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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麗政權的自稱抉擇、記憶篩選與中國認同

2018-03-13 06:57:51張春海
安徽史學 2018年1期
關鍵詞:記憶歷史

張春海

(南京大學 法學院,江蘇 南京 210046)

一個政權選擇怎樣的歷史名詞(這一名詞又是一定歷史記憶的凝聚)自我指稱,在很大程度上反映了它對本國在現實世界的定位與認知。在古代東亞地區,這種定位與認知主要在“天下觀”的引導下,在“天下”的框架內進行。如在東亞大陸建立政權的諸王朝,多使用“中國”一詞,將自身界定為居于天下之中的在政治上具有領導地位、在文化上居于文明中心的正統華夏王朝,而將周邊政權打到臣屬與夷狄的位置。在古代朝鮮半島,各政權奉行同樣的標準。不過,因并非“中國”,它們的這種定位與認知是以與中國的政治與文化關系為參照,從而就不可避免地涉及到了對中國的認同問題。那么,作為繼新羅之后又一個統一的高麗政權是如何自稱的呢?對此,學術界尚無具體研究,本文則試圖對相關問題進行梳理,期望專家學者批評指正。

一、立國“高麗”與自稱“三韓”

(一)國號“高麗”與法統選擇

一般而言,后世政權多會以某個曾在歷史上顯赫一時,具有極大象征意義的隔代政權的名號進行自我指稱,從而解決“我是誰”的自我認知與定位問題,并在此基礎上樹立政權的合法性。高麗王朝系并合后百濟與新羅而來,故在自我指稱選擇的范圍上,只能限于朝鮮、三韓和高句麗三個名詞。

一般認為,高麗的國號來自高句麗。《三國史記·弓裔傳》載,被遺棄的新羅王子弓裔起兵造反,于唐天復元年(901年)自稱王,謂人曰:“往者新羅請兵于唐,以破高句麗,故平壤舊都鞠為茂草。吾必報其仇。”*[高麗]金富軾著,孫文范等校勘:《三國史記》卷50《弓裔傳》,吉林文史出版社2003年版,第554頁。弓裔以為高句麗復仇為政權合法性的依據。大概正因如此,后世史家稱弓裔政權為“后高句麗”。*[朝鮮]李浚慶:《東皐遺稿》卷5《錄遺許太史(國)朝鮮風俗》:“漢置四郡二府,自是三韓瓜分……厥后新羅、高句麗、百濟三國鼎峙……新羅滅高句麗、百濟。及其衰也,弓裔據鐵原,稱后高句麗;甄萱據完山,稱后百濟。”載《韓國文集叢刊》第28冊,韓國首爾景仁文化社1996年版,第349—350頁。然而,弓裔并未以“高句麗”為國號,而是先用“摩震”,后改“泰封”。*關于弓裔政權名號的辨析,可參見史長樂:《王建為何定國號為高麗》,《東北史地》2006年第6期。

918年,弓裔部將王建發動兵變成功,“即位于布政殿,國號高麗,改元天授。”*[朝鮮]鄭麟趾等著,孫曉等點校:《高麗史》卷1《太祖一》,西南師范大學出版社、人民出版社2014年版,第18頁。當時與之并列的有后百濟與新羅兩個政權,而歷史上又有高句麗、百濟和新羅三國鼎立的事實,歷史與現實的對應,很容易使他想到使用“高句麗”作為新政權的名號,既與之前的弓裔政權區分,又可樹立起新政權的合法性。同時,為了與歷史上的高句麗區分,王建最終選擇中國正史中常作為高句麗簡寫的“高麗”為國號。

然而,在統一半島之后,高麗政權的法統卻來自新羅末代國王金傅的和平移轉,*《高麗史》卷1《太祖一》(第41頁):“二十年夏五月癸丑,金傅獻鐫金安玉排方腰帶,長十圍六十二銙,新羅寶藏殆四百年世傳圣帝帶。王受之,命元尹弋萱藏于物藏。初,新羅使金律來,王問曰:‘聞新羅有三大寶,丈六金像、九層塔,并圣帝帶也。三寶未亡,國亦未亡。塔像猶存,不知圣帶今猶在耶?’律對曰:‘臣未嘗聞圣帶也。”王笑曰:“卿為貴臣,何不知國之大寶?’律慚,還告其王,王問群臣,無能知者。時有皇龍寺僧年過九十者,曰:‘予聞圣帶是真平大王所服,歷代傳之,藏在南庫。’王遂開庫,風雨暴作,白晝晦冥,不得見。乃擇日齋祭,然后見之。國人以真平王是圣骨之王,稱曰圣帝帶。”而非以“高句麗”身份對新羅的“革命”。高麗大臣金富軾在其所著半島正史《三國史記》中即云:“新羅……以至誠事中國……為禮義之邦。又憑王師之威靈,平百濟、高句麗……可謂盛矣……我太祖妃嬪眾多,其子孫亦繁衍,而顯宗自新羅外孫,即寶位,此后繼統者,皆其子孫,豈非陰德之報者歟!”*《三國史記》卷12《新羅本紀第十二》,第171—172頁。在他看來,高句麗因對抗中國而成為叛逆,新羅則憑借中國王師的威靈,在平服叛逆的基礎上完成了半島的統一,高麗不論是在政權的法統上,還是在王室的血統上,均來自新羅。

此種正統意識乃建立于半島人普遍的認同基礎上。《高麗史·地理一》:“積城縣……有紺岳。”注:“自新羅為小祀。山上有祠宇,春秋降香祝,行祭。顯宗二年,以丹兵至長湍,岳神祠若有旌旂士馬,丹兵懼而不敢前,命修報祀。諺傳羅人祀唐將薛仁貴為山神云。”*《高麗史》卷56《地理一》,第1786、1800頁。這一傳說的核心是以征服高句麗的唐將薛仁貴為神靈,他率神兵助高麗人抵擋入侵的契丹兵。所謂神兵可看作是對歷史上助新羅擊退高句麗之唐軍的一種歷史記憶,而現實中的契丹兵則是歷史上高句麗軍隊的投影。這一傳說表征的正是高麗人對新羅正統的繼承意識與對正統中國王朝的認同。在半島,這種表征普遍存在。如在大興郡的大岑島,即有攻滅百濟之唐將蘇定方的神祠,同薛仁貴的祠宇一樣,也是“春秋降香祝,致祭”。*《高麗史》卷56《地理一》,第1786、1800頁。

