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容提要關于中國社會穩定這一熱門話題,國內外學界做了廣泛的研究,根據關注點的不同,上述研究大體可分為兩個向度:國家能力和社會抗議。前者向度下的研究認為,良好的經濟績效、趨于規則化的高層精英政治和政權治理方式的調適增強了國家應對各種挑戰的能力,在此基礎上,社會穩定才得以維持。后者聚焦于當下社會抗議的非政治屬性,認為抗議訴求集中于具體的物質性利益,這導致抗議本身存在地方化、經濟性和自我審查等多方面的限制,故而此類抗議并不具備挑戰穩定的意愿和能力。筆者認為,社會穩定與否并非取決于國家能力或社會抗議中的任何單一因素,而是國家與社會二者互動的結果,也正因此,當下單一向度下的穩定研究并不能解釋社會為何穩定以及有何風險的問題,進一步的研究需要結合國家能力與社會抗議來發掘兩者內在的關聯機制。循此路徑,關注于國家能力增強的背后所伴生的社會抗議增加及其對國家能力的反噬,或者發掘國家運用各種資源來應對社會抗議的積極與消極效果及其作用機制,在此基礎上來評估社會穩定的狀況及其可能發生的變化是較為可取的研究方向。
關鍵詞國家能力社會抗議非政治性自我設限互動
〔中圖分類號〕C91;D621〔文獻標識碼〕A〔文章編號〕0447-662X(2017)11-0117-12
新世紀以來,隨著改革開放的進一步深入,國內利益結構進一步分化,抗議類型也呈現出多元化態勢。因環境污染、土地拆遷、勞資糾紛、業主維權、族群沖突和信訪等不同議題而引發的各種社會沖突與抗議事件在2010年前后就達到了18余萬起,①其中某些事件的規模已達數萬人,②部分事件如烏坎、東洲等持續時間長達數月。但與此同時,數量眾多的抗議事件并沒有升級、聯合或者明顯的政治化傾向,且持續時間非常短暫,其中高達89.5%的事件在一天之內得到平息,③囿于這些特點,并沒有出現影響社會政治穩定的大規模組織化和政治化運動的跡象,當然國內社會也始終保持總體穩定。一般而言,抗議事件發生之后出現升
* 基金項目:2016年度國家社科重大招標項目“中國基本公共服務供給側改革與獲得感提升研究”(16ZDA080);山東大學基本科研業務費專項資金(2017GN002)
① Tom Orlik,“Unrest Grows as Economy Booms,” The Wall Street Journal, Sep 26, 2011;孫立平等:《以利益表達制度化實現長治久安》,《領導者》2014年總第33期。
② 中國社會科學院法學研究所:《群體性事件的特點、誘因及其應對》,《2014年中國法治發展報告》,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14年。
③ Lynette Ong, “Reports of Social Unrest in China: Basic Characteristics, Trends and Patterns (2003-12),” Handbook of Research on Politics in China, edited by David Goodman and Edward Elgar, 2015, pp.345~359.
