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園園
摘 要:明清兩代戲曲批評對《焚香記》傳奇表現出截然不同的批評態度。明代批評家雖然指出過《焚香記》的缺點,但總體上仍肯定其藝術成就,清代戲曲批評家對《焚香記》傳奇的評論變為“抄襲”“關目雷同”的否定評價。明清戲曲批評對《焚香記》態度變化的原因有兩點:一是戲曲的批評主體不同,二是不同理論思潮的影響。此問題的提出,有助于剝除《焚香記》傳奇身上“翻案”“雷同”的標簽化評價,更加準確地把握它的戲曲批評史歷程。
關鍵詞:《焚香記》 翻案 戲曲批評
《焚香記》是明代王玉峰創作的一部文人傳奇,它以宋元時期王魁負桂英故事為題材,將傳統故事中的“負心”結局,改為“不負心”的大團圓結局。但從戲曲演出來看,舞臺上被人津津樂道的一直是王魁負心模式,這顯示了《焚香記》翻案的失敗,也是它得不到肯定的主要原因。明傳奇《焚香記》雖然沒有繼承南戲《王魁》的負心模式,但它為昆劇貢獻出《陽告》《陰告》等經典折子戲,并且影響到了近代川劇王魁戲的改編和演出。對明傳奇《焚香記》,不能單單以“翻案”“抄襲”來忽視和否定它的藝術成就,應在綜合衡量明清時期針對《焚香記》的所有戲曲批評之后,再對其價值進行判斷。
一、明代《焚香記》戲曲批評:評點形式多樣,褒揚態度為主
明代對《焚香記》傳奇進行評價的文獻有四處:(一)明代呂天成《曲品》“〈焚香〉王魁負桂英,做來甚懇楚。別有〈三生記〉,則〈雙卿〉而成者?!床璐凳聞t載雙卿事,詞不及此”①的評論;(二)明萬歷本《李卓吾批評焚香記》的總評與戲曲批語;(三)明末玉茗堂本《焚香記》的序跋、總評和戲曲批語,其中,總評和批語的內容與萬歷本重復;(四)《玄雪譜》收錄《折證》出目,附有媚花香史的批語。這些評價以明代盛行的戲曲評點形式為主,朱萬曙在《明代戲曲評點研究》中曾總結過明代戲曲評點的三種形式要素,分別是:序跋與總評、批語、評點符號。②這三種形式在明代《焚香記》的批評系統中表現得十分典型,也正是靈活運用了多種評點形式,使得明代劇論家對《焚香記》的批評表現出面面俱到的特點。
明代涉及《焚香記》評價的文獻中,玉茗堂本附帶的批評最具有全面性和系統性。總評和批語雖然是以李卓吾的名義進行點評的,但學界歷來認為真實的評點者另有其人,吳書蔭在《焚香記前言》中曾推測,“此本蓋非李氏所評,恐怕也出自葉晝之手?!雹劭傇u二百字左右,從戲曲結構、人物形象、語言特征等方面對《焚香記》傳奇做出整體評價,而批語則利用出批、眉批、間批的形式,深入到戲曲文本中,從細節上品評《焚香記》關目、曲詞、道白的優劣。
首先,李卓吾推崇《焚香記》的戲曲結構,評價其“獨妙于串插結構,便不覺文法沓拖”④,結合眉批的評點內容,可知《焚香記》結構的巧妙表現在兩點:一是情節曲折多變,李卓吾用“轉”來稱呼這種情節上的宛轉變化。戲曲在情感高潮完成后,新加入敵兵來犯的戰爭線索,并利用它不斷地阻撓男女主人公的團圓進程,從而制造出一個個劇情高潮。如第三十四出中,劇作者設置了金員外收買兵卒向桂英假傳王魁被殺消息的情節,引得李卓吾連連稱贊。二是注意細節上的前后照應,從而使戲劇情節聯系得更加緊密,評點中稱之為“點綴”;實也是李漁《閑情偶寄》中所談到的“密針線”的結構技巧,“每編一折,必須前顧數折。