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 倩
(中國藝術研究院 《中國藝術時空》雜志社,北京 100029)
宛梆是流行于河南南陽及豫、陜、鄂交界地區的梆子腔劇種,其長達300余年的發展歷程與南陽的地理、政治、經濟、文化等緊密相關。它反映了南陽民眾的文化價值觀、道德水準、情感方式和藝術修養,是南陽文化的優秀代表,也是河南較有影響的地方劇種之一。宛梆表演粗獷、豪邁、奔放、質樸;唱腔屬于板腔體,男女除用本嗓演唱外,假聲之上的高八度“謳”音花腔也是其特色所在;行當分為生、旦、凈、丑;宛梆文武場的編制也與其他地區梆子腔劇種有區別,尤其是文場主奏樂器“大弦”,基本保持了該劇種300多年來的制作和演奏傳統:琴桿粗且短,弦以皮制,發音高而尖,定弦為a1-e2,琴弓用粗細均勻的江葦或其他竹子系馬尾制成,拉奏時左手戴金屬指帽,與現在絕大多數的梆子腔劇種使用的板胡在形制、音色等方面有很大差異。①關于宛梆劇種及其音樂、劇目和演出特色等介紹,參見中國民族音樂集成河南省編輯辦公室編《中國戲曲音樂集成·河南卷·宛梆音樂》(征求意見稿,上下冊,1983年),《中國戲曲音樂集成》編輯委員會、《中國戲曲音樂集成·河南卷》編輯委員會編《中國戲曲音樂集成·河南卷》(北京:中國ISBN中心,1993年)及相關文論,鑒于篇幅所限,筆者在此不再贅述。總體而言,它具有歷史、社會、經濟和藝術等多方面的重要價值。(圖1)
在1949年以后的發展歷程中,宛梆也像其他劇種一樣經歷了劇團整合、演出市場萎縮、社會地位變化等諸多困難和轉折,保護和傳承方面也隨之發生著變化。目前,宛梆劇種的生命力較弱,除了一個專業的國營劇團——由政府管轄的“內鄉縣宛梆劇團”②2014年,宛梆劇團已經更名為“內鄉縣宛梆藝術傳承保護中心”,為便于敘述,下文仍以“宛梆劇團”稱之。外,在河南淅川、鄧州還有為數不多的力量單薄的業余團體演出宛梆,它們在建制、行當、劇目、演員水平和樂隊方面,均存在巨大差別。
通過田野調查可知,宛梆作為在南陽擁有龐大觀眾基礎、足跡遍布南陽市各區縣、每年演出場次達七八百場的地方戲曲劇種,與鄉村社會、文化體系建構之間關系緊密。而自20世紀50年代至今,尤其是2006年入選第一批“國家級非物質文化遺產名錄”,被納入國家保護體系之后,除了劇團和演員自身的主體性作用外,各級政府的政府行為對宛梆劇種的保護與傳承也具有重要影響。

圖1 宛梆主要樂器
“國家在場”,即國家政治、行政力量的在場,用來概括國家意識與社會關系。其詞義較為寬泛,主要指國家意識形態在社會領域中的體現,或者是國家政府通過行政的力量主動參與到民間社會、文化和藝術的發展中,主要表現為相關政策、方針等政治性話語的制定和實施。在這里,“國家在場”包括中央、省、市、縣等不同級別政府的行政力量在民間社會、文化和藝術中的“在場”,也可以反向地指代民間社會、文化和藝術等在自身發展中對國家意識的主動迎合,通常表現為民間行為主動冠以“國家”符號開展活動,以體現其正規性和合理性。①“國家在場”概念的相關界定和分析,參見高丙中《民間的儀式與國家的在場》(《北京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01年第1期)、張振濤《晉北采風二題——民間花會與國家在場》(《黃鐘》2007年第1期)等論文。本文對“國家在場”概念的借用,主要是強調國家各級政府的行政干預在對宛梆劇種保護和傳承過程中所起的作用,涉及劇團由民間變為國營、宛梆參與各種級別的文藝匯演、宛梆取得不同等級的榮譽、《宛梆音樂》的編纂、入選“非遺”項目、傳承人的認定、宛梆戲校的成立及變更等諸多方面,本文主要選取以下幾個方面進行論述。