級幾乎是一般規律,Daniel Myers, “The Diffusion of Collective Violence: Infectiousness, Susceptibility, and Mass Media Networks,” American Journal of Sociology, vol.106, no.1, 2000, pp.173~208; Kenneth Andrews and Michael Biggs, “The Dynamics of Protest Diffusion: Movement Organizations, Social Networks, and News Media in the 1960 Sit-Ins,” American Sociological Review, vol.71, 2006,pp.752~777.但這一情況在中國至少在目前并沒有出現,究竟是什么因素和機制導致了這一現象,使得大量的抗議事件停留在區域層面和孤立狀態,又是何種力量和方式促使中國社會至今維持了總體上的穩定,理論上,穩定可以分為社會穩定和政治穩定,但在當下體制下,社會穩定問題很容易因處理不當而政治化,為避免該情況,政府常從政治高度來應對社會穩定問題;而對于政治穩定問題,為控制影響,政府會將之作去政治化處理。這些做法導致理論上可分的社會穩定和政治穩定,在實踐上很難厘清邊界。因此,除卻特意說明,下文中并不區分社會穩定和政治穩定。對這一問題的探討成為了國內,尤其是國際中國政治研究的重要議題。針對該問題,學術界主要存在兩個分析向度:其一是承繼以Andrew Nathan為學術起點的“權威韌性”的討論來分析國家轉型,關注于權威體制下的中國為什么能夠連續成功化解曾使蘇東、東南亞、拉美和中東非洲擁有類似體制的政治體垮臺的危機,與此同時,各項發展事業還取得了令人矚目的成就,尤其是政治體系和核心權力的代際傳遞甚至還表現出了相當程度的制度化趨勢;Vivienne Shue, “China: Transition Postponed?” Problems of Communist, vol.41, 1992, pp.157~168.其二是從社會抗議入手,認為當下的社會抗議的規模與性質內在規定了抗議本身所具有的一些限制,而由于這些限制的存在,使之并不具有威脅社會與政治秩序的能力。下文中筆者將對兩個向度的研究內容進行詳細梳理并作述評。
一、績效、精英和治理:解釋穩定的國家能力向度
Nathan認為,政治穩定與權威鞏固主要是源于權力繼承的規則化趨勢、精英政治對派系政治的優勢、政權內部部門的功能分化和專業化以及政治參與機制的建立,Andrew Nathan, “Authoritarian Resilience,” Journal of Democracy, vol.14, no.1, 2003, pp.6~17.自此之后,數量眾多的學者從不同角度對這一問題展開了大量討論,根據其關注點的不同,筆者將之分為三個主要路徑:第一,經濟績效生成公民滿意路徑;第二,高層精英政治制度化路徑;第三,執政黨及其治理方式路徑。下面將逐一對以上分析路徑做出必要的評述。
2017年第11期
國家能力與社會抗議:社會穩定研究的兩個學術進路
1.經濟績效路徑
該路徑認為改革開放后中國經濟的迅速發展很大程度上帶動了普通公民收入和生活水平的提高,物質生活的豐裕緩解了政府的合法性壓力,簡言之,即政府的績效合法性對意識形態合法性的替代重建了政府信任。從1978年到2010年間,中國的經濟增長平均保持了10%的發展速度,World Bank, World Development Indicators: 2011, Available at: http://data.worldbank.org, 2012.人均國民生產總值也從1980年的220美元增長到了2013年的6560美元,年均增長率達到10.8%,World Bank, http://data.worldbank.org.cn/indicator/NY.GNP.PCAP.CD, 2014.按照世界銀行的劃分標準,我國已經由低收入國家躍升至上中等收入國家,公民的物質文化需要得到了很大程度的滿足,而在同期埃及和突尼斯等國只有3%~5%的GDP增長率。Huntington教授以及Diamond和Linz等認為,在非民選政府中政治權力和社會的穩定高度依賴于良好的經濟表現,Samuel Huntington , The Third Wave, Norman: University of Oklahoma Press,1991.這一論斷也得到了Przeworski和Limongi等人的大樣本研究支持,具有更高人均收入的非民選政府抵御危機的能力更強。Adam Przeworski and Fernando Limongi, “Modernization:Theories and Facts,” World Politics, vol.49, no.2, 1997,pp.159~160.