顧前者,欲其照應;顧后者,便于埋伏。”⑤《焚香記》批語中“點綴”的評價出現了三次,一次在二十五出中仲諤將軍早知王魁有文武全才而著意設宴款待,為下文仲諤向王魁請教退兵之策埋下伏筆,另兩處分別是王魁叮囑家仆王興查實金壘套書一事和王興向桂英敘述王魁在書房暈倒后發生的夢幻之事。其次,李卓吾認為《焚香記》在人物形象塑造上有過人之處,并將之稱為“奇”。李卓吾對戲曲人物的評點是和社會批評聯系在一起進行的,他以當時社會的道德取向為標準,將戲曲塑造的在性格或者品德上有超出常人之處的人物形象稱為“奇”人:有真心有性情的妓女桂英如此,有見識有人情的龜兒謝公亦如此。再次,總評中認為《焚香記》桂英“冥訴”幾折“其填詞皆尚真色,所以入人最深”{6},在語言描寫上取得了逼真、動人的藝術效果。不僅是“冥訴”幾折,出評和眉批中李卓吾對《焚香記》語言的欣賞、贊譽貫穿始終。他主要從兩個方面評價《焚香記》的語言特征:一是針對曲詞的優美處,眉批中直截了當地給出“曲好”“曲好甚”“曲甚清媚可喜”的評價;一是針對曲白描寫的生動性,不吝言辭地用“精神活現”“逼真”“化工”等詞語來評價。
另外,李卓吾對《焚香記》并非一味地夸贊,他也評點了《焚香記》諸多平凡無奇、拖泥帶水之處。在總評開篇中,李卓吾直陳《焚香記》關目的模仿性與雷同性。據他在《焚香記》評點中所揭示,“近于〈荊釵〉”是指《焚香記》中金壘換書情節,與《荊釵記》中孫汝權換書、十朋赴試、丞相招婿以及誤傳十朋死訊雷同。而“間仿〈琵琶〉〈香囊〉”的評論,影射了《焚香記》第十七出韓丞相找媒婆說親情節與“琵琶遣媒光景”相似,第十六出卜筮情節與《香囊記》問卜關目雷同,均屬于星相占禱之事。另外,李卓吾在《焚香記》眉批中點出了兩處可刪的地方:一處在第七出,出末批語中評道:“凡具才稍劣者,定多若干套子說話。山人詩句,秀才文章,無不如此,看李生便是樣子矣?!眥7}并指出凈扮李整冠所唱[玉芙蓉]一曲“可刪”,這其實是批評《焚香記》在處理出場人物的主次地位上才能不足,對主角王魁的曲白總量而言,配角李整冠繁蕪拖沓的曲白有喧賓奪主的嫌疑。一處在第十九出中,媒婆在韓丞相面前插科打諢,編造王魁誹謗丞相千金的事情。李卓吾認為此處科諢“可刪”,評道:“凡科諢亦須似真似假,方為絕妙。若作必無之諢,便為可厭。”{8}
通過分析《焚香記》傳奇在明代的評論文獻,不難發現,從呂天成“做來甚懇楚”、媚花香史“情景膾炙一時”的評價,到玉茗堂本的總評、序跋和批語中對其人物、語言方面體貼入微的評點,均在談《焚香記》中蘊含的“情”感魅力。而巧妙的串插結構,則是明代劇論對《焚香記》贊賞的另一個方面,《焚香記》在情感高潮后加入了新人物和新情節,引得李卓吾和袁于令對其贊不絕口。不難看出,雖然明代評論對《焚香記》關目的雷同及語言的蔓衍不當處進行了客觀的指證,但總體上依舊以贊賞的批評態度為主。
二、清代《焚香記》戲曲批評:注重戲曲本事,貶抑傾向明顯