戲曲匯演、戲曲調演和戲曲大賽,可分為國家級和地方性,是在政府力量主導下舉行的文藝活動,是“國家在場”的最有力體現。1952年10月6日在國家戲曲改革政策的指導下,由文化部主辦的“第一屆全國戲曲觀摩演出大會”的“戲曲匯演”便是展示戲曲改革成果的重要形式。這種“由中央政府和各級地方政府組織的各種規模的文藝匯演,成為一種集發現藝術品種、挖掘藝術人才、展演藝術形式、普及藝術欣賞、探究藝術特征于一體的具有中國特色的頗具規模的社會實踐活動……在現代傳媒尚未替代舞臺藝術的時期,它對民間文化的推廣普及、加工提升、傳承發展,起到了不可估量的作用”[1]32,由此可見匯演的重要性。而戲曲調演和戲曲大賽、戲曲匯演異曲同工,對于民間藝術的保護和傳承發展同樣意義重大。
雖然宛梆劇種沒有參與國家級的戲曲匯演,但是自20世紀50年代末到90年代,大大小小的戲曲匯演也參加了10余次,并取得了較好的成績,如:1956年秋,傳統戲《化心丸》參加河南省戲曲觀摩匯演,老藝人杜林保獲得演員二等獎;同年,該戲又參加南陽地區戲曲匯演;1958年,《為了鋼》參加河南省現代戲觀摩匯演,導演余果獲得編導一等獎;1959年,《汶江河》《化心丸》參加河南省傳統戲曲匯演,同時獲得劇本整理三等獎,杜林保獲得演員一等獎,青年演員王大英、李秀榮獲得演員二等獎;1998年,新編歷史劇《三院禁約碑》參加河南省第七屆戲劇大賽,獲得金獎;2001年5月參加河南省首屆民間藝術節,演出《繡花女傳奇》《黃鶴樓》《背公公》等折子戲;2006年7月2日,參加河南電視臺《梨園春》欄目舉辦的“河南省稀有劇種專場展演”,演出《黃鶴樓》《背公公》《打金枝》等折子戲;2008年,參加南陽市戲曲大賽獲得金獎;2016年創作的新編歷史劇《內鄉知縣高義永》,獲得了2016年“濮陽杯”第七屆黃河戲劇節大賽劇目金獎;等等。(圖2)
雖說宛梆所參與的都是地方性的匯演或大賽,但從藝術本體上說,每一次匯演前在劇目上的精心挑選,在唱腔和器樂上的悉心雕琢,都會在一定時期內使戲曲的藝術水平得到顯著提高。2008年8月筆者到劇團采訪,恰遇劇團排練新改編的準備參加南陽市戲曲大賽的宛梆傳統名劇《收岑鵬》,且已排練了兩月有余,在與原團長周成順談到劇團為什么要集中如此長的時間去排練傳統戲時,他說:“一個是因為戲是新編的本子,另一個是因為這樣集中地針對一個戲進行排練,對于一些演員的唱腔和表演來說,可以有的放矢、重點擊破,專心地就某一個不足進行調整和完善,對于樂隊來說也能夠精益求精,使每一板、每一弓子出來都是漂亮的,所以說長時間地磨一個戲,雖然失掉了很多的臺口,但得到的是藝術質量的提高。”①采訪時間:2008年8月10日,地點:宛梆劇團原排練廳。2016年7~8月,劇團專門聘請了中國戲曲學院導演系主任劉小軍全程指導,使演員的表演和劇團的導演水準,均有較大的提升。宛梆藝術傳承保護中心主任武新建說:“參加大賽是對咱們戲的階段性藝術創作的檢驗,也可以在很大的程度上,對同志們的表演能力起到提升作用,所以,咱們會不遺余力地投入,爭取能夠拿到好成績,也不辜負縣里和文化局領導們的支持?!雹诓稍L時間:2016年7月15日,地點:宛梆劇團新建大樓二層排練廳。
可以說,由政府部門舉辦的戲曲匯演、調演及大賽等官方活動,在激勵宛梆參賽的同時提升了宛梆的藝術水平,這也是對宛梆的有力保護。