(二)以“三韓”自居:高麗人的自我認知與定位

在從新羅末代國王金傅那里獲得法統后的第二年(938年),高麗便“行后晉年號”。*《高麗史》卷2《太祖二》,第41—42頁。顯示高麗政權的合法性具有雙重來源:一是來自本國傳統,一是來自中國賜命。因此,在現存高麗初期的金石文獻中,高麗人一律用“大唐高麗國”“大晉高麗國”等表述對自身進行界定。由此我們認識到,王建在立國時“改元天授”這一不符合天下秩序原理的舉措,并非要挑戰中國的權威,而是與建號高麗一樣,針對的均是當時尚存的新羅。而在正式取代新羅成為半島的正統王朝后,高麗便自覺地將自身納入到了以中國為中心的天下秩序中,居于四夷與諸侯的地位。這種做法與高句麗和中國正統王朝隋、唐之間激烈沖突的歷史記憶不相容。于是,高麗人不是以“高句麗”,而是選擇“三韓”作為本國的代稱。

檢索整部《高麗史》,我們看不到一處高麗政權自稱高句麗的事例,反而均以“三韓“自居。而“三韓”之所以成為高麗的代稱,首先是因為這一詞匯和“霸圖”即天子之諸侯的定位相關。景宗遺詔即云:“寡人承四朝之余烈,受三韓之霸圖,獲保山川土地,務安宗廟社稷。”*《高麗史》卷2《景宗世家》,第57頁。

“三韓”的名號之所以能有此種內涵,又與歷史記憶中“三韓”的形象有關。由中國正史對三韓的敘述*《三國志》卷30《魏書三十·烏丸鮮卑東夷傳》,中華書局1959年版,第849—853頁。可知,公元前2世紀末至公元4世紀左右,半島南部存在馬韓、辰韓、弁韓三個松散的部落聯盟體。*關于三韓的性質,可參見楊軍:《4—6世紀朝鮮半島研究》,吉林大學出版社2015年版,第10—18頁。與半島歷史上的其他政權相比,它們的顯著特征是政治上弱小、文化上后進,基本未與中國發生過大的戰爭,且常在中國的影響之下,受中國冊封,接受中國的教化。*有學者認為,正是從三韓時期開始,半島政權與中國王朝的朝貢體系才建立起來,“漢魏晉時代,是韓部落納入封貢體系并逐漸習慣于這一體系的過程,此后朝貢體系作為朝鮮半島與中原王朝的政治紐帶一直延續千余年。”程妮娜等著:《漢唐東北亞封貢體制》,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14年版,第97頁。與此同時,它們又與中國保持著相當的距離,其中,馬韓還與中國發生過沖突,并被定為郡縣,辰韓、弁韓與中國的關系亦若即若離。所有這些均與現實中高麗政權與中國的關系類似。

歷史記憶產生的代入感,使高麗人實現了對現實自我的認知與定位。這也與以“中國”為中心的“天下”話語相契合,亦為當時的中國諸王朝所接受。宋在冊封高麗成宗的文書中即云:“朕居域中之大,以天下為家。萬國來庭,適協觀賓之象,三韓舊地,素為禮讓之邦。”*[朝鮮]鄭麟趾等著,孫曉等點校:《高麗史》卷3《成宗世家》,第63 頁。遼則冊封高麗睿宗曰:“朕以王者底綏四海,利建于侯封……咨爾高麗國王俁……分土于三韓。”*《高麗史》卷12《睿宗一》,第361頁。這種話語反過來又會進一步強化高麗人的“三韓”意識,使“三韓”的自我定位日益被認同,諸如“恭惟某官,百世忠臣,三韓貴種”*[高麗]林春:《西河集》卷6《上吳郞中啟》,《韓國文集叢刊》第1冊,第266頁。之類的言說,在高麗人的私人話語中不勝枚舉。話語的反復形成了一種刻寫效應,使之成為高麗人頭腦中一種深刻的烙印,甚至內化為一種潛意識。*近代,朝鮮半島在日本的侵略下被迫脫離與中國的宗藩關系,改國號為“大韓帝國”;日本的殖民統治結束后,半島南部又定國號為“大韓民國”。其歷史淵源或當在此乎?

二、高句麗記憶的喚起與“三韓”內涵的調整

(一)“高句麗”記憶的喚起

隨著歷史的發展,長期深埋于歷史幽暗之處的關于高句麗的歷史記憶,由于蒙古人的戰爭而被喚起。高麗與蒙元王朝的關系大體可分為前后兩段:自蒙古興起一直到公元1259年的幾十年間,是蒙古人為征服半島不斷征戰的歷史;之后則為高麗臣服與認同蒙元王朝的歷史。在前一階段,蒙古人經過7次大規模的征戰,鐵騎席卷整個半島。高麗人則在武人政權的領導下,以遷居山城、海島等方式,進行了頑強的抗爭。

在此背景下,包括高句麗在內的與中國王朝對抗的各種歷史記憶開始被高麗政權的精英們有意識地喚起。文臣領袖李奎報在其所著《祭蘇挺方將軍文》中即云:“夫外國之不賓中國久矣,太宗將臣伏萬國,混一文軌,使將軍統師,侵軼我高麗……且外國不賓,常理也。文皇帝猶憤然怒作,使勞師遠役,乃至自將而經略……伏望酌今古所以伐下國輕重之宜。”*[高麗]李奎報:《東國李相國全集》卷38《祭蘇挺方將軍文》,《韓國文集叢刊》第2冊,第97—98頁。李奎報主動將本政權與高句麗掛鉤,“外國不賓,常理也”成為其文章的主旨。他將唐太宗對高句麗的征伐定性為侵略,已突破了傳統天下秩序中的君臣與是非觀念,*關于此,見后文對崔致遠歷史認識的分析。這只有在蒙古崛興的背景下才能獲得解釋。