這一過程主要通過兩個機制實現,其一是更好的經濟增長可以帶來更多的就業和可期待收入增加預期,對未來有更高預期的公民是不太可能參與到激烈的抗議活動中去的,會對現實狀況表現出更多的信任,John James Kennedy, “What is the Color of a Non-Revolution? Why the Jasmine Revolution and Arab Spring Did Not Spread to China,” Seton Hall Journal of Diplomacy & International Relations, vol.13, no.1, 2012, pp.63~74; Steve Hess, “From the Arab Spring to the Chinese Winter: The Institutional Sources of Authoritarian Vulnerability and Resilience in Egypt, Tunisia, and China,” International Political Science Review, vol.34, no.3, 2013, pp.254~272.Pew Survey的調查顯示,在2006~2011年間,始終有超過80%的中國人對中央政府表示滿意,而這一數字在同期的埃及從55%降到了28%;Pew Global Attitudes Project, Pew Research Center, accessed October 5, 2011, http://www.pewglobal.org/database/.其二,更好的經濟表現意味著政府會取得更多的財政收入,而財政收入往往是政府應對處理社會沖突的物質基礎,對于穩定的重要性不言而喻。進一步的研究顯示,長期的經濟不景氣并不一定導致權威體系垮臺,但是突然發生的嚴重經濟危機可能引發連鎖反應,Barbara Geddes, “What do We Know about Democratization after Twenty Years?” Annual Review of Political Science, vol.2, 1999, pp.115~144.這符合Davies關于“相對剝奪論”James Davies, “Toward a Theory of Revolution,” American Sociological Review, vol.27, no.1, 1962,pp.5~19.的看法,長期增長之后的突然衰退造成的心理失衡才是動亂的開始,按照這一觀點來,中國30余年來的連續迅猛增長毫無疑問對政權韌性貢獻甚大。
2.精英政治制度化路徑
該研究路徑分為兩個取向,一種關注于最高層權力傳遞的問題,另一個取向聚焦于政治精英選拔的代表性。之于前者,對于權威體制來說,集中的挑戰來自于最高權力的繼承問題,根據相關研究,近34%的領導人會因為政變下臺,還有近16%會因為底層造反、內戰甚至暗殺離任。Erica Frantz and Elizabeth Stein, “Countering Coups: Leadership Succession Rules in Dictatorships,” Comparative Political Studies, doi:10.1177/0010414016655538.二戰以后的社會主義政權在八九十年代的陸續崩潰,也多源于高層權力分享與繼承機制的缺乏,在這種情況下,政治強人的去世所留下的政治真空很容易引發不穩定。Milan W. Svolik, The Politics of Authoritarian Rul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2012.但中國在這一問題上,自改革開放以后展現出了不同于蘇聯的制度化趨勢,張光等:《中共、蘇共中央委員會代際更替比較研究》,《復旦政治學評論》2015年第2期。尤其是十五大以來表現的越來越平穩,Hochul Lee, “Political Institutionalization as Political Development in China,” Journal of Contemporary China, vol.19, no.65, 2010,pp.559~571; Huang Jing, “Institutionalization of Political Succession in China: Progress and Implications,” in Li Cheng, eds., Chinas Changing Political Landscape: Prospects for Democracy, Washington, DC: Brookings Institution Press, 2008, pp.80~97.確定了領導人的任期與年限Andrew Nathan, “Authoritarian Resilience,” Journal of Democracy, vol.14, no.1, 2003, pp.6~17.