蘭秋陽
(中國社會科學院 研究生院,北京 100006)
關于晚清地方書局的興起緣由,學界已有一定研究。這些研究重點關注太平天國農民戰爭對文化典籍的破壞,因而中興將帥設局刊書以振興文教、衛護傳統文化;也有論者意識到創建地方書局與晚清政局及學術文化變動的關聯*如顧承甫:《清末官書局二三事》,《出版史料》1989年第3、4期;吳家駒:《遵旨設局是清末創辦官書局的主要原因》,《編輯學刊》1997年第6期;汪家熔:《地方官書局》,《圖書館建設》2002年第2期;史革新:《程朱理學與晚清“同治中興”》,《近代史研究》2003年第6期;吳瑞秀:《清末各省官書局之研究》第一章第二節“清中葉內亂外患肇致典籍的散佚”,臺北花木蘭文化工作坊2005年版,第8—19頁;鄧文鋒:《晚清官書局述論稿》第二章第一節“太平天國文化政策及戰亂影響”,中國書籍出版社2011年版,第57—63頁;李志茗:《舊籍新刊與文化傳衍——以晚清官書局為中心的考察》,《福建論壇》2015年第2期,等。,但迄今相關成果多語焉不詳或流于表象。地方書局的興起,直接肇因于文化典籍遭兵燹損毀,但它不僅涉及古籍整理與傳統出版的問題,而且與19世紀中后期社會變遷、政治變局及學術衍變密切相關,而后者仍然是研究薄弱、有待深化的課題。本文就此考察,力圖更全面、深入地揭示地方書局興起的歷史緣由,以期深化相關研究。
同治初年,經歷了太平天國戰爭及第二次鴉片戰爭之后,清帝國的文化秩序遭受重創。在人文淵藪的江南地區,士子流離遷徙,書籍散佚損毀,各府、州、縣學及書院、社學、義學、廟學等課士場所,大半毀于戰亂,歲科兩試亦往往不能如期舉行。當戰事甫定,清廷欲復興儒學、振興文教以重建傳統文化秩序,這是地方書局在戰后興起的根本原因。
文化秩序的重建,以學校、書籍及考試為急務。從當時學政、御史所上奏折來看,主要圍繞三方面進行:一是修繕學校、整頓書院。同治四年二月,陜西道御史汪朝棨奏請江南各地應盡快設局勸捐,修葺學校,整頓書院。*《穆宗實錄(四)》卷131,《清實錄》第48冊,中華書局1987年版,第97—98頁。同治五年九月,湖廣道御史范熙溥奏請各地亟宜整頓書院,招撫流離士子,給予膏火。*《奏為敬陳軍務肅清省分振興文教管管見事》(同治五年九月十五日),《軍機處副錄奏折》,中國第一歷史檔案館藏,檔號:03-5087-029。二是設立書局、廣刊典籍。同治六年四月,江蘇學政鮑源深奏江蘇等省自經兵燹,各地學校舊藏書籍大半散佚,各地應盡快購補學校舊藏書籍,并籌措經費擇要重刊,頒發各學。*鮑源深:《請購刊經史疏》,《同治中興京外奏議約編》卷5,沈云龍主編:《近代中國史料叢刊初編》第128冊,臺北文海出版社1973年版,第373—374頁。三是端正士習、變通考令。同治六年四月,鮑源深奏各地歲科兩考因戰亂被迫變通考試條例,請盡快增修《學政全書》,使得各項變通確所有遵。*《穆宗實錄(五)》卷202,《清實錄》第49冊,第604頁。同治六年十一月,福建道監察游百川奏請崇尚經術,端正士習考風,科考應優先選拔能默誦五經、通曉經義者。*游百川:《請崇尚經術疏》,《同治中興京外奏議約編》卷5,第365—367頁。同治七年七月,湖北學政張之洞、湖廣道御史范熙溥就廣額過多、日滋流弊,分別奏請變通廣額章程*張之洞:《請變通廣額章程片》,《同治中興京外奏議約編》卷5,第404—406頁。、飭議廣額限制*范熙溥:《請飭議廣額限制疏》,《同治中興京外奏議約編》卷5,第401—403頁。。這些奏折所陳之事,經上諭批復并禮部咨議,成為戰后重建文化秩序工作的指導性條令,規定了重建工作的方向與內容。
于是,修復學校、書院與設局刊書同時在各省迅速展開,一時蔚然成風。在江蘇,金陵甫定,即重修江南貢院、恢復江南鄉試,改建江寧府學,重開書院,“江南人文淵藪,夙多樸學之士,亂離以后,流風遂沫。自尊經、鐘山兩開講堂,始有弦歌之聲。今又復啟惜陰精舍,專試經古,賢者振興而教育之,自可月異而歲不同”*曾國藩:《復周學濬》,湖湘文庫編輯出版委員會編:《曾國藩全集·書信》第29冊,岳麓書社2011年版,第232—233、569頁。,又創立金陵書局,“籌款刊刻經史,招延宿學數人專司校讎”*曾國藩:《復周學濬》,湖湘文庫編輯出版委員會編:《曾國藩全集·書信》第29冊,岳麓書社2011年版,第232—233、569頁。