這里的“榮譽”,除了上文提及的在各種匯演、調演和比賽中獲獎之外,還有兩項在政府組織的活動中獲得的榮譽在宛梆的歷史發展中具有重要位置。
一是“天下第一團”稱號的獲得。20世紀80年代末90年代初,中國的戲曲事業普遍進入黯淡期,不少稀有劇種面臨失傳,宛梆的生存和發展難以維持。文化部于1992年舉辦“天下第一團”優秀劇目展演,宛梆劇種以傳統戲《打金枝》獲得多項大獎,周成順獲優秀表演獎,宛梆劇團被授予“天下第一團”稱號?!疤煜碌谝粓F”并不是一個令人歡欣雀躍的稱號,“第一團”也就是“唯一團”,是對一個劇種僅有“唯一”一個專業演出團體的生存窘況的寫照,表明了國家對于地方瀕危劇種的關注,意識到了保護的緊迫性。但是,對宛梆劇種和宛梆劇團而言,在很長時期內,“天下第一團”也被作為一個“顯赫”的名頭,置于劇團的各種宣傳標語中,包括舞臺上方的橫幅。但是,從真實的生存狀態而言,這一名頭并沒有給他們帶來翻天覆地的變化,他們仍然常年奔波在鄉村、城鎮的各種民間禮俗場合。宛梆劇人也并沒有在危機面前低頭,而是變壓力為動力,用行動來維護這一稱號。①筆者曾撰文《他們用什么撐起“天下第一團”?》(《中國文化報》2006年4月23日第8版)論述宛梆藝人如何用行動詮釋“天下第一團”。(圖 3)

圖2 2014年6月27日“唱響白河內鄉”專場
二是國家級榮譽的獲得。20世紀90年代以后,在幾任團長的帶領下,宛梆劇團不僅在有限的生存空間和經濟力量的支撐下,致力于劇團運作模式的改革和宛梆藝術的繼承與創新,很好地保護了宛梆劇種的特色,而且在繁榮地方文化生活方面做出了巨大貢獻,于2002年獲文化部授予“全國文化工作先進集體”,2015年又獲得“第六屆全國服務農民服務基層文化建設先進集體”的榮譽稱號。
與“天下第一團”相比,后者的不同之處在于蘊含了鼓勵和褒獎,是對宛梆及劇團的積極肯定。相同之處在于,這些來自于國家層面的政治話語,促使演員對“國營”和宛梆傳承者身份的認同,也從客觀上提高了他們保護和傳承宛梆的自覺意識。
三是關于劇團對外宣傳時的“冠名”。這里的冠名主要是指在劇團對外宣傳或演出時,冠于“內鄉縣宛梆劇團”或“內鄉縣宛梆藝術傳承保護中心”之前的前綴語。筆者注意到,從國家于20世紀90年代授予宛梆劇團“天下第一團”稱號開始,到收入“非遺”名錄,再到各項國家級榮譽的頒發,這些國家話語表述雖然不盡相同,但都是對該劇種藝術特色或該劇團藝術貢獻的肯定。因此,這些榮譽稱號及其意義也被劇團巧妙地“征用”,大致有“全國文化工作先進集體/‘天下第一團’內鄉宛梆劇團”“國家級非物質文化遺產/全國文化工作先進集體/‘天下第一團’內鄉宛梆”及“國家級非物質文化遺產/全國文化工作先進集體 內鄉縣宛梆藝術傳承保護中心”等幾種“冠名”形式。可見,雖然這種“冠名”隨著這些稱號取得時間的不同,發生著組合上的變化,但都是“國家在場”的體現,在一定程度上,這是對劇團獲得國家認可的合法性地位“無聲地言說”,對劇團形象的樹立,乃至演出市場的開拓,具有積極的影響。
1979年7月1日,文化部和中國音樂家協會聯合發出《收集整理我國民族音樂遺產規劃》的通知。《規劃》指出:“我國民族民間音樂遺產極為豐富……收集整理我國民族民間音樂遺產,是件十分艱巨、復雜,而又細致的工作,應首先根據各地具體情況,按照輕重緩急,分門別類制定規劃,做到有計劃、有步驟和系統、全面地收集?!雹谵D引自馮光鈺《收集整理中國民族音樂遺產50年——芻論集成編輯學》,《音樂研究》1999年第3期,第18頁。自此,《中國民間歌曲集成》《中國民族民間器樂集成》《中國戲曲音樂集成》等“十大文藝集成志書”的編纂工作得以在全國范圍內展開。而中國民族音樂集成河南省編輯辦公室于1983年出版的《中國戲曲音樂集成·河南卷·宛梆音樂》③以下簡稱《宛梆音樂》。(征求意見稿,上下冊),正是在這樣的背景下產生的對宛梆音樂的發掘、整理和保護的重要成果。