等一系列規則來制度化最高權力的傳遞,這些政治實踐無疑會強化權力傳遞的規則化,以及更加凸顯組織(而非個人)的作用Zheng Yongnian, The Chinese Communist Party as Organizational Emperor: Culture, Reproduction and Transformation, Routledge, 2010.和政治精英對政治制度的忠誠。Bo Zhiyue, Chinas Elite Politics: Political Transition and Power Balancing, World Scientific, 2007,p.7.因此,在高層精英政治穩定的基礎上,各方以及軍隊始終以團結一致的態度而不是相互矛盾的方式鄒讜:《二十世紀中國政治》,香港:牛津大學出版社,1994年,第135~195頁。應對外來危機,那么社會上就難以形成挑戰政府地位的對抗性力量。另外在精英代表性上,李成與懷特通過對十六大領導人的數據分析,發現領導人代際過渡中的一些特點:省級領導經驗的重要性,地區利益在領導人構成中的平衡,以及領導教育程度的提高與專業背景的散布性等。Li Cheng and Lynn White, “The Sixteen Central Committee of the Chinese Communist Party: Hu Gets What?” Asian Survey, vol.43, no.4, 2003, pp.553~597.能力、專業與代表性在政治局選任中的重要性凸顯無疑會推動政策制定過程的理性。代表性的擴大不僅體現在黨的機構中,人大和政協的人員組成也體現代表性原則,兩會在逐步成為精英代表、吸納與協商的機構,各方意見在該機構中能夠得到較為有效的體現和妥協;Yan Xiaojun, “Regime Inclusion and the Resilience of Authoritarianism: The Local Peoples Political Consultative Conference in Post-Mao Chinese Politics,” The China Journal, no.66, 2011, pp.53~75.代際過渡也呈現出規則化趨勢,中央委員和政治局更迭的頻率穩定在60%左右,更重要的是各個地方、組織以及群體均有比較穩定的代表率,中央委員選舉中差額比例也逐年攀升至10%左右,Zeng Jinghan, “Institutionalization of the Authoritarian Leadership in China: a Power Succession System with Chinese Characteristics?” Contemporary Politics, vol.20, no.3, 2014,pp.294~314.而這些變化的結果即是中國政治各個環節的“正常化”,各方利益主體均能在基本政治框架中獲得較為穩定的政治預期,當然也就削弱了體制外動員的動力。
3.執政黨自身的治理調適路徑
改革開放以來,中國共產黨自身及其治理方式也發生了巨大變化,增強了新時代條件下的適應性和危機駕馭能力,故而也被視為社會穩定的一個重要因素。關注點大體可分為兩個方向,其一是執政黨本身的轉型,比如意識形態和政權基礎等。鄭永年認為1992年鄧小平的南巡講話促使領導人將資本主義去意識形態化,使之成為發展經濟的一種手段,開啟了中國以利益為基礎建構社會秩序的進程,政治社會也開始向經濟社會轉變。鄭永年:《中國共產黨意識形態的當代轉型》,《鳳凰周刊》2011年7月12日。這一轉變激發了長期被壓抑的公民致富沖動,各行各業對物質財富的追逐在很大程度上轉移了對政治變革的注意力,對紓解政治穩定壓力有很大意義。王軍洋:《穩定的邏輯:社會狀態的政治區隔與類型演化》,《探索與爭鳴》2015年第3期。全民致富浪潮很快催生了民營企業主階層的誕生,如何吸納這一群體甚至成為影響政權穩定的重要因素。為此,中共適時放開了私營企業主、企業高級職員等群體入黨問題,Dickson認為,經濟精英入黨對于擴大黨的執政基礎乃至在此基礎上的穩定有著重要意義。Bruce Dickson, “Cooptation and Corporatism in China: The Logic of Party Adaptation,” Political Science Quarterly, vol.115, no.4, 2000-2001, pp.517~540.聯系此前鄧小平關于“知識分子也是工人階級一部分”《鄧小平在1978年全國科學大會上的講話》,中國共產黨新聞網,http://cpc.people.com.cn/GB/64162/64165/77585/78760/5443158.html.