利潤率決定著資本積累,資本積累在很大程度上塑造了經濟增長。從根本上說,一套成熟的積累體制可以確保資本收益穩(wěn)定增長,有效緩解資本盈余過度累積的困境。然而,每一套積累體制都有它的生命周期,因而資本主義積累體制的演化呈現(xiàn)出階段性特征。從戰(zhàn)后至21世紀初,資本主義積累體制歷經了兩個階段:20世紀70年代前為管制主義的積累體制;20世紀70年代末至21世紀初為自由主義的積累體制。本文主要論述后一階段資本積累體制形成的歷史背景、基本特征和內在沖突。
利潤率是資本積累的刺激和動力。美國經濟利潤率于20世紀60年代中期發(fā)生向下轉折,致使資本積累和經濟增長減速。1973—1974年的世界性經濟危機則預示著戰(zhàn)后長期繁榮時代的結束和“停滯通脹”并存階段的開始。

圖1 美國非金融公司部門稅后利潤率,1966—1982資料來源:美國商務部經濟分析局、美國勞工部勞工統(tǒng)計局
實證分析顯示,1966—1982年間非金融公司部門的利潤份額回落了近6個百分點,對利潤率下滑的貢獻率達2/3。這一時期,利潤份額收縮是平均利潤率出現(xiàn)下滑的直接原因。進一步地,我們考察利潤份額為何出現(xiàn)回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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表1 兩個時段生產率和工資增速的對比
資料來源:美國商務部經濟分析局、美國勞工部勞工統(tǒng)計局

在經歷了20世紀70年代的“滯脹”危機之后,發(fā)達資本主義國家在沖突、危機和調整變革中開啟了一個新的體系積累周期。這一體系運轉了大約30年后,動力趨于減弱,最終耗竭于2008年爆發(fā)的金融危機。如何定義這一階段的積累體制?鑒于這一階段主流的經濟理論與經濟政策都以自由放任的市場調節(jié)為取向,因而有學者將其概括為新自由主義資本積累方式或者新自由主義積累體制,[1][2]也有學者根據(jù)金融資本的霸權地位而稱其為金融主導的積累體制。[3]國外左翼學者在描繪這一時期資本主義的典型特征時,主要使用了三個術語:新自由主義、全球化和金融化。愛潑斯坦將這三股力量的興起看作是20世紀70年代末以來全球經濟變革的主要特征,而金融化是其中的關鍵。新自由主義和全球化都是金融資本的霸權勢力在世界重新興起的表現(xiàn)。[4]福斯特亦持相同看法,他在《資本主義的金融化》一文中指出,在過去30年資本主義變化的三個主要特征——新自由主義、全球化和金融化中,金融化是其中的主導力量。[5]我們認為,新自由主義時代的資本積累體制,既然是對戰(zhàn)后管制主義積累體制的一種否定,那么它肯定具有自由主義積累體制的特征,但是與先前的自由主義積累體制不同的是,它在形態(tài)和規(guī)模上發(fā)生了金融化和全球化轉型。在這一階段,壟斷資本借助金融化對經濟關系進行全面滲透,借助全球化向更廣區(qū)域擴張。
新自由主義、金融化、全球化這三股力量并非一個互不影響的組合。20世紀70年代,“在盈利性投資機會日漸稀缺的情形下,”[5]壟斷資本在新自由主義理論的“庇護”下向外進行全球化擴張,對內進行金融化滲透,以求修復資本的盈利能力。壟斷資本主義一方面把實體產業(yè),尤其是低技術含量的生產環(huán)節(jié)向海外轉移,另一方面在國內集中發(fā)展金融業(yè)和高端服務業(yè),這一轉型正好“促成了”生產和金融的國際分工。實際上,全球化和金融化業(yè)已構成新自由主義時期支撐壟斷資本主義體系運轉和擴張的兩大支柱,缺少其中任何一個支柱,壟斷資本積累就將失去動力,陷入長期停滯困境。當然,全球化和金融化也相互作用,相互催化。“新自由主義+全球化+金融化”三者組合把壟斷資本主義推向更廣區(qū)域和更高階段,“更廣區(qū)域”指形成了《理解資本主義:競爭、統(tǒng)制與變革》一書所說的“跨國資本主義”,“更高階段”指形成了哈維所說的“新帝國主義”。