;在浙江,“省城書院如敷文、崇文、紫陽、孝廉堂、詁經精舍,均已先后興復,舉行月課”,“并諄飭各屬設法籌勸,盡復書院,勤行考課”,又于杭州設立浙江書局,廣刻群籍,“庶幾家有其書,有裨誦習”*馬新貽:《建復書院設局刊書以興實學折》,《馬端敏公奏議》卷5,《近代中國史料叢刊續編》第171冊,臺北文海出版社影印本,第527—530頁。;在湖北,“省城江漢書院業已建復,舊規照常,甄別錄課。其外府、州、縣本有書院之地,亦皆先后興葺,次第繕完,延師月課,士氣蒸蒸”,又于武昌設立崇文書局,“俟各書刻成之日,頒發各學、書院,并準窮鄉寒儒、書肆、賈人隨時刷印,以廣流傳?!?李鴻章:《設局刊書折》,崔卓力主編:《李鴻章全集·奏稿》第2冊,時代文藝出版社1998年版,第684—685頁。這些情況表明,設局刊書與修復學校、書院一樣,均是戰后振興文教、重建文化秩序的重要舉措。
設立地方書局的首要目的,在于刊刻儒家經史典籍,配合各府、州、縣學及各地書院的經史教學,適應經史課士、科舉考試的需要。關于這一點,同治六年五月初二日、同治七年三月初十日清廷兩封上諭即有規定:“各直省督撫轉飭所屬,將舊存學中書籍廣為購補,并將列圣御纂、欽定經史各書先行敬謹重刊,頒發各學”*《穆宗實錄(五)》卷202,《清實錄》第49冊,第604頁。,“其小學、經、史等編有裨學校者,并著陸續刊刻,廣為流布?!?《穆宗實錄(五)》卷202,《清實錄》第50冊,第104頁。換言之,設立地方書局與興建學校、書院的目的基本一致,都是為了傳授儒家文化,重建以科舉考試為中心的文化秩序。
儒家經史典籍是地方書局刻書的主體,數量最多,尤其是《四書》《十三經》《二十四史》及各類御纂、欽定書籍,犖犖大端,為課士、考士急需,往往為各局優先刊刻,刻成之后,大多亦頒發各學及書院。
以金陵書局為例。同治三年四月,兩江總督曾國藩于安慶“設立書局,定刊書章程”*黎庶昌編:《曾國藩年譜》卷9,京華出版社2003年版,第156頁。,九月遷至金陵。同治四年五月,李鴻章以江蘇巡撫署理江督接管書局,命金陵尊經書院掌教周學濬為書局提調。周學濬經理書局伊始,即建議李鴻章先刻《四書》《十三經》及歷代正史、小學諸書,據金陵書局校書人員張文虎日記“同治四年閏五月初三日”載:
李宮保有刻書之意,縵老以所擬章程來商,其議欲先從《四書》《五經》《三史》,次及《周禮》《儀禮》《爾雅》《孝經》《說文》《通鑒》諸書,蓋亦猶九帥之意。是時九帥以病未愈,家居郁郁,前議已寢。故縵老欲勸李宮保成之,亦善舉也。*陳大康整理:《張文虎日記》,上海書店出版社2009年版,第42頁。
同一時期,在曾國藩與周學濬的往復信函中,兩人就書院經史課士之法也有商議:
鄙意惜陰諸生,亦可令其占習專經,又于經外擇《史》《漢》《三國》《通鑒》《說文》《文選》等書,令以治經之法治之……求三年之艾,又不僅在八比八韻之中,樹十年之木,要不出于《九經》《廿三史》之外耳。*曾國藩:《復周學濬》,《曾國藩全集·書信》第29冊,第232—233頁。
同治十年,曾國藩復與幕僚沈秉成商議,欲將各書局所刻經史之書頒發各學,以供士子習誦:
各學書籍無存,寒士無力購置。若將寧、蘇、揚三局所刻各書發存各學,準好學之士到學誦閱,自屬良法。*曾國藩:《復沈秉成》,《曾國藩全集·書信》第31冊,第499頁。
至光緒元年,金陵書局“經史業已刊竣”,繼任提調洪汝奎與寓寧皖籍士紳聯絡,同捐購金陵局刊經史及《通志堂經解》《佩文韻府》至書院,安徽按察使孫衣言“請并儲敬敷書院”*章洪鈞、陳作霖編,魏家驊重編:《涇舟老人洪琴西先生年譜》,《北京圖書館藏珍本年譜叢刊》第166冊,北京圖書館出版社1999年版,第441、443頁。。
再如浙江書局。同治六年四月,浙江巡撫馬新貽于杭州創辦浙江書局,聘杭州崇文書院山長薛時雨、杭州紫陽書院山長孫衣言為總辦*孫延釗編:《孫衣言孫詒讓父子年譜》,上海社會科學院出版社2003年版,第72頁。,開局之后,首刊《御纂七經》。同治七年,杭州詁經精舍山長俞樾接任書局總辦,又受江蘇巡撫丁日昌聘兼理江蘇書局。在此之前,俞樾掌教蘇州紫陽書院,曾向李鴻章建議書院宜存貯經史子書:“吳下為人才淵藪,兵亂以來,不無荒廢,……吾人作秀才時,或侈言時務,或空談心學,二者皆不無流弊,總以經史實學為主。省會書院,宜存貯《十三經》《廿四史》及周秦諸子之書,諸生中有篤學嗜古者,許其赴院讀書,師友講習,以求實學。”*俞樾著、張燕嬰整理:《俞樾函札輯證(上)》,江蘇鳳凰出版社2014年版,第166、149頁。俞樾接辦浙江書局后,即向繼任浙江巡撫李瀚章提議刊刻經史諸書:
吾浙《七經》畢工后,未知刊刻何書,已有定見否?或與金陵、吳門合成全史,或竟將《十三經注疏》刊行,經經緯史,各成巨觀,洵士林之幸也。*俞樾著、張燕嬰整理:《俞樾函札輯證(上)》,江蘇鳳凰出版社2014年版,第166、149頁。
得李瀚章允復之后,俞樾函札各局商議,議定浙江、金陵、江蘇、崇文四書局合刻《二十四史》。同治八年五月,李鴻章上《設局刊書折》,奏設崇文書局并四局合刻之事:
嗣于六年十月十五日開設書局……此次設局刊書,只可先其所急,除《四書》《十三經》讀本為童蒙肄習之書,業經刊刻頒行各學外,伏思《欽定七經》《御批通鑒》集經史之大成,尤為士林圭臬。其余《說文》《文選》《牧令》《政治》等書亦皆切于日用,節經訪覓善本,次第開雕?,F在浙江、江寧、蘇州、湖北四省公議合刻《二十四史》……俟各書刻成之日,頒發各學、書院,并準窮鄉寒儒、書肆、賈人隨時刷印,以廣流傳。*李鴻章:《設局刊書折》,《李鴻章全集·奏稿》第2冊,第684—685頁。
綜上可知,設立地方書局是戰后重建文化秩序的重要舉措。正是得益于建書局、復書院這類積極的文教舉措,清廷在戰后才能迅速扭轉文教領域的頹勢,為“同光中興”的出現創造了必要的文化條件。
晚清經世實學思潮的發展是地方書局創建的重要推動力量。嘉道以降,清朝國勢日衰,內憂外患接踵而至。面對危局,一批開明士大夫倡言改革,講求實學,提倡經世致用,探求匡救時艱的良策,經世實學得以迅速復興。曾國藩、左宗棠、李鴻章、張之洞、劉坤一、丁日昌、曾國荃等“中興”將帥既是經世派官僚的代表人物,是經世實學的提倡者與踐行者,同時也是地方書局的創辦者與管理者,是編刻實學書籍的積極推動者。
江蘇巡撫丁日昌與江蘇書局的創辦極富代表性。晚清吏治惡化,澄清吏治成為經世派官僚的中心議題。丁日昌重視澄清吏治、整飭內政,同治六年,他在《奏陳自強之道》中指出吏治是民心之本、強國之基,“欲御外侮,必先結人心,欲結人心,必先清吏治?!?丁日昌:《奏陳自強之道》,張勇主編:《中國思想史參考資料集:晚清至民國卷(上編)》,清華大學出版社2005年版,第20頁。同治七年春,丁日昌上《蘇省設局刊書疏》,奏請設立江蘇書局,強調“經濟致治之書”對于澄清吏治的重要性,率先倡導刊刻吏治之書,云:
溯自軍興以來,州、縣中歧途雜出,流品亦至不齊。雖其中固多可造之才,而平日于吏治諸書曾未體會,一旦身膺民社,茫然無所持循。凡百工技藝,皆學而后能,豈有親民有司不學而能無謬失者?此循良所以日鮮,而民困所由日深……天下者,州縣之所積,州縣若皆得人,盜賊何從而起?故今日欲敦吏治,必先選牧令,欲選牧令,必先使耳濡目染于經濟致治之書,然后胸中確有把握,臨政不致無所適從。
奏折所陳之事得上諭批復,丁日昌遂督飭局員,“選擇《牧令》凡有關于吏治之書著為一編”,“刊刻一竣,即當頒發各屬官各一編,俾資程序?!?丁日昌:《蘇省設局刊書疏》,溫廷敬編:《丁中丞政書·撫吳奏稿》卷1,《近代中國史料叢刊續編》第761冊,臺北文海出版社影印本,第7—9頁??梢哉f,丁日昌有關整頓吏治的經世思想,是其編刻《牧令全書》、創辦江蘇書局的思想淵源。
山西巡撫曾國荃與浚文書局的創辦,是另一個典型個案。曾國荃是湖湘理學經世派的代表人物,他多次批評清廷內政腐敗,“各植其黨,各樹其私”*曾國荃:《與趙玉班》,梁小進主編:《曾國荃全集·書札》第3冊,岳麓書社 2006 年版,第270頁。,提倡以實心行實政,“未有無實心而有實政者,未有無實心實政而能使民沾實惠實恩者”*曾國荃:《大寧縣崔令稟遵札稟復教養宜亟催科乏則敬陳管見由》,《曾國荃全集·批牘》第6冊,第88頁。。光緒五年,曾國荃上《設立書局疏》,奏請設立浚文書局,指出晉省吏治不修,文風不振,“正氣摧殘可概見矣”,強調刊刻吏治之書的重要性,云:
又查院司道府及通省州縣教佐、各衙門書吏,能解字義者百不得一,至于能通文氣、明白起承轉合者,千吏之中無二三人焉。每遇公事急需、咨移、申詳、札飭、告示,全仗本官與刑錢幕友一手經理。彼庶人之在官者,名雖列于卯冊,實不能辨甲乙。夫以一縣之大、公牘之繁,一官之精力能有幾何?一幕之贊襄安能畢舉?而署中書吏不能制辦公牘草稿,將欲勵精圖治,安得不引為己憂?凡此皆由于地方誦讀太少之故,是以一署之吏不足供一官之用。