據《焚香記評注》所載,清代評論過《焚香記》的文獻有三處,此說法存在值得考究之處。姚燮《今樂考證》對《焚香記》的批評是直接從梁廷楠《藤花亭曲話》中摘引而來,但二者的內容實際存在著差異,《焚香記評注》并未將此差異呈現出來。故而清代針對《焚香記》的評論文獻實為四處,按時間排序是:《曲海總目提要》卷十四;清梁廷楠《藤花亭曲話》卷三;清姚燮《今樂考證》摘引梁廷楠的批評條目;清姚華《猗室曲話》卷二。
與明代戲曲批評家深入到文本內部進行評點的方式不同,清代劇論側重對王魁故事本源的追溯,并依據王魁本事來追溯《焚香記》諸多關目的由來。如《曲??偰刻嵋诽岬健巴蹩鹩⒎傧忝耸模拭?。事實全據魁傳。中間〈陽告〉〈陰告〉皆大關目”“〈陽告〉本傳所無”“殆即記中陰告事云”之類的評論。{9}姚華《猗室曲話》也認為《焚香記》有依據本傳之處,桂英謝公繼女的身份和二人剪發、還發情節在本傳中均有涉及。而針對《焚香記》傳奇不同于王魁本事的地方,如“金壘改書”關目,《滕花亭曲話》《今樂考證》均認為此關目是抄襲《荊釵記》而來,并對《焚香記》做出了貶抑性質的評價。梁廷楠指出了《焚香記》兩點不足:(一)《寄書》折的關目與《荊釵記》諸多雷同,“當是有意剿襲為之”。(二)《焚香記》之[玉交枝]曲“覆述上文,仍襲用前曲”{10}。姚燮在《今樂考證》中摘引了梁廷楠的批評條目,但與《藤花亭曲話》相比,其內容有兩個重要的變化:其一,《今樂考證》引梁子章云:“《焚香記》之《寄書》《拆書》關目與《荊釵記》大段雷同。”{11}實際上,梁廷楠只提到《寄書》折的關目雷同,且其后所說同留京、同寄書、同飲酒拆書、改書情節,也均是針對《寄書》折而言,并沒有提到《拆書》關目。其二,《今樂考證》引文說《焚香記》之[玉交枝]“曲有抄襲上文”,與梁廷楠所說“覆述”詞語不同。梁所說“覆述”是“重復”之義,中性詞語,姚燮引文所用“抄襲”是“竊用別人的東西”之義,帶有明顯的貶義色彩。《焚香記》傳奇中[玉交枝]一曲曲文為第二十四出中金壘改書的內容,至第二十六出桂英拆書情節時,此曲文再次原封不動地出現,便為梁廷楠所說“曲有覆述上文”,然既然為同一作者同一書中下文重復前文內容,應該構不成“抄襲”的罪名。通過姚燮《今樂考證》引文中對梁廷楠批評內容的兩處變化,坐實了《焚香記》的“抄襲”罪名,它既抄襲其他戲曲關目又抄襲戲曲本身前文內容,這一否定性質的評價,影響了后學者對《焚香記》傳奇的批評態度。
顯而易見,清代劇論針對《焚香記》傳奇關目情節的諸多說法,無論是依據王魁本事、抄襲《荊釵記》關目,還是像姚華那樣認為它借用了宋元舊本等,無一例外的,都將《焚香記》放在一個脫離王魁事實、抄襲或者沿用其他戲曲內容的戲曲位置上,忽略了《焚香記》戲曲本身的創造價值。
三、明清戲曲批評對《焚香記》態度轉變的成因
《焚香記》關目的雷同特征,早在明代李卓吾的戲曲評點中已經被指出。但與清代批評家的嚴厲態度不同,明代批評者表現出寬容的傾向,把評論重心放在強調《焚香記》的優點上。
首先,明清劇論對《焚香記》截然不同的評價態度,與批評主體的差異有關。李卓吾、玉茗堂評點本《焚香記》的刊行者是明中后期的商業書坊,“書商為提高書籍銷量,請托名家作序題跋、參訂批評,甚至不惜偽托其名號……以提高作品的社會知名度和影響力”{12};也就是說,《焚香記》評點的主體是商業書坊,理所當然地以發掘、強調戲曲的優點為主。相對而言,清代曲話或者目錄體批評著作,是以文人個體研究為單位,不涉及利益關系,能夠對戲曲的藝術成就進行較為客觀的評價和思考。