的論述,以及對吸收大學生入黨所作出的努力,Andrew Walder,et al., “Politics and Life Chances in a State Socialist Regime: Dual Career Paths into the Urban Chinese Elites,1949-1996,” American Sociological Review, no.65, 2000,pp.91~209; “The Party Elite and Chinas Trajectory of Change,” China: An International Journal, vol.2, no.2, 2004,pp.189~209.說明中國共產黨的協調各個階級、行業和群體利益關系的能力增強。漸趨務實主義的政治理念有效地增強了黨的執政能力,國家與社會的穩定與否,在很大程度上依賴共產黨的這種理念與能力。裴宜理:《略論新中國政治體制的活力》,《國際社會科學雜志》2009年第2期。其二是治理結構的轉型。政權基礎的變化必然帶來治理結構的調整。一方面在央地關系上,改革開放后,地方各級政府得到重建,并逐步演化為當下的五級行政體制,與此同時,不同層級間職能、職責上的同構現象漸趨形成。朱光磊、張志紅:《“職責同構”批判》,《北京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5年第1期。在該結構下,下級政府負責“治民權”,執行上級以及中央的各種交辦事項,高層乃至中央得以從具體的公民事務執行中脫離出來而專注于“治官權”,曹正漢:《中國上下分治的治理體制及其穩定機制》,《社會學研究》2011年第1期。在此基礎之上所形成的層級責任系統,能夠在很大程度上緩解了社會怨憤對高層乃至中央的壓力,借此也可以維持公民對中央的信任及基于此的政權合法性不被侵蝕。Li Lianjiang, “The Magnitude and Resilience of Trust in the Center : Evidence from Interviews with Petitioners in Beijing and a Local Survey in Rural China,” Modern China, vol.39, no.1, 2013,pp.3~36; Cai Yongshun, “Power Structure and Regime Resilience: Contentious Politics in China,” British Journal of Political Science, vol.38, no.3, 2008,pp.411~432.另一方面在政社關系上,相關研究發現,中國的社會組織與政府不僅不是競爭關系,反而是一種支持和協作關系,專業組織向政府提供各類咨詢報告與建議,而政府予以財政資助;Jessica Teets, “Let Many Civil Societies Bloom: The Rise of Consultative Authoritarianism in China,” The China Quarterly, vol.213, 2013, pp.19~38; Patricia Thorton, “The Advance of the Party: Transformation or Takeover of Urban Grassroots Society?” The China Quarterly, vol.213, 2013, pp.1~18.之于不斷壯大的私營組織,黨政部門延展黨組織覆蓋面的做法也加強了國家的控制力。Zhang Han, “Party Building in Urban Business Districts: Organizational Adaptation of the Chinese Communist Party,” Journal of Contemporary China, vol.24, no.94, 2015,pp.644~664; Patricia Thornton, “The New Life of the Party: Party-Building and Social Engineering in Greater Shanghai,” The China Journal, no.68, 2012, pp.58~78.借助于此類做法,政府有效地將非政府組織吸附在國家周圍,最大限度減少了挑戰性力量的產生,同時也減少了對暴力鎮壓力量的依賴,促進了中國“權威鞏固”乃至社會穩定的實現。Christian Gobel, “Authoritarian Consolidation,” European Political Science, vol.10, no.2, 2011,pp.176~190.
4.評述