同時,曾國荃又以晉省通志逾百年未及重修,恐文獻湮沒無征,奏請重修《雍正山西通志》,“庶幾賢明之吏上下皆有稽考,相與力圖補苴,經理彌二十年方可望漸復元氣”。奏折所陳之事得上諭批復,曾國荃遂督飭局員,“將《四書》《六經》《小學》《近思錄》《呻吟語》《牧令全書》《五種遺規》《荒政輯要》各書悉心讎校,招匠刊刻”,并“延聘本省博通淹雅、多識能文之儒,纂修全省通志?!?曾國荃:《設立書局疏》,《曾國荃全集·奏疏》第1冊,第409—410頁。也可以說,重視吏治、方志實學,是曾國荃創辦浚文書局的思想淵源。
丁日昌、曾國荃之外,各省督撫大多都重視刊刻實學書籍,如同治六年十月,浙江巡撫馬新貽奏:“先恭刊《欽定七經》《御批通鑒》《御選古文淵鑒》等書,昭示圭臬,其余有關學問、經濟、講誦所必需者,隨時訪取善本,陸續發刊。”*馬新貽:《建復書院設局刊書以興實學折》,《馬端敏公奏議》卷5,第527—530頁。同治八年三月,兩淮鹽運使方浚頤奏:“茲本司于揚城設立書局,刊刻經史、小學及有關世道各籍。”*方浚頤:《申報揚城設立書局文》,龐際云纂:《淮南鹽法紀略》卷10,同治十二年淮南書局刻本。光緒四年十二月,云南巡撫杜瑞聯奏:“謹將欽定經史、御選詩文以及有益身心、有關經濟等書,先開數十種?!?朱壽朋編、張靜廬等校點:《光緒朝東華錄》第1冊,中華書局1984年版,第675頁。光緒十五年十二月,廣西巡撫馬丕瑤奏“擬在省城開一書局,刊六經讀本,續刊有關實學諸書”*《光緒朝東華錄》第3冊,第2700頁。,等等。
除了地方督撫奏請刊刻實學書籍之外,對于某些影響巨大的書籍,清廷也會諭令各省書局刊刻。如晚明呂坤所撰吏治名著《實政錄》,為后世奉為歷官從政之圭臬。此書于同治七年為崇文書局首刊,同治九年,御史吳鳳藻奏請各地書局刊刻《實政錄》,閏十月十三日清廷上諭:“御史吳鳳藻奏,明儒呂坤所著《實政錄》最為吏治針砭,現江南、湖北、浙江等省均開書局,請飭刊刻等語。著該省督撫于刊刻經史之余,接刻呂氏《實政錄》,廣為流布,俾收實效而飭官方?!?《穆宗實錄(六)》卷294,《清實錄》第50冊,第1075頁。同治十三年,浙江、江蘇二書局刊成《實政錄》。
總體來看,地方書局所刻實學書籍具有以下三方面特點:
第一,數量多,占比重。據民國二十二年朱士嘉編《官書局書目匯編》*朱士嘉編:《官書局書目匯編》,北平中華圖書館協會1933年編印。,對七家最具代表性的地方書局所刻實學書籍作分類統計,列表如下:

書局實學書籍分類統計地志輿圖醫數農桑兵刑吏治鹽漕河荒其它實學書籍總數書局刊書總數實學書籍占比金陵書局462126219%浙江書局171835265126719%崇文書局16168865426321%江蘇書局118198425221025%淮南書局4214116118%浚文書局1121712%廣雅書局10614212708%
據上表可知:除浚文、廣雅書局之外,其余五家書局所刻實學書籍占比均在五分之一左右,尤其浙江、崇文、江蘇三書局,所刻實學書籍均逾50種,數量不可小覷。從類別來看,地志、輿圖類數量最多,這類書籍偏重本省,具有較強的地方色彩,如浙江書局刻有17種,其中《浙江通志》《仁和縣志》等15種為浙江本省志書;其次是醫、數、農、桑類,這類書籍又以醫書居多,如崇文書局刻有16種,其中《醫宗備要》《徐氏醫書六種》等13種為醫書;兵、刑類書籍,以清代刑律著述占絕大多數,如江蘇書局刻有19種,其中《大清律例總類》《律例便覽》等16種為清代刑律著述;吏治類與鹽、漕、河、荒類書籍,主要反映清廷官方實政及經驗總結,如浙江書局刻《圖民錄》《入幕須知》,崇文書局刻《荒政輯要》《籌濟篇》,淮南書局刻《嘉慶兩淮鹽法志》《淮南鹽法紀略》等,具有強烈的經世致用精神。
第二,性質是中國傳統經世實學。上述七家書局刊刻實學書籍總計204種,其中僅11種與近代西學有關,即金陵書局刻《重學》《幾何原本》,崇文書局刻《湖北武學》,江蘇書局刻《中西錢幣權度量衡合考》及浙江書局刻《藤氏醫談》《醫官玄稿》《日本國志》《地理學舉隅》《各國通商條約》《約章分類輯要》《約章成案匯覽》,其余193種實學書籍,均是中國傳統經世實學。這表明地方書局雖然受到晚清西學東漸的影響,刊刻了少量與近代西學有關的書籍,但仍以刊刻中學書籍為主,并不是傳播西學的文化謀介。晚清編譯西學的官刻出版機構,主要是同文館、上海機器制造局翻譯館及稍后的江楚編譯官書局等。