其次,不同理論思潮的影響?!睹鞔鷳蚯u點研究》中提到受湯顯祖《牡丹亭》的影響,“戲曲批評中‘主情觀念得到了廣泛的確立,評點批評亦然”{13}?!爸髑椤睉蚯u將戲曲情感的價值放在首位,“在主情思想引導下,逐漸拓展情感界域,追求文學真情感或真性情的表現”{14}。故而,明代的戲曲批評如呂天成“做來甚懇楚”、媚花香史“情景膾炙一時”等對《焚香記》情感藝術的大加贊賞是必然的。相對的,清代對《焚香記》的批評是展現在曲話或者目錄體評論著作中,這些戲曲評論著作受到清代考據學風潮的深遠影響??紦W通過實事求是的治學態度來辨明學問的是非對錯,“文獻輯錄與考據的重視,也不可避免地使清代曲論家的曲話著作相對較少地直接發表個人理論觀點,而多從文獻的輯錄、考辨中間接顯露其態度與認識?!眥15}所以在清代的戲曲批評著作中,《曲??偰刻嵋穼W⒂趹蚯臼拢瑳]有對《焚香記》的內容做出評價;《今樂考證》以輯錄梁廷楠曲評的方式來間接顯露自己的批評態度。清代學者實事求是的治學態度決定了《焚香記》傳奇中的雷同關目不可饒恕,得到否定性質的評價是在情理之中的。
《焚香記評注》所說“血肉既去,所余無幾,內容蒼白空泛可想”{16},代表了眾多戲曲批評家對《焚香記》“翻案”的批評觀點。然追溯《焚香記》的戲曲批評歷程后,可以發現“翻案”“抄襲”均是清代以后才凸顯的說法,明人對《焚香記》給出的是贊賞評價。顯然,明代戲曲批評是將《焚香記》作為一部文人創作的作品來欣賞,從創作的角度分析其戲曲結構和語言上的可取之處;清代則將王魁的故事和戲曲納入到《焚香記》的評價體系中,從而形成了“抄襲”的評價。這是不同評價尺度下產生的差異,不能成為忽視《焚香記》藝術價值的理由。
①{11} 中國戲曲研究院編:《中國古典戲曲論著集成(六)》,中國戲劇出版社1980年版,第244頁,第228頁。
②{13} 朱萬曙:《明代戲曲評點研究》,安徽教育出版社2002年版,第40—47頁,第171頁。
③ 〔明〕王玉峰撰,吳書蔭點校:《焚香記前言》,中華書局1989年版,第5頁。
④{6} 李卓吾:《焚香記總評》古本戲曲叢刊編刊委員會:《古本戲曲叢刊初集(焚香記)》,上海商務印書館1954年版,第1頁,第2頁。
⑤ 中國戲曲研究院編:《中國古典戲曲論著集成(七)》,中國戲劇出版社1980年版,第16頁。
{7}{8}{9} 〔明〕王玉峰撰,吳書蔭點校:《焚香記》,中華書局1989年版,第105頁,第229頁,第229頁。
{10} 中國戲曲研究院編:《中國古典戲曲論著集成(八)》,中國戲劇出版社1980年版,第277頁。
{12} 趙林平:《晚明坊刻戲曲研究》,《揚州大學碩士學位論文,2014年》,第39頁。
{14} 田根勝:《戲曲評點與明清文藝思潮》,《藝術百家》2004年第3期,第14頁。
{15} 石芳:《清代考據學語境下的戲曲理論》,《上海戲劇學院碩士學位論文,2016年》,第53頁。
{16} 〔明〕王玉峰著,黃明評注:《焚香記評注》,吉林人民出版社2001年版,第221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