全球化與新自由主義相互加強。首先,主張自由貿易的新自由主義理論要求解除對要素跨國流動的限制,資本流動更加自由,推動了生產、貿易和投資的全球化進程。其次,經濟全球化也促進了新自由主義的傳播,成為新自由主義全球性擴張的有力推手。經濟全球化使得“核心”壟斷資本主義國家能夠更加暢通地把新自由主義意識形態(tài)、理論和政策包裝成科學和文明,“布施”給“外圍”不發(fā)達國家。例如,開給拉美國家的藥方“華盛頓共識”就要求深陷債務困境中的拉美國家實行貿易自由化、資本進入特別是FDI進入自由化、放松政府管制等等。[6]可是,一旦不發(fā)達國家選擇向壟斷資本敞開大門,就很難抵御新自由主義的滲透和侵蝕。況且,新自由主義經濟學理論如貨幣主義、供給經濟學以及新制度經濟學等還被它的鼓吹手宣稱:這是指引不發(fā)達國家邁向現(xiàn)代化的“圣經”。
金融化與新自由主義也緊密相連。首先,新自由主義扮演了金融資本的宣傳隊和吹鼓手的角色。在自由化和市場化方面,其力促政府減少對金融部門的監(jiān)管,鼓吹金融自由化、利率市場化、金融混業(yè)經營等。新自由主義者篤信,金融自由化能夠更加有效地配置金融資源,促進經濟增長;在私有化和小政府方面,新自由主義力主縮小政府開支,削減公共福利項目,推動國有企業(yè)私有化。這樣一來,金融資本就能夠順理成章地對公共資產和普通民眾進行劫掠。其次,金融化了的資本主義更加依賴新自由主義的理論主張。因為凡是執(zhí)行了這一套理論的國家和地區(qū),其金融自由化程度更高,能夠為金融資本自由進出和肆無忌憚的投機性掠奪提供便利和機會。在資本市場,國際金融投資巨頭還能伺機攻擊發(fā)展中國家脆弱的金融體系,趁機對它們數(shù)十年積累的資產進行洗劫。墨西哥金融危機和亞洲金融危機中都可以窺見國際投機資本的身影。可見,全球金融體系構成了發(fā)達的“中心”地區(qū)向落后的“邊緣”地區(qū)汲取資源和剩余價值的重要途徑。[7](P137)
綜合考慮上述因素,筆者認為,可以把當代發(fā)達資本主義的積累體制概括為全球化金融化的新自由主義積累體制,這一概括可以更好地把握經濟全球化時代壟斷資本主義的主要特征。
當代資本主義的全球化積累體制建立在全球價值鏈分工體系基礎之上,生產的社會化、國際化程度比壟斷資本主義時期顯著提高。全球價值鏈分工兼具組織內部分工和組織間分工的二重屬性,[8]在此種分工體系下,生產過程被分成跨國的、通常相距較遠的環(huán)節(jié),然后再通過貿易和跨國公司內部的運籌經營把這些環(huán)節(jié)整合到全球生產鏈中。[9](P84)因此,全球價值鏈分工使得組織內分工更加深入,企業(yè)間聯(lián)系更為緊密,是一種更為細致和發(fā)達的分工形態(tài)。跨國公司主導的全球生產網絡意味著資本積累的不同階段和生產的不同環(huán)節(jié)可以布局于最有利可圖的國家和地區(qū)。生產過程的國際化、分散化擴大了商品交換的深度、廣度和規(guī)模。在當代全球分工體系下,出現(xiàn)了真正意義上 “一切國家的生產和消費都成為世界性的了”[10](P35)這一圖景。隨著國際分工程度的不斷深化,生產和消費之間插入的中間環(huán)節(jié)越來越多,投入到全球交換體系中的商品數(shù)量和種類越來越豐富,同時有越來越多的國家和地區(qū)被席卷入這一體系,分工體系的全球性擴張,極大地深化和拓展了世界資本主義積累體系。