第三,具有較高的學術價值。地方書局所刻實學書籍,有些是海內稀世珍本,如著名地理總志宋樂史撰《太平寰宇記》,初刻本極少,至明代海內宋板已絕跡,明末清初刊本不一,均殘缺不全。光緒八年,金陵書局刻《太平寰宇記》,問世之后即成為通行善本,清末楊守敬稱譽此本“校訂頗審”*楊守敬:《寰宇記跋》,黎庶昌編:《影宋本太平寰宇記補闕》卷末,光緒十年遵義黎氏刊本。,中華書局2007年點校本也是以此本為底本,認為金陵局本“是清代以來流傳較好的版本,優勝于萬廷蘭本”*王文楚:《宋版〈太平寰宇記〉前言》,《宋本太平寰宇記》卷首,中華書局1999年版。;有些是傳諸久遠的名著,如金陵書局刻《元豐九域志》《輿地廣記》,淮南書局刻《仿宋孫吳司馬法》,崇文書局刻《齊民要術》,廣雅書局刻《水經注》等;有些是影響重大的清代著述,如金陵書局刻《數理精蘊》《則古昔齋算學》,浙江書局刻《康濟錄》,江蘇書局刻《牧令書五種》,浚文書局刻《植物名實圖考》,廣雅書局刻《傷寒貫珠集》等;此外,還編有大型叢書,最具代表性的是光緒八年浙江書局刻本《九通》與光緒十八年廣雅書局刻本《太平御覽》,《九通》是記載中國古代典章制度的大型政書,《太平御覽》是北宋敕修的一部綜合性類書,二書均規模宏富,學術價值極高。
上述情況表明,晚清經世實學思潮是地方書局興起的重要推動力量。經世派官僚振興實學、提倡實政,始有設立書局、刊刻實學書籍之舉,這些書籍又推動了同光年間經世實學思潮的進一步發展。
晚清學術衍變是地方書局興起的另一重要推動力量。嘉道以降,漢學不再如日中天。隨著理學復興及對漢學積弊的反思,漢、宋調和逐漸成為學術主潮,今文經學也迅速興起。與此同時,史學、諸子學、佛學及某些理學流派也在學術領域重現生機。傳統學術格局發生了裂變,由經學一枝獨秀發展到多元并存*關于“晚清學術多元化”的論述,參見羅檢秋:《嘉慶以來漢學傳統的衍變與傳承》第四章“漢學傳統與學術多元化”,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6年版,第362—406頁。。
傳統學術的嬗變與地方書局的刊刻書籍交相呼應、相得益彰。尤其是各類大型叢書的編纂,如金陵書局《船山遺書》、正誼堂書局《正誼堂全書》、南菁書局《皇清經解續編》、浙江書局《二十二子》、崇文書局《子書百家》及廣雅書局《史學叢書》等,均具有不同的學術傾向與主張,這既是晚清學術衍變的表征,同時又推動了多元化學術格局的發展。
曾國藩是晚清理學復興的代表人物,他的學術根柢在程朱理學,主張立足宋學、兼采漢學,提出“孔門四科”的治學途徑,“有義理之學、有詞章之學、有經濟之學、有考據之學”,“此四者缺一不可”*曾國藩:《曾國藩全集·日記》第16冊,咸豐元年七月初八日,第236頁。。同治三年四月,曾國藩于安慶創立書局、重刻王夫之《船山遺書》,旨在宣揚船山學說,復興理學。曾國藩指出,王夫之繼宋五子之后承宋學正統,治學以宋采漢,融通漢宋:“來示稱王船山先生之學以漢儒為門戶,以宋儒為堂奧,誠表征之定論。觀其生平指趣,專宗洛、閩,而其考《禮》疏《詩》,辨別名物,乃適與漢學諸大家若合符契。”*曾國藩:《復潘黻庭》,《曾國藩全集·書信》第30冊,第351頁。曾國藩又認為清儒嚴程朱陸王之辯、孜孜不倦于考據學、小學與三禮學研究,船山學說早已發其端:“先生歿后,巨儒迭興,或攻良知捷獲之說,或辨易圖之鑿,或詳考名物、訓詁音韻、正《詩集傳》之疏,或修補三禮時享之儀,號為卓絕,先生皆已發之于前,與后賢若合符契。”*曾國藩:《王船山遺書序》,《曾國藩全集·詩文》第14冊,第210頁。曾國藩立足宋學、調和漢宋的學術觀,直接體現在他的船山闡釋上,這是他設立書局、重刻《船山遺書》的思想淵源?!洞竭z書》的刊刻依托于晚清理學復興的歷史背景,又推動了嘉道以降理學的進一步發展。
左宗棠的情況比較類似。左宗棠也是晚清理學復興的代表人物,尊奉程朱理學,“學術一尊朱子”*夏炘:《聞見一隅錄》,秦翰才輯錄:《左宗棠逸事匯編》,岳麓書社1986年版,第12頁。。同治五年六月,左宗棠于福州創設正誼堂書局,重刻《正誼堂全書》,此書為清初理學家張伯行所編理學叢書,宋明理學名家著述大備于此。左宗棠重刊此書,意在表彰程朱理學,推動理學復興:“曩者儀封張清恪公孝先先生之撫閩也,與漳浦蔡文勤公聞之先生講明正學,閩學大興。清恪匯刻儒先遺書五十五種,掃異學之氛霧,入宋儒之堂奧……書成散之各府縣書院,俾吾閩人士得以日對儒先商量舊學,以求清恪、文勤遺緒?!?左宗棠:《創設正誼堂書局告示》,劉泱泱等點校:《左宗棠全集·札件》,岳麓書社2009年版,第569 頁。同治九年,正誼堂書局改建為正誼書院,左宗棠為書院撰文,云:“卅年前湘塾見正誼堂刻儒先書廿余種,心誠好之,以不得見全編為憾。持節來閩,訪求清恪匯刻舊本,蓋亦僅有存者。同治五年春,自粵班師回閩,開正誼堂書局,屬同人搜致開雕,意將以此續閩學之緒也?!?左宗棠:《福州正誼書院》,《左宗棠全集·家書詩文》,第421頁??梢姡瑥团d理學是左宗棠設立書局、編刻理學叢書的思想淵源。
