魯思·本尼迪克特
每個國家的文化傳統中都有一套關于戰爭的正統理論。日本和西方戰爭傳統的差異全部體現在他們如何看待生命和使命上。
日本為其戰爭合理性辯護的前提和美國截然相反,對國際形勢的判斷也與美國人不同。美國把戰爭歸因于軸心國的侵略性——日本、意大利和德國以一系列罪惡的侵略行徑打破了國際和平。但日本人對戰爭的起因持有不同看法。他們認為,只要國家擁有絕對的主權,世界就會動亂不斷。因而日本需要通過戰爭來建立一個等級體系——當然,是在日本的領導之下。日本在自己的領土上實現了統一與和平,他應該去幫助落后的兄弟之邦——中國,把美國驅逐出去,其次是使英國和俄國“各就其位”。所有的國家將組成一個大世界,在國際等級體系中找到各自的位置。以上是日本創造出來的很符合其文化的幻想,可惜那些被它侵占的國家并不這么認為。事實上,即便打了一些敗仗,日本也不愿意從道德上否定其大東亞理念。甚至連那些最沒有沙文主義傾向的日本戰俘,也很少去指責日本對東亞大陸和西南太平洋地區的野心。
日本人對勝利的信心也寄托在一個與美國主流觀點完全相反的基礎之上。“會贏的!”他們叫道,“這是精神對物質的征服。”美國的確是個大國,軍事力量的確很先進,但這有什么關系?日本人表示,所有這些他們都預見到了,并沒放在心上。日本國民報紙《每日新聞》上說:“如果我們害怕這些數據,這場戰爭根本就不會開始。”
當日本連戰連捷的時候,其國內的政客、指揮官和士兵們無不反復強調這場戰爭并非軍備競爭,而是“信仰物質”和“信仰精神”之間的較量。當美國人打勝仗的時候,日本人又再三宣揚:在這場較量中,物質注定會失敗。
當然,和其他參戰的國家一樣,日本其實也是有顧慮的。在整個20世紀30年代,他們的軍事開支以驚人的速度增長。等到偷襲珍珠港時,日本將近一半的國家支出花在了軍事領域。日本并非像它說的那樣不在乎軍事裝備。它和其他各國的不同之處在于,其軍艦和槍炮只是不朽的“日本精神”的外在表現和象征符號,如同武士佩帶的刀,其最終象征的是道德品行。
和美國一樣,日本為了這場戰爭不得不進行大規模的生產制造,但同時有自己的一套指導思想。日本人認為精神就是一切,精神永世長存;物質當然必不可少,卻處于次要位置,并會逐漸消亡。對精神的依賴成了戰爭中的行為準則。日本戰爭手冊的第一頁上印著一行加粗的字:讀之必勝。冊子里有一句口號:“以我們的訓練成果對抗敵人的數量優勢,以我們的血肉對抗敵人的鋼鐵。”
日本政府甚至在民間也推行“精神克服物質條件”這一信條。在工廠連續工作12個小時并經歷了通宵達旦的轟炸恐懼后,人們定會感到疲憊不堪吧?可政府卻對民眾說:“我們的身體越沉重,我們的意志、精神就越能超越它們。”人們在冬天的防空洞里會感到寒冷吧?大日本體育文化社在廣播中建議大家做暖身體操。他們認為這種體操不僅可以代替取暖設備和被褥,甚至可以在食物匱乏、無法滿足人們日常所需的時候代替食物。政府說:“當然,有人可能會說眼下食物短缺,我們沒力氣做體操。不對!食物越短缺,我們就越應該通過其他途徑來增強體力。”
戰爭時期的日本廣播電臺在這種問題的處理上更加激進。他們甚至聲稱,在戰斗中,精神可以戰勝生理死亡。某個廣播電臺講述了一則英雄飛行員戰勝死亡的奇聞:
在空戰結束后,日本戰機以三架或四架的小編隊飛回基地。一個空軍大尉乘坐第一編隊的飛機返航。下飛機后,他站在地面上,用雙筒望遠鏡注視著天空,一一清點歸來的部下。他看上去面色相當蒼白,但又非常鎮定。等最后一架飛機歸來后,他填寫了報告單,走進指揮部向指揮官做匯報。一匯報完,他就轟然倒地。在場的軍官急忙沖過去救他,但是……唉!他已經死了。人們檢查后,發現大尉的身體已經冰涼,胸口有一顆致命的子彈。剛死之人的軀體不可能冰涼,而大尉的身體卻如冰一般寒冷。大尉必定已經死去好久了,是他的精神在做報告,是他強烈的責任心創造了這個奇跡!
對美國人來說,這個故事荒誕離奇、不合常理。但是受過良好教育的日本聽眾不會嘲笑這則廣播,也不會把這個故事當作天方夜譚。
日本人在戰時不斷表示:所有事情都在他們的預料之中,并且他們已做好一切應對準備。不管什么樣的災難(對平民的轟炸也罷,在塞班島的失敗也罷,或者菲律賓失守也罷),日本政府總是對國民說這些都在預料之中,沒什么可擔心的。他們說:“美國對基斯卡島的占領,使日本本土處于其轟炸圈內,但我們早已預見到這情形,并做了必要的準備。”“毫無疑問,敵人會從海、陸、空全方位攻打我們,但我們的作戰計劃早已把這些情況考慮在內了。”只有承認一切都在預料之中并且做了充分準備,日本人才能不斷強調,所有這些都是他們主動期待發生的,沒有人可以強加任何事在他們頭上。這樣的信念對日本人來說必不可少。
“我們不能覺得自己是在被動地挨打,而要相信是我們主動把敵人吸引過來的。”他們不說“最終該來的,還是來了”,而是說“我們在等的終于來了,我們歡迎它的到來”。海軍大臣在國會中引用了19世紀70年代偉大武士西鄉隆盛的教誨:“世界上有兩種機遇:一種是我們趕上的,另一種是我們創造的。哪怕在極大的困境中,一個人也必須給自己創造機遇。”當美軍攻入馬尼拉市時,電臺里說:“山下奉文將軍咧著嘴笑稱:‘敵人現在已落入我們懷中了。在敵軍登陸仁牙因灣不久,馬尼拉市迅速陷落,這正是山下奉文將軍的策略,一切按照他的計劃發展。”換言之,輸得越慘,反而越成功。
讓日本人感到放心的生活方式,是萬事已提前規劃好。對他們來說,最大的威脅莫過于不可預知的意外。
(摘自浙江文藝出版社《菊與刀》一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