表面看來,在全球價值鏈分工格局下,各國能夠發(fā)揮比較優(yōu)勢參與國際分工,本質上看,它仍然是一個不平衡、不平等的等級鏈分工體系,處于價值鏈高端的國家和處于價值鏈低端的國家是自上而下的剝削性關系。生產過程國際化使得中心國家能夠更加“文明”地剝削外圍發(fā)展中國家和地區(qū),因為后者為了發(fā)展往往不得不主動融入前者主導的世界體系,接受各種附加條件。而且,從20世紀60年代起,很多外圍國家就調整了發(fā)展戰(zhàn)略,從“進口替代”向“出口導向”轉型,并制定了各種優(yōu)惠政策如稅收減免、財政補貼、信貸扶持等,“獻媚于”發(fā)達國家的跨國壟斷資本。全球化積累體制下,具備先天優(yōu)勢的跨國公司在“資本—勞動”、“資本—資本”以及“資本—國家”三種關系中,基本掌握了主導權。
首先,在“資本—勞動”關系上,生產活動的分散化使得跨國公司能夠在全球范圍內選擇和雇傭勞動力。這就如同建立了一支全球勞動后備軍,如此一來,勞資妥協(xié)更難達成。因為跨國公司是有組織的實體,而全球勞動后備軍卻是無組織的,不存在一個跨國工會或全球工會來保護他們的權益,而且“空間化”生產使得資本能夠利用“生產的轉移”作為威脅手段,來更加有效地控制勞動力,瓦解工人對地域和國界的偏好。
其次,在“資本—資本”關系上,跨國公司主導著全球生產鏈和供應鏈,盡管其也面臨著全球范圍內大中小企業(yè)的競爭,但是跨國公司通常坐擁資本、技術、管理和規(guī)模優(yōu)勢,能夠通過外包、并購、合資等手段控制很多中小企業(yè)。一般來說,跨國公司控制著產品的研發(fā)設計環(huán)節(jié),擁有核心部件知識,而外圍發(fā)展中國家的企業(yè)多從事勞動密集型的生產加工環(huán)節(jié),承擔著簡單零部件大批量生產的責任。跨國公司往往利用其在設計規(guī)則及核心部件上的壟斷力量,將從事低技術含量的外圍企業(yè)鎖定在微利的俘獲型網絡。這就意味著跨國公司的壟斷資本不僅能夠剝削全球勞動力,還能夠壓榨全球的中小資本。
最后,在“資本—國家”關系上,跨國公司在母國和東道主國家都能夠通過游說等手段影響決策者,游說政府制定有利于資本流動與對外投資的優(yōu)惠政策。20世紀80年代以來,政府在社會福利、勞工權益等方面的保護力度趨于減弱。不僅如此,很多發(fā)展中國家還會對跨國公司提供種種優(yōu)惠政策以吸引它們的直接投資。全球化時代,盡管跨國公司富可敵國,全球經濟的社會化程度進一步加深,但是政府監(jiān)管受到種種限制,全球經濟更加失序。
在新自由主義橫掃全球的時代,全球實體經濟產能過剩與有效消費需求不足之間的矛盾進一步發(fā)展,全球剩余價值的生產能力雖然不斷提升,但是剩余價值的實現(xiàn)條件卻明顯惡化。實體經濟領域投資機會匱乏,迫使大量資本脫實向虛,涌入無需生產環(huán)節(jié)就能賺錢的虛擬經濟,“利潤的獲取越來越多地通過金融渠道進行,代替了傳統(tǒng)的商品生產和貿易渠道”。[11]當代資本主義積累的金融化表現(xiàn)在相互依存的兩個方面:社會生產和再生產的金融化以及金融資本的經濟和政治權力的不斷上升。
馬克思指出,生產、交換、分配與消費構成一個總體的各個環(huán)節(jié),一個統(tǒng)一體內部的差別。[12](P23)隨著資本主義金融化的發(fā)展,金融關系已完全滲透甚至操縱著經濟運行的生產、交換、分配和消費環(huán)節(jié)。