此套《宛梆音樂》的資料收集、藝人訪談和編輯撰寫工作主要由內鄉縣宛梆劇團的音樂設計程建坤與謝丹楓、崔明、彭宏甸一起承擔。其對于宛梆音樂保護的重要貢獻在于:
1.資料記錄的全面性。首先,對宛梆唱腔音樂中的慢板、二八板、流水板和散板等板式有詳盡的整理,同時有唱段和例句的詳細講解,特別是對于宛梆特殊唱腔——“謳”音花腔的記載,更是細致入微,這部分內容主要集中在上冊;其次,對宛梆主要樂器和文武場配置及座次作圖表說明,并記錄了32種鑼鼓經的演奏總譜以及不同唱腔板式中的鑼鼓演奏實例;第三,記錄了13首絲弦曲牌、5首詞牌和28首嗩吶曲牌的音樂實例;第四,記錄了《汶江河》《同根異果》《雷振海征西》等32出宛梆傳統名劇的優秀唱段,也搶救和挖掘了不少瀕于消亡的唱腔;第五,記載了歷史上著名宛梆藝人的表演風格、唱腔和演奏水準。這些記錄全面反映了20世紀80年代以前宛梆音樂的整體狀況,且所有的實例均以簡譜的形式記出。
2.資料來源的可靠性。編纂人員在資料收集和整理過程中,所選取的采訪對象、音樂演奏人員等,均是當時對宛梆音樂有深入研究的文化學者或代表宛梆唱腔和器樂音樂最好水平的名藝人,如曲牌音樂的演奏或傳譜主要有宛梆的老藝人范玉聚、董文臣、李玉林和杜林寶等,唱腔音樂的演唱者主要有黨桂軍、王大英、唐金煥、王秀榮、馬林章、范應龍等老一輩名角,記譜則由程建坤、謝丹楓、崔明等擔任。他們都是對宛梆音樂有長期研究并具備記譜能力的音樂工作者。謝丹楓被譽為“宛梆記譜第一人”,他不僅記錄了許多老藝人的經典唱腔,而且還整理成樂譜,改變了劇團沒有樂譜的歷史。程建坤本身即是宛梆劇團的專職音樂設計(編曲)。他們的參與保證了資料的可靠性。在訪談中,談到唱腔記錄的意義,程建坤肯定地說:“以花腔來說,當時(20世紀80年代)采錄的花腔和傳統的花腔比較接近,這是多位宛梆老藝人一致認同的。因為80年代成名的一批演員都得到過解放前知名老藝人親傳或指導,再加之當時劇團經濟上由國家全供,劇團不用像現在這樣天天跑演出,所以演員們有充分的時間加強基本功的訓練,而且他們的思想也不像現代人這樣浮躁,他們對宛梆有股子執著的勁頭。所以,他們的水平都比較高?!雹懿稍L時間:2010年2月10日,地點:程建坤家中。筆者采訪的其他幾位老演員也有同樣的看法。由此可見,《宛梆音樂》所記載的音樂的確代表了宛梆發展高峰時期的藝術水平。
3.保護手段的系統性。《宛梆音樂》在資料的收集和整理過程中,除了以文字、譜例和圖表的形式呈現之外,還進行了錄音資料的采集。正如其《后記》中所言:“宛梆音樂集成卷本在采集錄音時,因當時條件限制,錄音設備不太好,音響效果欠佳?!彪m說效果不佳,但至少我們可以在今后的學習中將譜例和老藝人的精彩唱段進行對照。這一做法和理念對于宛梆音樂的保存和保護,進而對于我們學習宛梆的優秀傳統、傳承宛梆戲,具有重要的意義,同時,我們也應該看到,這離不開國家的政策主導和經濟、技術的支持。
此外,《中國戲曲音樂集成·河南卷》的《宛梆》條目中,也收集和保存了宛梆音樂的部分珍貴唱段資料。