上述三種路徑主要集中于從國家能力國家能力(State Capacity)是學術界比較普遍使用的概念,斯考切波將國家能力概括為“貫徹公務目標方面,尤其是通過克服強有力的社會集團實際的或潛在的反對力量來貫徹這些目標”的能力,從類型上來看,米格代爾將之分為“滲入社會的能力、調節社會關系、提取資源和以特定方式配置或運用資源四大能力”。不同的學者強調的具體內容雖不盡一致,但都體現了國家對不同領域自由的動員,而這樣的動員自然服務于目標的實現。所以,為了便于分析,本文將國家能力定義為政府掌握和調動各種資源以應對各種危機來實現國家意志的能力。參見[美]喬爾·米格代爾:《強社會與弱國家——第三世界的國家社會關系及國家能力》,張長東、朱海雷等譯,江蘇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5頁;Peter Evans, et al., Bring the State Back in, 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1985, p.9.的角度來解釋穩定的問題,國家能力是維持社會政治秩序的基礎,對國家能力增強的分析自然有助于理解社會穩定的維持。但該路徑的解釋也存在著明顯的局限。就經濟績效而言,在經濟增長初期,發展更能夠惠及更多的普通民眾,經濟發展置換政權合法性的效果也會更明顯,但是伴隨著經濟的不斷發展和隨之而來的社會分化,各個階層和群體開始對改革和發展做出越來越不同的理解,當然進一步改革的共識和動力也會因此消減。另一方面,經濟發展在創造著滿意的同時,也不斷地制造著不滿和危機,環境抗議、勞資糾紛、業主矛盾和其他追求抽象價值的運動在不斷挑戰并侵蝕政府的執政能力,恰如“龜兔賽跑”,黃宗智:《改革中的國家體制:經濟奇跡和社會危機的同一根源》,《開放時代》2009年第4期;王長江:《中國政治體制改革正在與危機賽跑》,《中國改革》2010年12月。我們固然很難確認危機的速度是否已經領先,但可以肯定的是經濟發展即使能夠持續,“績效困局”的魔咒始終存在。所以,筆者并不否認增長對穩定的貢獻,但需要正視的是增長同樣制造著不滿和各種群體性事件等“不穩定”因素。而對于這些內容,經濟績效視角下的穩定解釋并未做出回答。就精英政治規則化而言,這一路徑的分析首先需要確認的是是否存在“規則化”,Lucy Hornby, “China Official Hints at Scrapping Party Age Limit,” Financial Times, November 1, 2016.因為該路徑下的研究資料并非公開來源,所以研究本身有很強的猜測成分,即使規則存在,那么又有著多大的約束力,是否存在超出規則的“特例”及其對體系的影響如何。Bruce Gilley, “The Limits of Authoritarian Resilience,” Journal of Democracy, vol.14, no.1, 2003, pp.18~26.另外,需要明確的是“制度化”或者“規則化”是一個中性詞,僅僅指代行事有章可循,但并不能說明規則化本身一定具有正當性,正當性(legitimacy),也有譯作“合法性”,按照哈貝馬斯的定義,主要是指“同一種政治制度聯系在一起的被承認是正確的和合理的要求對自身要有很好的論證。合法的制度應該得到承認。合法性就是承認一種政治制度的尊嚴性”,而“統治制度的穩定性,甚至取決于對這種要求的(起碼的)事實上的承認。”其中含有明顯的價值意涵,但“規則化”和“制度化”等僅僅指行事有章可循,并無價值內涵。參見[德]哈貝馬斯:《重建歷史唯物主義》,郭官義譯,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00年,第262頁。如果不能確定具有正當性,當然也就更難以確定這種規則化與公民意見之間是否存在有效聯系,進而其與公共服務供給或者社會挑戰的化解之間是否存在有效關聯自然也就很不確定了。基于這樣的考慮,可以認為規則化并不必然帶來社會的安定。另外,中國共產黨長期以來一直強調在領導階層中加強各地區各階層各群體的代表性,這一點確實可以從不同的統計數據中得到支持,薄智躍:《試析中國政治精英的制度性權力分布》,中國改革論壇,http://www.chinareform.org.cn/gov/governance/forward/201006/t20100617_26958.htm.但在代表性之后的代表力究竟如何卻很難確認。簡單而言,來自各界的成員共同參與各種政治活動的現象究竟意味著什么,尤其是對國家穩定和抗議化解的意義有多大,究竟是具有實質性地參與與代表效能,還是僅僅一個政治形式,這需要進一步的研究。