首先,在生產環(huán)節(jié),所有權和管理權分離固然使得金融資本所有者不再直接干預非金融企業(yè)的生產活動,但是企業(yè)的生產活動卻日益受金融關系的滲透。因為:(1)企業(yè)開展生產活動所需的貨幣資本日益依賴于金融中介而不是內部留存收益,大企業(yè)多依靠資本市場融資,傳統(tǒng)銀行的信用中介功能減弱;(2)股東價值導向使得大型企業(yè)CEO的行為目標短期化,CEO們致力于使公司股價短期內上升,而不是需要花費較長時間才會產生績效的長期生產投資。[9](P87)大公司把相當多的一部分利潤用于股票回購。據(jù)統(tǒng)計,449家在2003到2012年上市的標準普爾500指數(shù)公司在此期間共斥資2.4萬億美元來收購自己的股票,占總收益的54%,還有37%的收益被股息紅利吸收,企業(yè)最終只剩下很少一部分資金用于提高生產能力和員工薪酬。[13]帕利的研究表明,1980年以后,美國非金融公司相當大一部分借款用于回購股票,導致債務與權益的比率上升。2006年,股票回購額達到了非住房性投資支出的 43.9%。[14](3)企業(yè)的利潤來源趨向于依賴金融投資,有更多企業(yè)通過金融業(yè)務而不是生產過程去尋找資本快速增殖。例如,2007年,福特汽車公司全年稅前利潤為58億美元,其出售汽車創(chuàng)造的利潤僅為8億美元,另外50億美元的稅前利潤是經營信貸和租賃等金融業(yè)務所得。[15]
其次,在交換環(huán)節(jié),金融創(chuàng)新快速推進,金融產品交換的深度、廣度和復雜程度前所未有。(1)金融市場上的交易活動很多在瞬間可以完成。信息技術和網絡技術的廣泛運用,降低了金融產品的交易成本,加快了流通過程,縮短了清算時間,數(shù)以億計的資金交易在瞬間就能完成。(2)金融產品的交易價格波動很大,因為投機者為了斬獲價格快速波動帶來的利潤,往往主動制造并加速價格的波動。[16](3)金融業(yè)務越來越脫離實物生產,甚至與它們沒有任何聯(lián)系,完全就是一種賭博交易,如利率期貨、股指期貨和外匯期貨交易等。
再次,在分配環(huán)節(jié),金融部門主導了非金融企業(yè)部門的剩余價值分配方式。(1)非金融企業(yè)部門的利潤中用于支付股息和紅利的比重越來越高。20世紀六七十年代至八九十年代,美國非金融公司對金融市場的回報支付額占其現(xiàn)金流的比重上升了一倍有余。[4]埃爾多干·巴基爾和艾爾·坎貝爾考察了美國公司部門凈紅利支出占凈稅后利潤份額的演變,同樣支持上述論斷。1950—1966年,紅利支出約占剩余部分的 40%,留存收益約占 60%。從那時起到1997年,紅利支出持續(xù)增長,在美國金融危機前夕已占公司最終的資金分配的 80%左右。[17](2)食利者增多,收入差距擴大?!皩_基金經理通常從交易費用以及年度利潤中抽取大量收入。這些收入來自于使用別人的錢投機金融資產。報酬常常采取金融資產的形式,從而帶來資本收益并逃避了稅負。相似的,企業(yè)經理以股票期權以及其他金融機制的形式獲取收入,而這常常偽裝成工資。最后,會計師、律師等為金融運作提供必要的技術支持的人,他們的收入也大幅度增加了?!盵18]金融化發(fā)展使得收入更加集中于能夠獲取財產性收入的階層,擴大了貧富差距。2001年,美國1%最富有人口所持有的金融財富(不包括其房產權益)比80%最貧窮人口所擁有的金融財富多4倍。1%最富有人口擁有價值1.9萬億美元的股票,這與其他99%的人口所持有的股票價值大致相當。[5]

圖2 公司部門凈紅利支出占凈稅后利潤的份額,1946—2008 (%) 資料來源:埃爾多干·巴基爾,艾爾·坎貝爾,《新自由主義、利潤率和積累率》,國外理論動態(tài),2011年第2期。
