頁。
3 汪士鐸編篡:《胡文忠公撫鄂記》,岳麓書社1988年版,第60頁。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