與曾國藩、左宗棠設立書局、刊刻理學書籍不同,王先謙創設南菁書局意在表章經術、傳播漢學。王先謙的學術根基在漢學,治學重考據、校勘,立足古文,兼采今文,又承襲湖湘理學傳統,注重對經義的闡發,“合漢宋涂轍而一之”*吳慶坻:《王葵園先生墓志銘》,汪兆鏞纂錄:《碑傳集三編(一)》卷9,《清代傳記叢刊》第124冊,臺北文明書局1986年版,第534頁。,體現出調和漢宋的學術包容性。光緒十一年,王先謙于江陰設立南菁書局,仿阮元《皇清經解》體例、輯阮氏所遺,編纂《皇清經解續編》,收清儒訓釋儒家經典著述111家、209種,不僅收錄大量古文家著述,還收錄今文家解經著述30余種,體現出兼重今古的編纂風格,“有清一代漢學家經師經說每賴以傳”*支偉成:《清代樸學大師列傳》,《清代傳記叢刊》第12冊,第704頁。。《續編》專收漢學、不收宋學著述,王先謙自稱意在尊崇漢學,而非刻意打壓宋學:“仆在江南續刊經解,有謂不當如阮文達不收李文貞、方望溪輩著述,以為排斥宋學者。仆曉之曰:子誤矣!經學之分義理、考據,猶文之有駢、散體也。文以明道,何異乎駢散?然自兩體既分,各有其獨勝之處。若選文而必合為一,未可謂知文派也。為義理、考據學者,亦各有其獨至之處。若刊經學書而必合為一,未可謂知學派也?!?王先謙:《復閻季蓉書》,《虛受堂書札》,《近代中國史料叢刊初編》第681冊,臺北文海出版社影印,第951—955頁。《皇清經解續編》是清代經學著述繼《通志堂經解》《皇清經解》之后的又一次大型編纂,反映出漢學在晚清的延續和衍變。
浙江書局與崇文書局刊刻子學叢書,與晚清諸子學復興相關。浙江書局總辦俞樾,是晚清子學研究的重要學者,認為諸子學亦得圣人之道,“圣人之道,具在六經,而周秦諸子之書,亦各有所得”,諸子之書“往往可以考證經義,不必稱引其文,而古言古義居然可見”*俞樾:《諸子平議序》,《春在堂全書·諸子平議》第2冊,江蘇鳳凰出版社2010年版,第1頁。,諸子之說不可廢,“合諸子之言以求道,即道之全體也。謂諸子未知道而別求所以為道,猶謂群盲不知象而別求所以為象”*俞樾:《論語小言》,《春在堂全書·第一樓叢書》第2冊,第466頁。。同治末年,俞樾與浙江巡撫楊昌濬商議續刻子書:“前承示及唐、宋三史刻成,將刻諸子,此誠經史后不可不刻之書,具見嘉惠來學之盛意。……局中既欲匯刻諸子,不精固不足言善本,不博亦不足成巨編。竊謂宜博求周秦兩漢之書,汰除其偽托者,尚可二十余種?!?俞樾:《致楊昌濬》,《俞樾函札輯證(下)》,第522頁。光緒初年,浙江書局刻成《二十二子》,收錄自漢至清歷代學者考訂、注釋諸子書的代表性著作22種。同一時期,崇文書局輯刊《子書百家》,收錄自先秦至明子學著作101種?!抖印泛汀蹲訒偌摇?,是中國傳統社會第一次系統刊印先秦子書,也是對歷代學者考證子書成就的初步總結,推動了子學在近代的復興。
光緒十二年,張之洞于廣州設立廣雅書局,刊刻四部群籍。張之洞是晚清提倡史學經世的代表人物,認為史部書籍“可以考鑒古今,裨益經濟,維持人心風俗”*張之洞:《開設書局刊布經籍折》,苑書義等主編:《張之洞全集·公牘》第1冊,河北人民出版社1998年版,第614頁。,“讀史者貴能詳考事跡、古人作用言論,推求盛衰之倚伏、政治之沿革、時勢之輕重、風氣之變遷,為其可以益人神智,遇事見諸設施耳”*張之洞:《輶軒語一·語學第二》,《張之洞全集·公牘》第12冊卷272,第9786頁。。廣雅書局刻書以史部類數量最多,民國九年徐紹棨匯編《廣雅書局叢書》收153種,史部類即占92種,除《史記索隱》《中興小記》《建炎以來系年要錄》之外,其余89種均為清儒輯撰。吳翊寅代張之洞撰《史學叢書目錄序》,云:“局中諸君子以審定《史學書目》為請,之洞謂廢興治亂之跡,前史所載,異代同符,筆削勸懲,大旨與經相表里。至于朝野得失、郡國利病、人材消長、風俗盛衰,昔賢皆撰有論述,垂為鑒戒……惟通知古今,尤藉圖籍,尚冀來哲,踵成是編,俾有志經世者,參稽博考而折其衷?!?吳翊寅:《史學叢書目錄序》,《廣雅書局史學叢書目錄》卷首,光緒年間廣雅書局刻本。可見,從傳統史學中尋求經世致用的學術資源,是廣雅書局編纂史學叢書的主因?!妒穼W叢書》是對清儒史著的第一次總結性整理,反映出晚清史學地位的提高及學術潮流的變化。