最后,在消費環(huán)節(jié),資本主義金融化發(fā)展突出地表現(xiàn)為居民負債消費的過度膨脹。新自由主義時期,由于收入差距兩極分化,低收入家庭只能依賴借債消費完成勞動力的生產和再生產。分期付款、信用卡購物、次級房貸等消費形式助推了寅吃卯糧的消費行為。當然,負債消費所產生的利息和傭金收入也成為金融資本積累的重要來源,因為這些債務最終要用家庭收入去償還。由此可見,金融資本不僅分割產業(yè)資本帶來的剩余價值,而且從消費方式的金融化中進一步榨取工薪階層。也就是說,壟斷資本不僅要從生產和流通中牟取利潤,而且還要從消費中賺取各種好處。正因如此,政府、媒體和經濟學家都將寅吃卯糧的消費行為宣揚為一種“明智之舉”,而且金融機構也全力支持普通民眾的透支消費。此外,債務還成了金融衍生品創(chuàng)新的“發(fā)酵劑”, 美國的各種所謂“金融創(chuàng)新產品”大都由美國政府債務、公司債務以至普通消費者的消費抵押債務等等包裝而成;同時,要高杠桿運作,購買這些金融衍生產品,又需要舉借新的債務。[19]
隨著經濟金融化的發(fā)展,金融資本日漸膨脹,在整個資本主義社會中的經濟和政治權力不斷上升。保羅·斯威齊曾指出:真正的權力與其說是在公司的董事會里,不如說是在金融市場里。而且,如同公司的CEO一樣,金融市場越來越決定著政治權力的行使者什么可以做,什么不可以做。[20]在新自由主義時代,政治上層建筑要服從和服務于金融資本的利益需求。在美國,華爾街高管和政府官員的身份可以相互轉換,政府制定的監(jiān)管政策,可以說很難撼動華爾街金融財閥的利益。每當出現(xiàn)金融危機時,政府還要對他們及時施以援手。威廉·K·塔布指出,因為金融部門已經取得了對(美國)其他經濟部門的操控,實際上也取得了指揮債務人、弱勢公司和(美國)政府的權力。由于它的權力增長,它可以要求在更大程度上不受管制,從而使得它進一步膨脹。[21]
總之,當代資本主義積累的全球化和金融化表明,資本的毛細血管不僅可以遍布世界各地,汲取全球生產的剩余價值,而且可以滲透至經濟、社會以及政治運行的各個環(huán)節(jié),全方位榨取資源和剩余價值。由此一來,全球化金融化的新自由主義積累體制更加增強了壟斷資本的力量。
如果說戰(zhàn)后資本主義經歷了一段“利潤擠壓”期,那么新自由主義時代則見證了資本力量的崛起和勞工力量的衰退,而這導致了勞動擠壓和勞動份額的萎縮。與利潤擠壓相對應,勞動擠壓這一概念,旨在刻畫當收入分配發(fā)生了不利于勞方的變化時,勞動份額受到擠壓,利潤份額得以擴張并能阻止利潤率下降,甚至在一定時期里推動利潤率上升的情形。1970年以來,全球化、金融化與新自由主義政策對勞工構成了三重擠壓,這種結構將生產工人“置于具有高度剝削性的生產關系之下”,成為新自由主義時期資本利潤率復蘇的基礎?!叭財D壓”可以用一個三角形示意圖表示如下:

圖3 三重擠壓示意圖
上述三股力量對勞工產生的擠壓,可以從它們對勞動者實際工資、勞動效率和勞動強度三個變量施加的影響分別加以說明。在下表中, “↑”表示它們提高了某一變量的增速或程度;“↓”表示相反;“/”表示影響不明確。

表2 對勞工的實際工資、勞動效率和勞動強度的影響
20世紀70年代,由于凱恩斯主義在解釋“滯脹”問題上出現(xiàn)理論失靈,貨幣主義、理性預期學派和供給學派趁機把“滯脹”的根源歸罪于凱恩斯主義的國家干預理念及其在戰(zhàn)后的政策實踐。與凱恩斯主義的國家干預相反,這些學派大都把古典自由主義奉為圭臬。后來,隨著里根和撒切爾夫人上臺,這些學派的理論主張被付諸實施。在美國,里根總統(tǒng)接受了供給學派和貨幣學派的政策主張,實施了一整套以“減稅、削減福利支出和減少政府干預”,以及貨幣緊縮為核心的改革方案?!袄锔锩睂艛噘Y本松綁,創(chuàng)造了有利于資本盈利的條件,成功扭轉了經濟利潤率的下滑態(tài)勢。20世紀80年代以來,勞動報酬占國民收入的比重不斷下降,資本收入占國民收入的比重不斷上升,利潤份額日趨增大,利潤份額的擴張推動了利潤率的回升。如圖4和5所示,20世紀80年代以來,美國非金融公司部門的利潤份額和利潤率都經歷了一個較大幅度的回升。利潤率的復蘇增強了美國經濟增長的活力,其不但擺脫了“滯脹”危機的困擾,而且在20世紀80年代后引領全球經濟走向復蘇,并于20世紀90年代開啟了一個“高增長、低通脹、低失業(yè)”即“兩高一低”并存的“新經濟”時代。[22]

