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亞文
英國倫敦國際戰略研究所的杰拉爾德·西格爾1999年在美國《外交事務》雜志發表《中國重要嗎》一文,直指中國是全球經濟中的“小角色”,軍事上的“二流國家”,政治影響“微不足道”。如今快20年過去了,在很多西方人的不看好中,中國風景愈加麗好,無論經濟、軍事還是國際影響,恐怕再沒人敢說中國是“小角色”“二流國家”。倒是以往被奉為“燈燈”的美歐國家愈發成了“問題”。
在一個國家間聯系日益密切的全球性網絡中,國家間競爭很大程度已經體現為戰略能力的競爭,誰在戰略能力上高人一籌,誰就更有可能精心籌劃未來,在危機和挑戰來臨時更加應對有方。現在的西方國家對內面臨治理挑戰,對外處理國際事務時無力甚至混亂,都根源于它們的戰略能力出了問題。
一個國家按照自身意志自主決策、保持戰略自由權的能力,可稱為戰略能力。筆者曾概括規模較大國家所需要的六種戰略能力,即有效的政治社會組織能力、強大而自主的生產能力、支持生產可持續的能力、相應的外交和軍事能力、文化創新能力、人口生產維持世代更替水平的能力。戰略能力是制定大戰略的基本資源條件,如果沒有這種能力作為前提,無論大戰略的思想還是籌劃都不過是空中樓閣。
大多數中小國家在戰略能力上都有欠缺,因此難以制定和實施大戰略。第二次世界大戰結束后英國和法國的選擇,就頗能說明這個事實。在1956年蘇伊士運河危機中,因遭到美國當頭棒喝,英法兩國不得不從埃及退卻,這實際上標志著兩國作為世界大國地位的正式終結。而在二戰結束后相當長時間內,英法兩國都曾懷有制定大戰略的雄心,其中法國表現為戴高樂主義,英國表現為丘吉爾倡導的“歐洲聯合”和以英國為中心的“三環體系”,但這些都已無法幫助兩國恢復舊時榮光。
究其根源,主要在于它們的國家能力與國家雄心已嚴重不相匹配。其結果是,包括昔日老大帝國英國在內的大部分歐洲國家,在20世紀下半葉以來不得不安于美國羽翼之下,不僅難再有大戰略,就連大戰略的思想建構也不再活躍。
國家戰略能力的一個重要體現,是能否著眼長遠進行戰略籌劃,并有效落實既定戰略籌劃。尤其是能圍繞戰略目標進一步地分步實施,在不同階段設定不同的小目標,通過點滴積累逐步推進來實現總目標。
這些年來,中國對國家安全和長遠發展的關注已越來越具有大戰略的特征,表現出戰略能力的逐漸充沛。中國提出“兩個一百年”的戰略目標,在現實發展中則有條不紊地推進“五年規劃”,對外陸續提出以“一帶一路”倡議為代表的國際公共產品,并能有效推動相關項目落地。當今中國的所言所行,較之以往視野更加宏大,格局更加高遠,參與世界經濟、政治議程的意愿與能力都常常為世界所驚訝。誠如國內外不少觀察家所言,中國戰略能力的日漸提升乃至卓爾不凡,首先表現為高效的政治社會組織能力,而中國共產黨的領導是這種能力得以產生的根本保障。
一般認為,美國比其他國家更重視大戰略設計,貫徹大戰略的意愿、能力也比其他國家更強大。但曾參與美國政府核心決策的布熱津斯基卻有著不同觀察。他在《戰略憧憬——美國和全球實力的危機》一書中說,中國善于從長遠處著眼并勾畫未來,政策前后連續,這是中國優勢所在,而美國太專注于目前的危機,太缺乏長遠視角,“受困于一種短視的精神狀態”。早在上世紀80年代美蘇對抗時,他就曾說,美國的政治文化仍然具有缺乏戰略或地緣政治意識的特點,常常將長期地理戰略問題放在更為近期的政治問題之后。
布熱津斯基的這些話,現在看來很像是種預言。美國近年來在大戰略的建構上依舊活躍、行動上仍然顯眼,但無論相關的思想還是實踐都已表現出內向保守傾向,根本原因在于支撐大戰略的國家戰略能力已出現短板。
對照筆者上文提及的六種國家戰略能力,今天美國在多個方面都出現了不良之兆。其中的首要環節是在經濟戰略能力上出現問題的情況下,現有政治機制因其內在掣肘,沒有足夠能力盡快化解挑戰。自上世紀80年代以來,美國在物質生產領域不斷后退,生產能力相對減弱,這不僅直接導致美國財政來源減少、深刻影響美國民眾就業,還使美國人引以為傲的美式生活方式難以為繼。美國的解決之道是通過人口流動全球化、恢復制造業優勢地位,但這要以暫時降低美國人的生活水平為前提。可是沒有多少美國人愿意這樣做,無論精英階層還是普通大眾,精英階層習慣了金融暴利,大眾不想減少已有社會福利。
在世界圍著美元轉、美國經濟日益脫實向虛后,高度依賴外部使用才能產生效應的美元體系,也遇到了中國明清時代類似的問題:一旦有其他國家以身示范放棄使用美元,是否會引發多米諾骨牌效應,進而導致美元體系以及美國的優勢地位隨之煙消云散?19世紀后期歐洲紛紛放棄銀本位而改用金本位,就曾給依賴白銀的中國帶來無比巨大的困擾。
另外,過度消費主權信用和經濟虛擬化難以有效逆轉,也在加劇美國內部的財富分配失衡,導致社會危機繼續加深。在同一片天空下,當以往雖有差等、但總體共享的財富格局,向差等加深、彼此割裂的財富格局轉化時,美國的社會和政治制度已難表現出曾有的自我修復能力。想為繼續維持全球霸權而進行大戰略設計,也就顯得捉襟見肘、心有余而力不足了。▲
(作者是上海外國語大學國際關系與公共事務學院教授、盤古智庫學術委員)
環球時報2018-03-1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