比之于精英政治的猜測,從黨的治理方式調適來解讀穩定更具有可信性,因為它專注于政權對社會變遷的適應,但是這一路徑也可能高估了某些因素的積極影響,比如多層級責任結構帶來的體制韌性。客觀上講,任何一個政權都具有應對社會抗議的韌性,在中國歷代王朝也同樣在某種意義上具有類似韌性,地方民眾在不信任地方政府的情況下也可以進京到刑部、大理寺等司法機構甚至皇帝本人處告狀,韓承賢:《文治之下的抗議:嘉慶四年蘇州士人的集體抗議與皇帝的反應》,《中央研究院近代史研究所集刊》2012年第75期。但是這種韌性并沒有阻止一個接一個的王朝更迭,這說明基于層級制的韌性有著明顯的限界。有學者專門討論了改革、意識形態、政治擴散、政治吸納和責任制等因素對共產主義政權韌性的雙重影響,參見Martin K. Dimitrov, eds., Why Communism Did Not Collapse? Understanding Authoritarian Regime Resilience in Asia and Europ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2013.一些學者的研究也說明了這個問題,隨著上訪次數的增加,政府信任危機會隨著行政層級而不斷攀升,當然對中央的信任呈現出不斷地衰減趨勢,Li Lianjiang, “The Magnitude and Resilience of Trust in the Center : Evidence from Interviews with Petitioners in Beijing and a Local Survey in Rural China,” Modern China, vol.39, no.1, 2013, pp.3~36;胡榮:《農民上訪與政治信任的流失》,《社會學研究》2007年第3期。信任衰減的過程當然也就是韌性耗損的過程。甚至也有學者從根本上質疑韌性的本質,認為所謂的“韌性”其實恰恰是體系在改革與發展方面走入“困境”(stagnant)的體現。Li Cheng, “The End of the CCPs Resilient Authoritarianism? A Tripartite Assessment of Shifting Power in China,” The China Quarterly, vol.211, September, 2012, pp.595~623.另外,需要注意的是,治理方式轉型雖然能夠帶來治理能力的增強,但同樣會帶來社會陣痛并引發大量的抗議,例如20世紀90年代國企改革引發的下崗工人抗議,迅速的城鎮化引發的失地農民抗議以及工人抗議等,Andrew Walder, “Chinas Protest Wave: Political Threat or Growing Pains,” edited by Yang Dali and Zhao Litao, Chinas Reforms at 30: Challenges and Prospects, World Scientific Publishing, 2009.而這些抗議則會反噬政府信任與國家能力。而這一點恰恰也是該路徑下的研究所未予解釋的。
所以從國家能力角度來解釋問題,最大的問題是它僅僅關注于經濟發展、社會轉型和治理調適所帶來的執政能力增強,而對于由此引發的、同樣會對社會穩定有直接影響的社會抗議及其對國家能力的反噬并沒有給予有效的關注。但理論上講,如果應對新的社會問題的成本高于國家能力范圍,那么真正的危險才會發生。所以社會抗議也是理解社會政治穩定的一個重要面向。
二、社會抗議的非政治性:從被治理者角度看穩定
與國家能力向度相對應,有研究將穩定的原因歸結于儒家文化對民眾的政府行為忍耐程度的增強,即使存在一些非法行為,民眾也不傾向于立即走向反抗。Shi Tianjian, The Cultural Logic of Politics in Mainland China and Taiwan,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2014,chapter 1.但需要明確的是,忍耐必然存在一定的限度,否則無法解釋歷史上如此眾多且破壞性巨大的農民起義。所以對于穩定的分析不是聚焦于公民有多能忍耐(雖然這一點也非常重要),而是看已經發生了的眾多抗議為何沒有形成顛覆性力量。對于這一點,學術界普遍認為,抗議的數量和規模均在迅速增加,Thomas Lum, “Social Unrest in China,” CRS Report for Congress, Congressional Research Service, Library of Congress, May 8, 2006; Lynette Ong, “Reports of Social Unrest in China: Basic Characteristics, Trends and Patterns (2003-12),” Handbook of Research on Politics in China, edited by David Goodman and Edward Elgar, 2015, pp.345~359.但是抗議本身不足以或者無意于制造不穩定。
1.抗議動機的物質導向