在此語境下,高句麗逐漸被納入半島王朝的系譜,*元宗五年(1264年),蒙古試圖征高麗國王入覲,以風水為業受到重用的白勝賢奏曰:“圖讖有姬龍之后重興之說,宜以周康王諱‘釗’字改御押。”從之,“既而忌高勾麗王釗不得其死,乃復舊諱。”《高麗史》123《嬖幸一·白勝賢》,第3725頁。關于高句麗始祖東明王朱蒙的歷史記憶也被喚起。李奎報撰有《東明王篇》,其序云:

世多說東明王神異之事……仆嘗聞之,笑曰:“先師仲尼,不語怪力亂神。此實荒唐奇詭之事,非吾曹所說。”……越癸丑四月,得舊《三國史》,見《東明王本紀》……及三復耽味,漸涉其源。非幻也,乃圣也;非鬼也,乃神也。況國史直筆之書,豈妄傳之哉?……則此而不述,后將何觀?是用作詩以□□記之,欲使夫天下知我國本圣人之都耳。*[高麗]李奎報:《東國李相國全集》卷3《東明王篇(并序)》,《韓國文集叢刊》第1冊,第315、315—319頁。

高麗精英階層對東明王的認識發生了戲劇性的變化,由幻而圣,由鬼而神,朱蒙一下子由“怪力亂神”而被尊為圣人。因此,在《東明王篇》中便出現了這樣的歷史意識:“海東解慕漱,真是天之子……自古受命君,何是非天賜……永永傳子孫,御國多年紀。”*[高麗]李奎報:《東國李相國全集》卷3《東明王篇(并序)》,《韓國文集叢刊》第1冊,第315、315—319頁。“夫余——高句麗”一系的歷史不僅被納入到了本國的歷史系譜中,而且被認為具有承受天命而來的合法性。這是對以往以中國為中心之天下觀的重大突破。

1259年,高麗大將金俊等人發動兵變,持續四世六十余年的崔氏武人政權被推翻。此后,政權雖仍掌握在金俊等一幫武人手中,但對蒙講和的聲浪日高,高麗的外交政策隨之發生了變化。該年四月,高麗高宗“遣太子倎,奉表如蒙古”。*[朝鮮]金宗瑞:《高麗史節要》卷17,高宗四十六年,韓國首爾大學奎章閣本。然而,時人并未認識到這一事件的歷史意義,而過去幾十年戰爭形成的刻板印象,使蒙古人對高麗政權充滿了不信任。而實質性的不屈服又是高麗外交的一貫主線,這使蒙古人很自然地將現實中的高麗與歷史上的高句麗聯系起來。郝經《高麗嘆》詩即云:“高麗立國千余年,跨山連海東北偏……曾蹶煬帝困太宗,據險守要尤精雄……自被天兵都破碎,稱臣納質兵弗退………前年令公輔太子,釣魚山前見天子。掩面過市眾皆哭,哭聲痛入燕人耳。幾回事宋事遼金,不似今番冤苦深。甘心曲股渾不信,要把高麗都殺盡。”*郝經:《郝文忠公陵川文集》卷10,北京出版社2010年版,第403頁。此詩做于1261年,描寫的便是高麗太子一行前往釣魚山朝見蒙哥汗的情形。該詩一開始就將現實中的高麗政權與歷史上的高句麗劃上了等號。接著,該詩就喚起了高麗(實則為高句麗)“曾蹶煬帝困太宗”的歷史記憶。幾十年的戰爭經歷積累起來的仇恨,使蒙古人誓言“要把高麗都殺盡”。

高麗太子一行到達中國后,蒙哥卻死于前線,并引發了忽必烈與阿里不哥爭奪汗位的斗爭,抵達六盤山的高麗使團遂決定折返。一行到達“梁楚之郊”時,偶遇從襄陽班師北上的忽必烈大軍,*[朝鮮]鄭麟趾等著,孫曉等點校:《高麗史》卷25《元宗一》(第786頁):“初憲宗皇帝南征駐蹕釣魚山,王自燕京赴行在,道過京兆潼關,守土者迎至華清宮,請浴溫泉,王謝曰:‘此唐明皇所嘗御者,雖異世人臣,安敢褻乎?’聞者嘆其知禮。至六盤山,憲宗皇帝晏駕,而阿里孛哥阻兵朔野,諸侯虞疑,罔知所從。時皇弟忽必烈觀兵江南,王遂南轅間關,至梁楚之郊,皇弟適在襄陽,班師北上,王服軟角烏紗幞頭,廣袖紫羅袍,犀鞓象笏,奉幣迎謁道左,眉目如畫,周旋可則。群僚皆以品服排班于后。”為之后的兩政權關系帶來了根本性變化。*傳統的說法是高麗使團因“太子的睿智”而決定投向忽必烈,故專程趕赴忽必烈的大軍。參見[韓]盧啟鉉著,紫荊、金榮國譯:《高麗外交史》,延邊大學出版社2002年版,第317頁。但韓國學者金浩東通過對史料的梳理與深入解讀,認為應該是回國偶遇。我們認為此說更符合歷史事實。參見[韓]金浩東:《蒙古帝國與高麗》,韓國首爾大學出版文化院2007年版,第84—89頁。史載,忽必烈見到高麗使團后驚喜異常,曰:“高麗萬里之國,自唐太宗親征而不能服,今其世子自來歸我,此天意也。”*《高麗史》卷25《元宗一》,第787頁。忽必烈與郝經一樣,亦將現實中的高麗與歷史上的高句麗劃上了等號。*當然,蒙古人對高麗的這種認識,既可能是基于現實而對歷史記載的一種誤讀,也可能是受高麗人的誤導。在頑強抵抗的同時,高麗政權也積極展開了對蒙外交,試圖以“結盟”“講和”,乃至形式上的“稱臣”“納貢”等方式,減緩蒙古人的沖擊。在雙方使節來往的過程中,歷史記憶也在傳遞、交換。李奎報便曾給耶律楚材寫信,高麗人對歷史記憶的認識與處理很可能通過此類方式傳達給了蒙古精英,以重申自己抗戰的決心,并為此找到合理性,一如高麗前期與契丹(遼)在邊界談判時那樣。