地方書局所刻之書,有的側重理學、漢學,有的注重子學、史學,這既是傳統學術自身嬗變的表征,又進一步推動了晚清學術多元化的發展,也一定程度上繁榮了晚清官書局的刻書事業。
地方書局的興起也與晚清政治格局的變化密切相關,實際上是19世紀中后期督撫權力擴張的產物。
清前中期,官刻圖書集中于中央,主要是內務府武英殿以及三禮館、四庫全書館等特設機構,地方官刻主要負責地方志編纂,其它書籍刻印很少。在康、雍、乾三朝,武英殿編刻人員近千人,聲勢浩大,殿本更以數量巨大、??本珜彙⒕幱【?,成為清前中期官刻書籍的代表。然而,咸、同時期,武英殿刻書急劇衰落,據統計,清代武英殿刻書總計520種,其中順治至道光六朝刻書493種,咸豐、同治兩朝刻書最少,總計才3種,光緒、宣統兩朝共刻24種,略有起色。*參見肖力:《清代武英殿刻書初探》,《圖書與情報》1983年第4期。也可以說,自咸豐朝以降,武英殿所代表的中央官刻已名存實亡。
武英殿刻書急劇衰落的同時,各省地方書局成為晚清最重要的官刻機構。兩者此消彼長的轉折,肇端于同治六年。是年四月,江蘇學政鮑源深上《請購刊經史疏》,這道奏折廣為論者征引以陳述書籍之毀與書局之設,然而長期以來為論者所忽略的是,正是該奏折首次提出了“由內頒發不如由外購求”的方案,開啟了從“中央官刻”向“地方官刻”轉變的歷程,奏稱:
臣擬請旨將殿板諸書照舊重頒各學,誠恐內存書籍無多,武英殿書板久未修整,亦難刷印。因思由內頒發不如由外購求,敬請飭下各督撫轉飭所屬府、州、縣,將舊存學中書籍設法購補,俾士子成資講習,并籌措經費,擇書之尤要者,循例重加刊刻,以廣流傳。*鮑源深:《請購刊經史疏》,《同治中興京外奏議約編》卷5,第373—374頁。
“由外購求”的方案得上諭批復,各省地方督撫隨之紛紛響應,奏請設局刊書,地方書局遂次第在南北各省興辦。頗具戲劇性的是,在地方書局方興未艾之時,武英殿卻突遭火災。同治八年六月,“二十日夜間,西華門內武英殿不戒于火,延燒至三十余間”*《穆宗實錄(六)》卷261,《清實錄》第50冊,第622頁。,殿內兩百年所存殿本及板片悉歸灰燼。此后雖經重修,但殿內已基本停止雕版刻書,書籍改由廠肆或商人刻印,武英殿職官實際已形同虛設。
這一巨大轉變根本上源于內務府的財政危機,以及地方督撫權力擴張導致清朝財政重心從中央向地方轉移。武英殿直屬內務府營造司,刻書經費出自內務府掌控的“內庫”,并不直接出自戶部掌控的“部庫”,屬于皇室財政而非國家財政。清初,內務府的財政來源主要依靠皇莊等項,收入有限。至乾隆朝,隨著稅關、鹽政等先后成為主要財源,內務府入項劇增,廣儲司銀庫充盈。迨至咸豐朝,多年的戰爭使江南經濟遭受重創,尤其是兩淮鹽課與粵海關銀銳減,極大地影響了內務府的收入。至光緒末期,內務府財政已基本崩潰,幾乎完全依賴于戶部。*參見滕德永:《清代戶部與內務府財政關系探析》,《史學月刊》2014年第9期。與此同時,地方督撫對財權的掌控卻獲得了空前的擴張。清前中期,國力強盛,政、軍、財諸權悉歸中央,地方督撫的權力較為有限。咸豐年間,戰爭延續多年,中央被迫允許地方督撫組織團練,自籌餉需。各地督撫及統兵大員通過加重舊稅、開辦新稅及自辦捐納等方式自籌餉需,并新設總糧臺、厘捐局、軍需總局、善后局等籌款機構,負責在國家正供之外征集和調撥地方一切錢糧款項。隨著直屬于地方督撫的地方財政系統的迅速建立,財權重心不斷由中央戶部向地方督撫轉移,傳統的中央財政管理體制逐漸瓦解,演變為中央與地方分權并存的二元財政管理體制。*參見何烈:《清咸、同時期的財政》第八章“財政制度的崩潰”,臺北編譯館1981年版,第390—469頁。
