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年帖(組詩)

吳開展

出租屋

房子很小，幾乎容不下一個靈魂

在里面大喝一聲

每天依然把自己情人一般約見

做自己的王，書是美人，筆指江山

不管，不顧，內心晧月長空

鏡子里那個佯裝強大的男人

臉上不易察覺的陰影，是內心真正的死角

以至于從不敢熄燈，我知道

生活的淚珠與真相都在暗處掙扎

會生成病根。也常在亮堂堂的燈光下自我慰藉

掏空肉身，這些靜默的毀滅

并不使我懊喪和感到羞恥

我習慣把自己一再抱緊，抱成一根針

一罐蜜，一輛轟鳴的火車，抱成高山

抱成一個親親的人兒，只是不知

一個人要住多少出租屋才能找回故鄉

一只鷹要穿過多少逆流才能安息在高原上

請羞辱我吧

好吧，我如數供述

我借忙碌之名很久沒給父母打電話了

我故意用水龍頭淹死了你送的玫瑰

我還偷偷地說過別人的壞話

我的詩歌被幻景所困，還辜負著漢語

我內心偶爾還會舉起刀斧

我對橫暴者折過腰，至今還沒勇氣拍案決裂

而就在剛才，面對一個突然哭泣的女工

我還在大聲呵斥，轉身就走了

這么多的裂痕和原罪，請羞辱我吧

對于還試圖以原諒為名請求的原諒

就讓我自己來羞辱吧

致理想

我敬畏所有的美，僅有的美

我遵從事物的真永遠

和內心的重量

我想叫醒一個睡著的人

更想叫醒一個裝睡的人

我就是這樣一顆鐵了心的鐵釘

被你的光亮磁鐵般緊緊地吸住

我走得如此跌跌撞撞

又如此義無反顧

即使一頭銀發也無法讓我冷靜

即使江山動搖

即使火焰燃盡

韌心的光

請不要與我提大海，也不要談靈魂

不要替我操心遠方

我已備好了萬般韌心和緘默

像一只空空的酒瓶

虛懷若谷，盡管它空得讓人有些心疼

讓子彈再飛一會兒吧

我贊同一種說法，“遺憾才是藝術”

我鐘情這慢鏡頭里

絕望中的唯美，也允許你嘲笑

我的清高而頹廢

直到我們指認出彼此內心的險境

和銷魂的戰栗

中年帖

誰都有疼得掉淚的往事

和理還亂的愁

誰都有握到滾燙的理想

和失守的江山

誰也無法阻止時光的失足

和迎來送往的愛恨情仇

但我并不憂傷

我只是厭倦了高處，厭倦了詩歌

平靜和動靜正在一個中年男人的內心

平分秋色

沒人能讀懂我的故鄉

故鄉越寫越小，詩句新如題

仍在那些經典里尋找說辭

楚地的巫術，懷鄉病，漂泊綜合癥

楚方言，一聲比一聲嘶啞

時光下手太狠了

我一再地把自己掏空再裝滿

打開。縱使生活捏疼了臉

我依然吐吐舌頭傻傻地笑著

一肚子發霉的漢字是我彎垂的籽實

比中年更像中年。我從喉嚨里發出的聲音

才如此與眾不同

我是如此的相信，親人的幸福就是

我的幸福，僅有的一顆心分成了

兩瓣，一瓣給了故鄉

一瓣陪我在異鄉受苦，甚至是命的償還

我自己也說不上是征途還是歸途

是憂傷多一些，還是渴望多一些

過長江

此刻的車窗外，它千年的雄性多么柔美

夕陽給以橋相握的兩岸鑲著金邊

像是大地的一條束腰

亙古不變的豐姿偉岸，浩渺狂奔

一種慷慨的悲傷，一遍遍蕩滌著塵世的污濁

兩岸的樓宇聳起新的價值觀

安慰了你遙遠的心，字跡洇漫

長江啊，你從天而來向天而去

江南江北是你的手心手背

平原和大海之間的思念，以你相牽

開枝散葉。可我過了江北，將一去千里

多少次回眸就有多少次依戀

中年的灘途蒼茫

與故鄉像兩只耳朵不能相見

只能靠一根電話線

這電話線比長江更長

責任編輯 白連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