總之,高句麗所喚起的是半島政權與中國王朝抗爭的記憶。關于高句麗的這種歷史形象,《孤云集·孤云先生事跡》引《東國通鑒》所載崔致遠上本國(新羅)大師侍中狀云:“高句麗、百濟全盛之時,強兵百萬……為中國巨蠹。隋皇失御,由于征遼。貞觀中,我太宗皇帝親統六軍,渡海恭行天討……武烈入朝,請為鄉導……總章元年,命英公李勣破高句麗,置安東都督府……至今三百余年,一方無事,滄海晏然。”*[新羅]崔致遠:《孤云集·孤云先生事跡》,《韓國文集叢刊》第1冊,第138頁。新羅人的歷史觀以對中國的認同與臣服為前提。因此,他們對歷史及歷史人物的評價也以與中國的君臣關系為基礎——隋唐王朝為“我”,而對抗中國的高句麗與百濟則是亂臣賊子。由這種認識而形成的歷史記憶與自我認知,經過新羅王朝幾百年的沉淀,已深深刻印在了半島人的頭腦中,成為一種“常識”。因此,一旦接過新羅的正統,高麗王權便要進行合法性轉換,將本朝與高句麗相區別。

在臣服蒙古之前,高麗人對高句麗的認識與評價以金富軾在《三國史記》的論贊最為典型:“高句麗自秦漢之后,介在中國東北隅,其北鄰皆天子有司,亂世則英雄特起,僭竊名位者也……及其東遷,值隋唐之一統,而猶拒詔命以不順,囚王人于土室,其頑然不畏如此,故屢致問罪之師。”*[高麗]金富軾:《三國史記》卷22《高麗本紀十》,日本近澤書店1928年版,第228—229頁。孫文范等校勘本此段內容缺文太多,此處不用。高句麗歷史記憶與高麗王朝的自我定位與合法性之間充滿了張力。因此,在臣服蒙古后,隨著對蒙元王朝認同的深入,*元朝人當時認為:“國家大一統,臣際海內外,歲遣使高麗,授歷而頒正朔……諸侯王尚帝室不一姓,王氏為最親。境大最親,以故事上之禮為最虔。朝廷每使至,彼奉承周旋,備微密罔懈虔也。”周璇:《送李中父使征東序》,載[高麗]李谷:《稼亭集》之《稼亭雜錄》,《韓國文集叢刊》第3冊,第237頁。高句麗的歷史記憶開始被高麗與元朝兩國精英有意無意地遺忘。在兩國精英的交往詩文中,雖然間或有以高句麗指涉高麗的用法,但在使用的頻率上根本無法與“三韓”相比。當時的高麗精英一如新羅時的崔致遠,也是站在中國的角度看待高句麗與中國王朝的關系。如高麗文臣首領閔漬的觀點:

后元欲復征日本,令本國造戰艦。(忠烈)王入朝,欲陳東征不便,(閔)漬以左副承旨從行。漬偶閱杜氏《通典》,及唐太宗征高麗,魏征諫曰:“高麗如石田,得之無益。”乃示僉院洪君祥,因語曰:“倭之于大元,豈啻若唐之于高麗乎……惟公圖之。”*《高麗史》卷107《閔漬傳》,第3298頁。

在閔漬看來,歷史上的高句麗乃是如現實中的不庭之國日本那樣的存在。之后的另一位文壇領袖李穡則在其《高歌》詩中大加贊賞隋皇唐帝對高句麗的征伐:“我聞隋皇唐帝勞玉趾,眼前一掃遼東平。中華人才于斯盛,半涂卷旆非人情……高歌慘淡鬼神驚,忽有疾風雪號聲。”*[高麗]李穡:《牧隱稿》之《牧隱詩稿》卷5《高歌》,《韓國文集叢刊》第4冊,第7頁。與百年前李奎報的態度判然有別。

(二)“三韓”內涵的調整

高麗人對蒙元王朝全面而深入的認同,使兩國精英在有意無意地淡化高句麗歷史記憶的同時,強化“三韓”的記憶,并依據現實中高麗已進入蒙元天下帝國之內的情勢調整著其內涵。李庭《謝張平章啟》:“臣欽惟皇帝陛下……金戈南指,則百越寒心;羽檄東馳,則三韓屈膝。尺地一民莫非臣妾,異方萬里盡入提封。”*李庭:《寓庵集》卷7《謝張平章啟》,清宣統二年影印本,第345頁。在這一上忽必烈的表章中,三韓的形象是“屈膝”,與歷史記憶中桀驁不馴的高句麗形象完全相反。姚燧為元成宗所撰《高麗國王封曾祖父母父母制》言:“昔我太祖皇帝之奮舉漠北也……所向臣妾。惟時三韓……舉國內向。”*姚燧:《高麗國王封曾祖父母父母制》,載蘇天爵:《元文類·國朝文類》卷11,商務印書館1958年版,第140頁。三韓亦被賦予了“舉國內向”的臣服特性。張伯淳為皇帝所撰《封降高麗國王公主制》云:“正嬪儀于貳館,敦王化于三韓。”*張伯淳:《養蒙文集》卷1《封降高麗國王公主制》,北京出版社2010年版。“三韓”又成了一個王化的接受者。中國人對三韓的教化與三韓之“向化”中國,成為中國精英們建構歷史記憶時的又一核心要素。張翥詩云:“詩書直化三韓遠,文軌須令萬國同。”*張翥:《蛻菴詩》卷4《送西江胡允中之桃溫萬戶府學正》,北京出版社2010年版,第344頁。徐世隆在其《廣寒殿上梁文》中則云:“拋梁東,海外三韓向化風。”*徐世隆:《廣寒殿上梁文》,《元文類·國朝文類》卷47,第679頁。