圖4 非金融公司部門稅后利潤率,1982—2006 資料來源:美國商務部經濟分析局、美國勞工部勞工統(tǒng)計局

圖5 非金融公司部門利潤份額,1982—2006 資料來源:美國商務部經濟分析局、美國勞工部勞工統(tǒng)計局
實證分析顯示,1982—2006年間,利潤份額對非金融公司部門利潤率回升的貢獻率高達82%,對利潤率復蘇起到了關鍵作用。根據(jù)我們的測算,非金融公司部門利潤份額在此期間上升了4.6個百分點,增長主要發(fā)生在1982—1984年,1990—1997年和2001—2006年。因此,在新自由主義時期美國經濟經歷了一個典型的“勞動擠壓”過程。
1982—2006年,美國非金融公司部門的勞動份額下滑了12.9個百分點,勞動份額的下滑源于實際工資的停滯和勞動生產率的回升。如表3所示,在這一時期,非金融公司部門生產工人的實際工資增長率僅為1.1%,不僅遠低于1958—1966年的2.43%,而且低于1966—1982年經濟下行時期的1.68%。與此同時,勞動生產率在一定程度上得到了恢復,其增速為2.1%,比1966—1982年高約0.8個百分點。

表3 三個時段生產率和工資增速的對比
資料來源:美國商務部經濟分析局、美國勞工部勞工統(tǒng)計局
探尋這種變化的具體根源,可以發(fā)現(xiàn):第一,生產工人的實際工資停滯不前與全球價值鏈分工的發(fā)展以及新自由主義政策的實施有很大關系。一方面,資本在全球的流動性增加,強化了資本對勞動力的控制。在全球價值鏈分工模式下,工人不僅要和國內同行競爭,還要和遍布全球的他國工人競爭。資本的自由流動可以要挾勞動者,并將“勞資對立轉變?yōu)椴煌瑖覄趧诱咧g的對立,”[23]勞資妥協(xié)更難達成。產業(yè)或生產環(huán)節(jié)向他國轉移還“使得大量新增就業(yè)崗位來自低工資、低福利、高流動性的服務業(yè)。服務業(yè)的工會化和集體協(xié)商程度非常低,工人要么選擇低工資,要么失業(yè)?!盵24]另一方面, 新自由主義經濟政策的實施造成勞資力量對比嚴重失衡。以自由化、私有化、市場化和國家干預最小化為宗旨的新自由主義經濟政策,導致工會成員率不斷萎縮,社會福利和保障被大幅削減,削弱了勞工階級的力量?!昂诵摹鈬毙途W絡化組織結構的形成進一步降低了整體雇員的勞動報酬,因為只有相對很少的一部分高技能核心雇員實現(xiàn)了終身雇傭或被提供了就業(yè)安全,絕大多數(shù)外圍工人的工資水平往往被壓低在勞動力價值以下,處于過度剝削狀態(tài)。
第二,勞動生產率的恢復與全球價值鏈分工的演化,新福特主義與后福特主義生產組織方式的形成以及全球經濟競爭的強化是分不開的,這里不再贅述。*詳見 魯保林, 趙磊:《美國經濟利潤率的長期趨勢和短期波動:1966—2009》,《當代經濟研究》, 2013年第6期。
全球化金融化的新自由主義積累體制的形成和發(fā)展,把愈來愈多的國家卷入了跨國公司主導的全球分工體系,壟斷資本積累的矛盾必然要在更大范圍激化。馬克思在評論自由貿易時曾指出,在實行自由貿易以后,政治經濟學的全部規(guī)律及其最驚人的矛盾將在更大的范圍內,在更廣的區(qū)域里,在全世界的土地上發(fā)生作用。[25](P292)全球化金融化的新自由主義資本積累體制,固然為利潤攫取和資本積累創(chuàng)造了更好條件,在較大程度上刺激了中心國家利潤率的復蘇和經濟增長,但是此種積累體制又不可避免地造成剩余價值生產和實現(xiàn)的矛盾在全球范圍內不斷發(fā)酵激化。