20世紀末,經濟一體化、全球化的浪潮席卷全球,許多國家都不同程度地受到了歐美強勢文化的“文化殖民”。在這樣的背景下,越來越多的人意識到了文化之于一個國家、一個民族的重要意義。因此,出于對“文化多樣性”的保護,聯合國自1989年起陸續出臺了一系列保護政策。①這些政策包括1989年的《保護民間創作建議書》、1998年在聯合國教科文組織第29屆大會上制定的《人類口頭及非物質文化遺產杰作宣言》、2001年的《教科文組織世界文化多樣性宣言》、2002年第三次文化部長圓桌會議上通過的《伊斯坦布爾宣言》、2003年聯合國教科文組織第32屆大會上通過的《保護非物質文化遺產公約》等。進入21世紀后,我國也通過各種方式保護中華民族的優秀文化,如:2003年,中國民間文藝家協會正式啟動“中國民間文化遺產搶救工程”;2003年,文化部、財政部、國家民委、中國文聯等八部委聯合啟動“中國民族民間文化保護工程”;2004年,我國加入聯合國《保護非物質文化遺產公約》,一項全國性的、全民族范圍內的,有完整保護政策和方法的“非物質文化遺產保護”運動拉開序幕。從本質上而言,“非物質文化遺產的保護,是人類對文化多樣性的重要性反思的結果,也是人類對本民族傳統文化反思和尋根的結果”[2]203。
那么,在這項旨在保護、發揚我國優秀傳統文化的運動中,宛梆劇種也因其獨特的藝術魅力在其處于生存危機時被及時地納入到國家的保護中。如果說上文中的“國家在場”體現出的是較為普遍性的、對宛梆的收集和整理的話,那么“非物質文化遺產保護”語境中的“保護”在經過了長時間的探索后(尤其是《中華人民共和國非物質文化遺產法》的實施),更具針對性,具有系統、完善的方法論支持,是對宛梆更有力的保護:不僅有對劇種價值的認定、具體保護政策的實施,還有對于傳承人的確定及搶救性保護,等等。這一層面的保護,主要體現在以下幾個方面:
首先,積極推動宛梆劇種“國家級非物質文化遺產”的申報。經過地方政府和劇團全體演職人員的共同努力,在充分發掘宛梆藝術的多層面價值及分析其面臨的生存危機的基礎上,內鄉縣文化局向國家提交了宛梆劇團申請進入“國家級非物質文化遺產名錄”的申報書。2006年5月宛梆入選第一批“國家級非物質文化遺產名錄”。而宛梆劇團則是作為宛梆劇種唯一的傳承與保護的主體單位,承擔該劇種的相關工作。
其次是對“代表性傳承人”的認定?!按硇詡鞒腥恕钡娜Q為“國家級非物質文化遺產項目代表性傳承人”。國家對其有著清楚的界定:經國務院文化行政部門認定的,承擔國家級非物質文化遺產名錄項目傳承保護責任,具有公認的代表性、權威性與影響力的傳承人。[3]并且,文化部原副部長周和平在2006年12月13~18日于泉州舉辦的“全國非物質文化遺產普查工作暨第二批國家級非物質文化遺產名錄申報工作培訓班”上強調:要加大對非物質文化遺產保護力度,一是要對代表性傳承人進行保護。[4]在此背景下,為了更好地保護宛梆藝人,河南省于2006年7月以“首批民間文化杰出傳承人”的形式,將宛梆劇團原團長、主攻生角的周成順選定為宛梆的傳承人。2008年1月文化部公布“第二批國家級非物質文化遺產項目代表性傳承人名錄”,周成順和程建坤入選其中。2009年4月,周成順、程建坤和李建海同時被選為“第一批河南省省級非物質文化遺產項目代表性傳承人”。2010年6月,河南省公布“第二批河南省省級非物質文化遺產項目代表性傳承人名單”,老團長、主攻生角的范應龍和現任團長劉鐵民又同時入選。至此,宛梆劇種一共有2人被選為國家級傳承人,3人先后被選為省級傳承人。傳承人的選定,不僅是國家對其在宛梆劇種保護方面所具有的重要地位的認定,同時也從國家層面賦予了他們合法的身份。