由于蒙元帝國實行二元體制,*國子助教莆田陳旅在《送李中父使征東行省序》中言:“高麗在我朝,如古封建國得自官人。其秀民皆用所設科仕于其國。皇慶間,詔大比天下士,自是始有試禮闈者,然多綴末第。或授東省宰屬,或官所近州郡,既歸,即為其國顯官,鮮更西度鴨綠水者。夫自封建既廢,天下仕者無不登名王朝,其勢然也。今高麗得自官人,而其秀民往往已用所設科仕其國矣。”陳旅:《送李中父使征東行省序》,載《稼亭集》之《稼亭雜錄》,第230頁。高麗與中國在政治上仍有畛域之分,這構成了當時“三韓”的另一內涵。劉聞《節毛詩句題稼亭》:“鳳閣故人天上望,三韓蒼翠隔神州。”*《稼亭集》之《稼亭雜錄》,第236頁。三韓雖已進入天下,但尚與神州存在區隔,在一定的意義上仍是外國。高麗人對此亦感同身受,李谷代元御史臺所上《請罷童女疏》云:“伏望渙發德音……以彰圣朝同仁之化,以慰外國慕義之心。”*[高麗]李谷:《稼亭集》卷8《代言官請罷取童女書》,第149—150 頁。高麗仍需不斷提升自己的文明度,逐漸由夷入夏,進于中國,而這又全賴天子的恩澤。傅若金《送無外式上人還高麗》:“萬國山河混,三韓道路通。都因圣德遠,兼使佛書同。”*傅若金:《傅與礪詩集》卷7《送無外式上人還高麗》,云南出版社2015年版,第279頁。高麗人因天朝與皇帝一視同仁的對待而日益認同中國。

同樣,高麗人亦有意通過對“三韓”記憶的強化與內涵的調整,淡化乃至遺忘關于高句麗的歷史記憶。這種情況越到后期越是明顯——不僅在官方話語的層面,而且在私人話語中,“三韓”也成了指稱本國的核心詞匯。高麗人李谷的《稼亭集》后附有《稼亭雜錄》,匯集了當時中國精英給他的送詩、送序、題詠等共35篇,以及高麗精英給他的送詩、送序11篇。這些詩文集中體現了高麗在臣服蒙元王朝80余年后的時期,中國與高麗精英對歷史與現實的認知。我們對這些詩文中出現的“高句麗”“三韓”“箕子”“朝鮮”次數進行了統計,其中未見“高句麗”一詞,“三韓”出現12次,“箕子”出現2次,“朝鮮”出現1次。“三韓”的表述占據了絕對優勢,已與現實中的高麗劃上了等號。*崔瀣在元統二年(1334年)三月所作《送鄭仲孚書狀官序》:“三韓古與中國通,文軌未嘗不同。然其朝聘不以歲時,故寵待有出于常夷,蓋所以來遠人也。……自臣附皇元以來,以舅甥之好,視同一家。事敦情實,禮省節文。茍有奏稟,一個乘傳,直達帝所,歲無虛月。故使不復擇人,恩至渥也。”崔瀣:《拙藁千百》卷2《送鄭仲孚書狀官序》,《韓國文集叢刊》第3冊,第22頁。任征東行省理問所理問的中國人揭以忠曾問李谷:“政出多門,民不堪命。方今四海一家,何中朝之法不行于東國乎?”李谷回答:“高麗古三韓地,風氣言語不同華夏,而衣冠典禮自為一法。秦漢以降,未能臣之也。今在圣朝,親為舅甥,恩若父子,民社刑政,俾皆仍舊,而吏治不及焉。凡一國之命,一省之權,總而專之,故稱國王丞相,其寵綏之私,委寄之重,為如何也。”*[高麗]李谷:《稼亭集》卷9《送揭理問序》,第156頁。在尋找本政權在帝國內維持特殊體制的理由時,李谷采取了訴諸歷史的辦法,表述的重點是歷史記憶中“三韓”與“華夏”在文化上的不同及在政治層面的獨立,可對于更具代表性的高句麗,僅以“秦漢以降,未能臣之也”一語帶過。

總之,歷史文本賦予“三韓”的特性與現實中精英人士對高麗的定位基本契合,故高麗人又被稱為“三韓人”。朱德潤《高麗金元直扵海廖得趙子固墨梅求詩序》:“圣元徳教所被,廣袤際海表……泰定二年春,三韓人金生來京師”。*朱德潤:《存復齋文集》卷5《高麗金元直扵海廖得趙子固墨梅求詩序》,上海書店出版社1934年版,第124頁。高麗貢女亦被稱為“三韓女”——“蓬頭赤腳新鄉媼,青裙百結村中老……恨身不作三韓女,車載金珠爭奪取。”*納新:《金臺集》卷1,中國國際廣播出版社2016年版,第44—45頁。

三、“朝鮮”記憶符號的崛起與“高句麗”的徹底退場

(一)箕子之國:“朝鮮”記憶符號的喚起與國號化

隨著高麗對大元王朝認同的深化及半島“內地化”*就筆者所見,“內地化”一詞,最先由日本學者北村秀人提出。見氏著:《高麗末に于ける立省問題について》,《北海道大學文學部紀要》 14(1),1965年,第138頁。程度的加深,以歷史上的“三韓”記憶對兩國關系進行映射式的解釋已有些不合時宜,*元朝與高麗精英雖對“三韓”的內涵進行了調整,但這與歷史文獻中“三韓”所呈現的形象并不完全相符。必須重新選擇歷史記憶的凝聚點,為現實中兩政權的關系找到根據。而在所有既存的歷史記憶中,只有箕子及其所建立的朝鮮可成為高麗在政治上臣服中國,在文化上與中國具有高度同質性的表征,故箕子與其所建立之古朝鮮的記憶被喚起。高麗精英們亦開始將箕子之國作為本國的代名詞。