全球化金融化積累體制重塑了生產資本和金融資本的國際分工,資本過剩的表現(xiàn)形式變得更為復雜。從過剩的形態(tài)和分布區(qū)域來看,全球化金融化資本積累體制下,過剩在發(fā)展中國家集中表現(xiàn)為實體經濟的產能過剩,在發(fā)達國家則異化為虛擬經濟的過度繁榮。[26]也即是說,資本主義的全球化金融化發(fā)展使得發(fā)達國家的過剩主要表現(xiàn)為金融資產或金融資本過剩,發(fā)展中國家的過剩主要表現(xiàn)為實物產品或生產資本的過剩。全球化金融化積累體制的矛盾及其不平衡可以用馬克思經濟學的再生產圖式進行說明。
為排除干擾因素,集中分析上述資本積累體系的具體機制和內在矛盾,我們構造一個高度簡化的全球經濟再生產圖式進行分析。這里,我們把全球經濟視為一個整體,并把全部生產活動劃分為第一部類和第二部類(下面分別用下標1和2表示),第一部類為生產資料生產部門,第二部類為生活資料生產部門。我們假設發(fā)達國家(用下標D表示)只從事第一部類生產,發(fā)展中國家(用下標U表示)只從事第二部類生產。每個生產部門產品的價值都由不變資本、可變資本和剩余價值三部分組成,即W=C+V+M。在擴大再生產中,剩余價值將分為資本家的個人消費和追加投資兩部分,而追加投資又分為追加不變資本和追加可變資本兩部分。*生產圖式的設計受錢書法、周紹東(2011)啟發(fā)。參見錢書法、周紹東:《新國際分工格局的結構性矛盾——馬克思社會分工制度理論的解釋》,《當代經濟研究》, 2011年第11期。即有
M=E+ΔK=E+ΔC+ΔV
式中, M表示剩余價值,E表示資本家的個人消費部分,ΔK表示追加投資,C表示不變資本,V表示可變資本。通過對剩余價值的分割,產品的價值構成組合發(fā)生了變化。
這里上標t-1和t表示連續(xù)兩個不同的再生產周期。由此,全社會的產品在價值形態(tài)上可作如下分割:
第一部類的不變資本和第二部類的可變資本及資本家個人消費可以在本部類完成,社會再生產的順利進行要求第一部類的可變資本與資本家的個人消費與第二部類的不變資本在價值上相等,在使用價值上互補,即要求

由此產生的有效需求不足,將會阻礙兩大部類間也即核心和外圍地區(qū)間交換的正常進行。在此種情況下,核心的發(fā)達資本主義國家的低端勞動力被迫通過“借貸消費”方式完成勞動力的生產和再生產,同時發(fā)達國家和發(fā)展中國家的富裕階層也因財富增長增加了奢侈品消費。而外圍地區(qū)的產業(yè)利潤又通過資本市場回流到核心地區(qū)即發(fā)達資本主義國家,以支撐后者的軍事支出和負債消費,進而保持上述再生產循環(huán)的正常運行,即
此處,B表示債務支出。
綜上,全球化金融化新自由主義積累體制,是20世紀70年代以來核心資本主義區(qū)域在利潤率下降壓力下,把一般生產環(huán)節(jié)向外轉移,以尋求新的投資出路和利潤增長點,進而重塑國內產業(yè)競爭優(yōu)勢的結果。這種積累體系固然有利于增強壟斷資本的權力,并在一定時期內推動了中心國家利潤率的回升,但是與這種積累體制相伴的去工業(yè)化、收入分配兩極分化以及全球貿易失衡等問題,最終引發(fā)了更具破壞性的全球經濟危機。這就表明,建立在透支消費、虛擬經濟以及全球經濟關系都已嚴重失衡之上的全球化金融化新自由主義資本積累體制,必然是不可持續(xù)的。2008年國際金融危機爆發(fā)至今已近10年,全球經濟仍未恢復元氣,資本主義經濟進入“新平庸”時代。顯然,自由放任的資本主義生產方式需要一場全面而徹底的結構性改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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