第三是對國家級傳承人及老藝人的搶救性保護。為了讓非物質文化遺產得到更好的傳承,尤其是讓老年傳承人的技藝和記憶得到記錄和保存,“自2013年開始,文化部在全國選取50個代表性傳承人開展搶救性記錄試點,并著手組織起草制定相關業務標準和技術規范,為全面鋪開提供了科學依據。2015年4月,文化部印發了《關于開展國家級非物質文化遺產代表性傳承人搶救性記錄工作的通知》,啟動300名年滿70周歲及不滿70周歲但體弱多病的國家級代表性傳承人記錄工作,逐年分步實施,爭取‘十三五’時期全面完成國家級代表性傳承人的搶救性記錄工作。截至目前,中央財政累計支持對839名國家級代表性傳承人開展搶救性記錄工作,一批代表性傳承人所承載的獨到技藝、文化記憶得到記錄和保存”[4]。由此可知,其實施的主要對象是國家級傳承人,而那些同樣掌握優秀非物質文化遺產的知識和技藝的省級、市級、縣級傳承人同樣需要進行搶救性保護。值得一提的是,宛梆劇團在地方政府及文化局的支持下,很早就開始了對老藝人掌握的劇目和唱腔的書面整理工作,近期又開始了錄音和錄像工作。從2017年9月20日開始,在宛梆劇團的大院內搭起舞臺,開始對知名老藝人進行代表性唱段的集中錄像。這些資料不僅是宛梆劇種的珍貴文獻,同時也將很快被用于宛梆的人才培養與劇種音樂、劇目的恢復性建設中。
可以看出,宛梆入選“非遺”名錄,周成順和程建坤等優秀藝人入選國家級和省級的“非遺”傳承人名單,以及當下對老藝人的搶救性保護,都體現了國家力量對于宛梆保護的重要意義。同時也證明了國家“非遺”保護工作中“保護為主、搶救第一、合理利用、傳承發展”和“政府主導、社會參與、明確職責、形成合力”等指導方針和原則的正確性。
“文化自覺”是人類學家費孝通先生晚年提出的重要概念,他指出,“文化自覺只是指生活在一定文化中的人對其文化有‘自知之明’,明白它的來歷,形成過程,所具的特色和它發展的趨向”,它“是一個艱巨的過程,首先要認識自覺的文化,理解所接觸到的多種文化,才有條件在這個已經在形成中的文化多元的世界里確立自覺的位置”。[5]232-233費孝通先生正是站在文化多元的高度尋求中國文化的價值,其“文化自覺”的理念核心就是:文化自覺是人們對文化的自我認知,只有充分認識中華民族傳統文化的重要價值,才能夠找到本民族文化的根基,進而自覺地保護它、傳播它,使其在世界經濟一體化、文化多元化的新格局中,保持獨特的魅力。費孝通先生的“文化自覺”,是歷史經驗積累的結果,反映了歷史的客觀性:歷史進程中不同行為主體的實踐,處處體現著對文化的認同,以及建立在認同基礎上的“文化自覺”。
那么,從這個意義上講,全體中國人,無論是國家政府還是普通百姓,都需要對中國的傳統文化形成“文化自覺”,明白它的來歷與價值。而當下中國“非遺”保護工作的推進及諸多政策方針的實施,恰恰反映了國家層面對中國傳統文化的“文化自覺”。
近兩年來,國家大力弘揚中華優秀傳統文化,尤其是對傳統戲曲的扶持力度大大加強,先后頒布了《中共中央關于繁榮發展社會主義文藝的意見》(2015年)、《關于支持戲曲傳承發展的若干政策》(2015年),這確立了由政府扶持戲曲事業的方針,把戲曲的保護、傳承和發展,提升到國家和社會發展的戰略層面。2017年1月,中共中央辦公廳、國務院辦公廳印發的《關于實施中華優秀傳統文化傳承發展工程的意見》中也提到,要實施戲曲振興工程,做好戲曲“像音像”工作,挖掘整理優秀傳統劇目,推進數字化保存和傳播。而之后連續出臺的三項措施,又讓我們看到了國家對戲曲的扶持力度和重視程度的不斷加大。2017年5月27日,中宣部、文化部、教育部、財政部四部委聯合印發《關于新形勢下加強戲曲教育工作的意見》,提出優化戲曲專業結構布局、完善戲曲人才培養體系、創新戲曲人才培養模式、鼓勵院團深度參與實踐教學、積極推進招生與用人一體化、建立健全戲曲教育質量評價機制、搭建平臺展示教育教學成果等七項主要任務。