崔瀣在元統二年(1334年)所作《軍簿司重新廳事記》中云:“本國越自古昔,知尊中國……逮于皇元受命,首出臣之。”*[高麗]崔瀣:《拙藁千百》卷1《軍簿司重新廳事記》,《韓國文集叢刊》第3冊,第20頁。所謂“古昔”就是箕子朝鮮時代,其《東人之文序》即云:“東方遠自箕子始受封于周,人知有中國之尊……幸遇天啟皇元,列圣繼作……德化丕冒,文軌不異。”*[高麗]崔瀣:《拙藁千百》卷2《東人之文序》,第27—28頁。高麗精英們直接把其對中國政治與文化的高度認同上溯到了箕子朝鮮時代,使高麗與中國的向化與教化關系有了更為久遠的歷史依據。李齊賢《題長安逆旅》詩云:“海上箕封禮義鄉,曾修職貢荷龍光。河山萬世同盟國,雨露三朝異姓王。”*[高麗]李齊賢:《益齋亂稿》卷2《題長安逆旅》,《韓國文集叢刊》第2冊,第520頁。所謂“同盟國”“異姓王”指的就是現實中高麗與元的特殊關系。于是,箕子朝鮮遂成為高麗王朝譜系中的重要一環。

高麗對自我的這種嶄新定位當受到了當時中國精英話語的影響。于欽于至元五年(1268年) 完成的《齊乘》卷2云:“海岱惟青州,謂東北跨海,西南距岱,跨小海也,本名渤海,亦謂之渤澥……東入朝鮮(注:今高麗)。”*于欽:至元《齊乘》卷2,《宋元方志叢刊》,中華書局2012年版,第541頁。此后,相關話語便日漸強勢。與李齊賢同時代的姚燧在其《高麗沈王詩序》中云:“夫高麗氏王建立國于唐明宗長興壬辰……抑箕子之澤,百世而不斬也。”*姚燧:《牧庵集》卷3《高麗沈王詩序》,中華書局1985年版,第39頁。方回《貢院鎖宿聞呂員外使高麗贈送徐騎省》言:“圣化今無外,征途莫憚賒。揚帆箕子國,駐節管寧家。”*方回:《瀛奎律髓》卷38《貢院鎖宿聞呂員外使高麗贈送徐騎省》,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版,第1447頁。“箕子國”或“朝鮮”成為高麗的代稱。

對歷史記憶的篩選與對自我定位的重構,意味著將高麗與中國關系的歷史放入一個更長的時段考察,而高句麗與箕子朝鮮在地域上相當程度的重疊和在時代上的先后相續關系,*早在高麗前中期,金富軾在《三國史記》的論贊中即云:“玄莵、樂浪本朝鮮之地,箕子所封……高句麗自秦漢之后,介在中國東北隅……”《三國史記》卷22《高麗本紀十》,日本近澤書店1928年版,第228—229頁,孫文范等校勘本此段缺文太多,此處不用。使得精英人士無法將高句麗徹底排除在半島王朝的歷史譜系之外,反而“意外地”使之在其中獲得了一個固定的位置,這是“歷史”本身的吊詭之處。那么,該如何看待歷史上高句麗與中國的關系呢?元人鄭元佑在其《贈李憲僉序》中云:“昔殷太師以洪范授武王,已而太師受封朝鮮……隋煬帝逞侈心,以為高麗冠帶之國也,舉兵征之,遄致大禍……由此觀之,則高麗之為國,其人才未易量也……而得朝鮮李公分憲吳下”。*鄭元佑:《僑吳集》卷8《贈李憲僉序》,書目文獻出版社1998年版,第777頁。此種認知將箕子朝鮮、高句麗與現實中高麗王朝三者的關系打通,高句麗抗爭中國的歷史成了其中的一段波折與插曲——其咎不在高麗(高句麗),而在中國一些帝王政策的不當。

在歷史更為久遠且與中國有直接關系之箕子向化中國話語的籠罩下,高句麗對抗中國的歷史已不足以對現實權力秩序的合法性提出挑戰。因此,這種“歷史”亦被編入到了中國正史之中。元順帝時完成的《宋史·高麗傳》是這樣敘述的:“高麗,本曰高句麗……周為箕子之國,漢之玄菟郡也……隋煬帝再舉兵,唐太宗親駕伐之,皆不克……唐末,中原多事,遂自立為君長……長興中,權知國事王建承高氏之位,遣使朝貢。”*《宋史》卷487《高麗》,中華書局1977年版,第14035頁。“朝鮮”與“箕子”之所以能在歷史記憶建構中日益居于核心地位,是由它們內含的兩個重要意象決定的。其一是“臣服”,其二是在臣服背景下接受中國的“教化”,即在政治認同的基礎上,在文化上亦認同中國。元統二年(1334年),元翰林修撰宋褧在其《送高麗進士李仁復東分題得箕子廟》一文中就云:“皇矣錫疇衍,已焉鼓琴悲。列封出異代,主教開東陲。道義三仁稱,德澤萬世思……之子誦經籍,賓興膺爵縻。龍光粲冠裳,鹿鳴奏歌詩。睠此承帝恩,實由文化施。歸輿下車拜,報稱恒念茲。”*宋褧:《燕石集》卷2《送高麗進士李仁復東分題得箕子廟》,北京出版社2010年版,第480頁。箕子化朝鮮成了中國精英影響與形塑半島人的文化與心理,催發認同感的核心話語之一,“朝鮮”亦成為他們標識高麗人身份的重要元素。他們甚至直接賦予高麗精英以“朝鮮人”的身份。蘇天爵《元故亞中大夫河南府路總管韓公神道碑銘(并序》云:“公起家朝鮮,入直環衛。”*蘇天爵:《滋溪文稿》卷17《元故亞中大夫河南府路總管韓公神道碑銘(并序》,中華書局1997年版,第280頁。宋褧《節毛詩句題稼亭》曰:“李君朝鮮人,稼亭名有自。”*[高麗]李谷:《稼亭集》之《稼亭雜錄》,第236頁。高麗貢女亦被認為來是自“朝鮮”——“天下承平近百年,歌姬舞女出朝鮮。”*鄭玉:《師山集·遺文》卷5《元宵詩用仲安韻》,臺灣商務印書館1969年版,無頁碼。