據曾國藩、李鴻章等督撫的奏疏、信札可知,地方書局的經費主要出自地方財政閑款,“浙蘇各書局均奏明動用公款,金陵局事同一律”*曾國藩:《復錢應溥》,《曾國藩全集·書信》第31冊,第71頁。,“一切經費酌提本省閑款動用,勿使稍有糜費”*李鴻章:《設局刊書折》,《李鴻章全集·奏稿》第2冊卷15,第685頁。??铐椨啥綋嶝熈顚俟僮曰I,主要來自善后局、軍需局、支應局、司庫、藩庫等機構撥款,出自鹽務、厘金、海關、漕運等項,如同治六年十月,浙江巡撫馬新貽奏設浙江書局,“一切經費在牙厘項下,酌量撙節提用”*馬新貽:《建復書院設局刊書以興實學折》,《馬端敏公奏議》卷5,第527—530頁。;同治十年,陜甘總督左宗棠奏設陜西書局,“凡刊印經費,均由陜西藩司于本爵大臣督部堂養廉項下,隨時撥交駐陜軍需局支付”*左宗棠:《札陜鄂糧臺翻刻六經》,《左宗棠全集·札件》,第514頁。;同治十一年,江西巡撫劉坤一奏設江西書局,“所需經費,飭令藩司于厘金項下設法勻撥濟用”*劉坤一:《設局刊修經籍片》,中國科學院歷史研究所第三所主編:《劉坤一遺集·奏疏》第1冊,中華書局1959年版,第276頁。;光緒十二年三月,兩廣總督張之洞奏設廣雅書局,“查本衙門向有海關經費一項,本部堂到任以來,一概發交善后局,??畲鎯?,留充公用。今即將此款提充書局經費”*張之洞:《札運司開設書局》,《張之洞全集·公牘》第4冊,第2506頁。。
由于鹽政在晚清財政體系中地位突出,故各地鹽政撥款及鹽運使的支持,與地方書局的創建與發展休戚相關。如揚州書局,創辦者為方浚頤,官兩淮鹽運使;又如廣東書局,同治十年七月二十五日,曾國藩函札兩廣總督葉赫那拉·瑞麟,勸其在廣東設局刻書。*曾國藩:《致瑞麟》,《曾國藩全集·書信》第31冊,第569頁。同日,曾國藩復致信兩粵鹽運使鐘謙鈞,鼓動其促成此事,云:“頃已函致澄泉中堂,勸其設立書局,先刻《十三經注疏》以為振興文教之基。現聞粵東鹽務尚有可籌之項,閣下若稟商澄相,善為設法,當可玉成斯舉?!?曾國藩:《致鐘謙鈞》,《曾國藩全集·書信》第31冊,第570頁??梢姷胤截斦绕涫躯}政撥款,對于地方書局的創建與發展至關重要。也正因此,地方書局主持局務者,特別是提調、總辦二職,以出自地方財政系統尤其是鹽政系統的官員居多。如金陵書局提調洪汝奎,同治年間以江南道員總理糧臺及軍需總局,后遷官兩淮鹽運使;提調程儀洛,官兩淮鹽運使;提調范志熙,本是揚州府淮北監掣同知,也是鹽運使的屬官。浙江書局提調盛康,曾幫辦江南大營糧臺,后以布政使銜掌湖北鹽法武昌道;提調宋頤,早年總辦常州浙鹽局、蘇州浙鹽局。廣雅書局主持刊刻事誼王毓藻,官廣東鹽運使;提調方功惠,光緒初年代理廣州糧道通判及潮州鹽運使,統轄粵閩贛湘四省鹽課,等等。
地方書局的興衰與督撫權力的消長是互動關系。一方面,辦書局源于督撫權力的擴張,反過來也加強了督撫的文化地位。地方督撫在挽救清朝的過程中擁有了軍權,隨之也分享了財權。而地方督撫多為儒生,重視文教,必然在文化上有所作為,創辦官書局即是其重要舉措。另一方面,對督撫權勢及地方財政的依賴,又成為地方書局后續發展的隱患。光緒四年、五年間,清廷為削減督撫財權,多次諭令“停止捐輸”,并令督撫將辦捐以來所收捐款,“無論已未奏銷,均逐款詳查,開單報部”,由中央統一管理;同時,諭令“將各局裁減、歸并,以節糜費”,局員亦不得再“援照軍務保案請獎”或“率行濫?!?。到了中法戰爭時期,因海防開支劇增,更是責令“認真裁并,核實辦理”,“將該省局卡可裁則裁,可并則并,其留辦事各處酌定員數,核定薪水,毋任稍有浮糜”。光緒十五年十一月諭令,各省議定預留各局“按月經費,限定數目,不準任意增添”,并“咨報戶部存案,該部于每年報銷冊內逐一查對,毋任稍有含混?!?《光緒朝東華錄》第1冊,第680、692、699、709頁;第2冊,第1853頁;第3冊,第2680頁。
在此形勢下,地方書局大多經費日絀,發展陷入困頓,至戊戌變法時期,或被裁撤,或被兼并,昔日風光不再。
地方書局的興起是19世紀中后期令人矚目的政治文化現象,它是太平天國農民戰爭和第二次鴉片戰爭后社會變遷、政治變局與學術衍變交織促成。地方書局的興起,直接肇因于文化典籍遭兵燹損毀,但尋其根源,戰后清廷欲復興儒學、振興文教以重建傳統文化秩序,是地方書局興起的根本原因,經世實學思潮和傳統學術衍變,則是地方書局興起的兩個重要推動力量。這些因素,在19世紀中后期地方督撫權力擴張的背景下,最終演化為創辦地方書局的文化實踐。
清廷和地方官員編刻書籍的最初意圖是重建文化秩序,包括儒家教育和經史考試,但在施行過程中,因為講求經世實學和學術格局的變遷,編纂圖書的范圍與內容有所擴展。至清末民初,隨著地方權力格局和社會環境的巨大變化,加之學術文化格局的變化、更新,地方書局已逐漸退出歷史舞臺,民辦、商辦出版機構代之而興,出版物的內容也更加傾向西學和新學,并更具有民間化、商業化的色彩,近代出版業的新型態才真正出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