2017年6月1日,文化部辦公廳發布《開展“中華優秀傳統藝術傳承發展計劃”2017年度戲曲專項扶持工作的通知》,主要內容包括“名家傳戲——當代戲曲名家收徒傳藝”工程,昆曲傳統折子戲錄制和地方戲曲院團文獻、資料數字化影像化保存等。之后,中宣部、文化部、財政部三部委又聯合印發《關于戲曲進鄉村的實施方案》,提出到2020年,在全國范圍實現戲曲進鄉村制度化、常態化、普及化,增加農村公共文化服務總量,解決農民看戲難的問題,形成政府、市場、社會協同推動農村文化建設的良好局面。

圖3
上述文件不僅對各劇種、各級各類劇團的傳承與生存有明確的扶持計劃,對相關農村戲曲配套設施的布局、戲曲表演的具體方式等也都有詳細的安排,這讓我們看到了國家對于解決地方戲曲生存發展問題所做的努力和中國傳統戲曲復興的光明前途,更看到了國家層面對傳統文化、傳統戲曲價值的高度認同,以及在認同基礎上的文化自覺行為。
具體到宛梆劇種,我們同樣可以認為,在對其保護和傳承中體現出的“國家在場”:各種政治性演出活動、評獎、比賽和“非遺”的申報、后期各級扶持政策的落實、傳承人評選及保護等等,即為各級政府和文化部門“文化自覺”的一種體現。
綜上所述,在對宛梆劇種的保護與傳承過程中,我們看到了“國家在場”的力量。雖然,宛梆一定程度上是被納入了政府行政管轄的范疇之內,也需要完成必要的政治演出任務,不可避免地在生存方式、文化空間及藝術觀念上發生了重構,但是,從宛梆劇種的保護和傳承角度講,在各級政府的扶持和推動中,宛梆也獲得了巨大的社會效益、經濟效益及較為穩定的、持續性發展的動力,這是“國家在場”值得肯定的主要方面。然而,國家力量終歸是外部原因。劇種和演員由內而外的身份認同及文化自覺,對劇種保護與傳承產生的影響更為重要,也更需要我們深入探討。因為,宛梆藝人從藝術的本質規律出發,對宛梆音樂、傳承方式乃至宛梆劇團生存模式所做的改革、創新,才是維系劇種生存與傳承的核心要素。這也能夠反過來影響各級政府在劇種保護與傳承中的觀念和行為,進一步塑造在弘揚中華優秀傳統文化、支持戲曲傳承發展中的“國家”形象。筆者將對這一問題另文專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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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王永健.新時期以來中國藝術人類學的知識譜系研究[M].北京:中國文聯出版社,2017.
[3]國家級非物質文化遺產項目代表性傳承人認定與管理暫行辦法[EB/OL].2008-05-14[2017-10-28].http://www.gov.cn/gongbao/content/2008/content_1157918.htm.
[4]黨的十八大以來我國非遺保護工作綜述[EB/OL].2017-10-17[2017-10-28].http://www.gov.cn/zhuanti/2017-10/17/content_5232430.htm.
[5]費孝通.反思·對話·文化自覺[M]//潘乃谷,王銘銘,編.田野工作與文化自覺.北京:群言出版社,199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