這種由他者賦予的身份又進一步上升為高麗人的自我認知,到了高麗末期,高麗人便開始正式以“朝鮮”作為本國的代稱了。在平定入寇的紅巾軍后,恭愍王遣使奉露布詣元順帝行在:“己亥,曾掃賊于朝鮮。”*[朝鮮]鄭麟趾等著,孫曉等點校:《高麗史》卷113《鄭世云傳》,第3454頁。辛禑王時,高麗朝廷擊敗盤踞在東寧府的元朝平章奇賽因帖木兒后張榜曰:“本國與堯并立,周武王封箕子于朝鮮而賜之履,西至于遼河,世守疆域。”*《高麗史》卷114《池龍壽傳》,第3493頁。辛禑八年十一月,遣鄭夢周、趙胖赴金陵賀正,上陳情表曰:“(臣禑)處朝鮮山海之間”。*《高麗史》卷134《辛禑二》,第4053—4054頁。

此類話語的互動與共鳴,使得明王朝亦將高麗認定為“朝鮮”。辛禑十一年(1385年)九月,明遣使冊辛禑為國王:“爾高麗地有三韓,生齒且庶,國祖朝鮮,其來遐矣……仍前高麗國王世守三韓”。*《高麗史》卷135《辛禑三》,第4088頁。在“三韓”淪為地理名詞的同時,“朝鮮”逐漸向國號轉化,這無疑又給了半島新的權力集團以啟示。1389年,李成桂發動政變,先后廢黜辛禑王、辛昌王、恭讓王,于洪武二十五年(1392年)自立。他遣使中國,“以朝鮮、和寧,請更國號。”*《朝鮮王朝實錄·太祖實錄》,太祖一年十一月丙午條,韓國首爾大學奎章閣本,無頁碼。朱元璋裁斷:“東夷之號,惟朝鮮之稱美,且其來遠,可以本其名而祖之。”*《朝鮮王朝實錄·太祖實錄》,太祖二年二月庚寅條。

“朝鮮”作為國號的“復活”被半島人賦予了重大的歷史意義。宰相鄭道傳上書稱:“(今天子)蓋以武王之命箕子者命殿下,名既正矣,言既順矣。箕子陳武王以洪范,推衍其義,作八條之教,施之國中,政化盛行,風俗至美,朝鮮之名,聞于天下后世者如此。今既襲朝鮮之美號,則箕子之善政亦在所當講焉。”*[朝鮮]鄭道傳:《朝鮮經國典》之《三峰集》卷7《朝鮮經國典上·國號》,《韓國文集叢刊》第5冊,第414頁。要求繼承箕子之業,全面認同中國。徐居正亦云:“吾東方自殷太師受封以來,禮俗之美,聞于中國……至高麗氏,事大宋。然遼、金、元,胡運迭興,亦不純事。欽惟太祖高皇帝,耆定天下,我康獻大王,代高麗開國,首先歸款,特賜朝鮮之號。世作東蕃,列圣相承,眷佑之勤,錫賚之繁,有加無替,實皇恩之罔極也。此正天下混一,文軌攸同之時。”*[朝鮮]徐居正:《四佳文集》卷5《送權花川奉使賀正詩序》,《韓國文集叢刊》第11冊,第261 頁。由箕子而來的“朝鮮”從一種話語上升為一項重大的政治實踐,制度與文化上的全盤華化運動在半島迅速展開。*可參見張春海:《朝鮮王朝初期的華化與土俗之爭》,《暨南學報》2012年第11期。

(二)“高句麗”記憶的間或喚起與退場

1356年,恭愍王因誅殺國內以奇皇后為后盾的奇氏一族而做出了脫離元朝的舉動。此后,在元廷的拉攏政策下,他又決定重回帝國的懷抱,上表云:“竊惟小邦,邈處東極,隋唐之盛,羈縻而已”。*《高麗史》卷39《恭愍王二》,第1209頁。他之所以將高句麗與本國在“身份”上勘同,無疑是為了利用歷史給自己脫離帝國的行為提供合理性。此類說辭亦影響到了當時中國人對高麗的認知。當高麗人崔濡試圖說服元順帝再度出兵高麗時,元監察御史紐憐等上言:“比聞高麗之為國也,地處遐陬,威行海嶠,歷代征之而弗克,號令獨施于一方。”*《高麗史》卷131《叛逆五·崔濡傳》,第3968—3969頁。與恭愍王的說法如出一轍。

明洪武元年(1368年),朱元璋遣符寶郎偰斯前來詔告新王朝的成立,而此時的高麗人仍對元王朝保持著強烈的認同,對明朝有較強的抵觸心理,故在交涉過程中,又將高句麗記憶喚起。李穡的《送偰符寶使還詩序》即云:“予惟朝鮮氏立國,實唐堯之戊辰歲也。雖世通中國,而中國未嘗臣之。是以武王封殷太師而不之臣。其后新羅、百濟、高句麗鼎峙相雄長。秦、漢以降,或通或絕。我始祖以宏材遠略,起于唐季……俗習既異,語言不通,固中國之所不齒也。”*[高麗]李穡:《牧隱文稿》卷9《送偰符寶使還詩序》,《韓國文集叢刊》第5冊,第75頁。“不臣”是這篇文章的中心,高句麗則成為不臣形象的象征,“秦、漢以降,或通或絕”的局面主要由其造成。以此為由,李穡認為本朝亦未和中國王朝建立過特殊關系。這種對歷史的有意曲解,表達的即是對明王朝的不認同。

高麗人的作為與態度,也使朱元璋將其與歷史上的高句麗劃上等號。恭愍王二十二年(1373年)七月,高麗使節金湑等帶回了朱元璋的詔書:“在先唐太宗征恁不得,他每不會征,后高宗都滅了恁國來……恁那里進來的表上說道……臨了做這般勾當,小見識……為甚是不志誠”。*《高麗史》卷44《恭愍王七》,第1333—1334頁。辛禑王五年(1379年),高麗使節帶回了朱元璋的另一道詔書:“然朕觀高麗之于中國,自漢至今,其國君臣多不懷恩,但廣詐交而構禍……唐有天下,亦嘗錫封,隨復背叛”。*《高麗史》卷134《辛禑二》,第4024—4025頁。對三心二意的高麗政權,朱元璋以歷史上的高句麗形象予以斥責,高句麗的歷史記憶成為他制定對高麗政策時的一個重要依據。

然而,當高麗王朝被推翻,新政權被賜號朝鮮后,高句麗的形象便被半島人全面貶低。鄭道傳《朝鮮經國典上·國號》:“又高朱蒙稱高句麗,弓裔稱后高麗,王氏代弓裔,仍襲高麗之號,皆竊據一隅,不受中國之命,自立名號,互相侵奪,雖有所稱,何足取哉?”*[朝鮮]鄭道傳:《三峰集》卷7《朝鮮經國典上·國號》,第414 頁。權近《東國史略論》高句麗五十七年庚申條:“按祭天于郊,天子之禮也。高句麗以蕞爾下國,僣行其禮,天豈受之哉……以是事天,反所以欺天也。”*[朝鮮]權近:《陽村先生文集》卷34《東國史略論》,《韓國文集叢刊》第7冊,第297—298頁。還有人從文化上對高句麗進行貶斥,如李詹《高句麗世系圖后》:“句麗俗習挹婁,不事文字,王薨不知加謚,而以葬地號之,何其陋哉!”*[朝鮮]李詹:《雙梅堂篋藏集》卷22《高句麗世系圖后》,《韓國文集叢刊》第6冊,第347頁。

盡管使朝鮮人無法徹底將高句麗與自身割裂開來,而成為一個完全的他者,但高句麗統治時期被他們認定是半島發展史上的一段曲折,高句麗也成了一種似我而又非我的存在。作為前朝的高麗王朝,則不僅未能扭轉這一文明“退化”的趨勢,反而由于和北族王朝相鄰而受其熏染,使局面進一步惡化。因此,新成立的以“朝鮮”為國號的嶄新王朝,必須對這一局面作根本性改觀。對此,權近在其《平壤城大同門樓記》文中說得非常明白:

平壤即古朝鮮箕子之所都也……實基我東方數千載禮義之化……自衛滿歷高氏,專尚武強,其俗大變。逮夫王氏之世,遼金與原境壤相鄰,熏染胡俗,益以驕悍……欽惟皇明帝有天下,以闡至治,而我殿下事大以誠,臨下以寬,膺受帝命,以復朝鮮之號。而公以仁明愷悌之資,首荷重選,來尹此都。其又能宣揚德敎,以導民善,丕變舊時驕悍之習,以興禮義之化。*[朝鮮]權近:《陽村先生文集》卷12《平壤城大同門樓記》,第135 頁。

有學者在討論五代至明朝時期中國正史對高句麗政權與王氏高麗關系錯誤記載的演變過程時,引《明史·朝鮮傳》的記載,*《明史》卷320《外國一·朝鮮傳》,中華書局2000年版,第5543頁。認為《明史》中對半島政權沿革的“錯誤”描述,主要是因修史者功底不足所致。*馬大正、李大龍、耿鐵華、權赫秀:《古代中國高句麗歷史續論》,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3年版,第378—379頁。通過以上分析,可知問題絕非如此簡單。實際上,“高句麗”在半島歷史系譜及記憶中的退場與“朝鮮”的登場,是以幾百年間高麗人根據對中國認同關系的變化,不斷以篩選歷史記憶、制造歷史話語的方式進行自我定位之調整造成的,而蒙元王朝統治半島百余年間形成的半島人對中國的高度認同,在其中起著關鍵性作用。這種認同影響了半島精英對歷史記憶的利用與篩選,并通過精英人士間的交流與激蕩而形成主導性話語,最終促成了朝鮮王朝這一“事實”的成立。

結 語

不同的政治形勢造成了不同的政治認同,不同的政治認同產生了不同的話語體系。這種話語又是對歷史記憶的利用與篩選,并在不斷復述的過程中,對之進行重構,從而影響乃至塑造了高麗人對歷史與現實中自我的認知與定位。這種認知與定位又直接影響其對中國的態度與行為模式。在“歷史”力量的影響與現實話語的引導及與之相隨的來自中國王朝特別是蒙元王朝百余年的權力規制下,半島政權就真的由“高句麗”(高麗)變成了“朝鮮”。話語不僅掌控了現實,而且造就了現實;不僅塑造了自我,而且改變了自我。于是,在半島政權的譜系中,以高麗王朝的建立為原點,呈現出“(箕子)朝鮮——三韓——高句麗”與“高麗(高句麗)——三韓(高麗)——(李氏)朝鮮”的反向對稱。

高麗政權建立后,在中國認同及相關話語的引導下,華化歷程雖經過了一些曲折,*關于這一問題的詳細討論,可參見張春海:《高麗王朝的“華化”與“土俗”之爭》,《安徽史學》2008年第1期。但總的趨勢仍是不斷向深層次的方向發展,直至半島成為一個完全儒化的社會。可在半島特定的“華化”語境中,這種向前的發展經過時人觀念的作用與話語的表述,顯現出的卻是一種時光倒流狀態,即從現時的高麗流回到古代的箕子朝鮮。半島人在這種“逆向”過程中尋找并實現著自我,仿佛發生了一種“歷史與文化的回歸”現象。也就是說,在認同心理與特定話語的作用下,現實之正向的歷史與文明演進,由對歷史記憶之篩選、釋義而來的自稱抉擇等象征性行為,而顯現為一種“逆向”進程。這種由國號表征的“逆向流動”的實質,是半島不斷“進于中國”的歷史。半島人通過將箕子定位為始祖,以“朝鮮”作為象征的實踐,完成了對自身的認知與定位,這就是“華夏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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