Knight從宏觀上將中國社會的“不穩定”歸咎于收入差距的擴大而導致的不公平,快速增長所引發的社會問題以及社會治理水平的相對滯后也是導致這一問題的重要原因。John Knight, “The Economic Causes and Consequences of Social Instability in China,” China Economic Review, vol.25, 2013 ,pp.17~26.相比之下, Carl Minzner的分析則相對具體,他認為抗議大部分是由于環境污染、土地拆遷以及司法不公等實際原因出現,Carl Minzner, Social Instability in China: Causes, Consequences, and Implications, November 1, 2006,http://csis.org/files/media/csis/events/061205_mizner_abstract.pdf.由于正常的訴求渠道難以起到作用,只能走向體制外抗議,尋求非法的渠道來紓解,Murray Scot Tanner, “China Rethinks Unrest,” The Washington Quarterly, vol.27, no.3, 2004, pp.137~156.其性質在很大程度上屬于Tilly所講的反應型(reactive)抗議,即因為個人權利遭到他人或組織的侵犯而做出的回應,Charles Tilly, “Major Forms of Collective Action in Western Europe 1500-1975,” Theory and Society, vol.3, no. 3,1976, pp.365~375.并非要主動出擊來向國家或者其他組織聲索權利。基于此類議題而發生的抗議,Andrew Walder認為他們具有很強的臨時性,抗議大部分是由經濟和社會轉型導致,而隨著經濟的發展和社會的進步,一些抗議(比如農民減稅和國企下崗職工抗議)已經逐步消失;也有一些抗議(比如失地農民或者拆遷)的發生源于城鎮化,而待后者逐步放緩之后,也逐步緩和了下來。Andrew Walder, “Unruly Stability: Why Chinas Regime Has Staying Power,” Current History, September, 2009, pp.257~263.Walder關于抗議的階段性特征的看法,也得到了大數據統計的證實(圖1此圖是作者根據Ong教授的數據繪制而成,具體數據參見Lynette Ong, “Reports of Social Unrest in China: Basic Characteristics, Trends and Patterns (2003-12),” Handbook of Research on Politics in China, edited by David Goodman and Edward Elgar, 2015, pp.345~359.),即使是公安部的數據也支持這一論斷。公安部2004年統計顯示,勞資關系、農村征地、城市拆遷、企業改制重組、移民安置補償等問題,是釀成“群體性事件”的直接原因,陳利華:《中國“群體性事件”10年增6倍》,新華每日電訊5版,2005年7月31日。目前的抗議主體在很大一部分是改革的失利者群體,而極少涉及改革的受益者群體和戰略性群體(strategic group),比如中產階級,從政治能量上來看,邊緣性群體難以撼動當下的政治和社會秩序。Andrew Walder, “Chinas Protest Wave: Political Threat or Growing Pains,”類似的看法也可以參見Elizabeth J. Perry, “Growing Pains: Challenges for a Rising China,” Daedalus, Spring, 2014, pp.5~13.
2.訴求性質的反應性特征
斯科特在對馬來亞抗議的研究中認為,農民只是在生存倫理受到侵犯時才會做出反應,而主要訴求內容也是以恢復既有的生存狀態,[美]詹姆斯·斯科特:《農民的道義經濟學》,程立顯等譯,譯林出版社,2001年。而并不傾向于聲索抽象性權利。李連江等對于中國農民的研究也反映出類似的特點,農民以中央政府頒布的相關文件、政策和法律為依據,通過上訪所維護的自身權利也往往限于物質利益,并不傾向于索取中央政策規定以外的利益或者質疑中央政策本身的合法性。李連江、歐博文:《當代中國農民的依法抗爭》,吳國光主編:《九七效應》,香港:太平洋世紀研究所,1997年;Kevin OBrien and Li Lianjiang, Rightful Resistance in Rural China, New York and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2006,pp.126~127.與此類似,國企下崗工人抗議和農民工討薪或要求賠償的抗議等在訴訟內容上均表現得非常具體,雖然數量上日益增加,但是仍未超出“生存道義”的范疇,Feng Chen, “Subsistence Crises, Managerial Corruption and Labour Protests in China,” The China Journal, no.44, 2000, pp.41~63.其他如教師或者城市業主的抗議,訴求內容也多以物質利益為主,抽象性要求仍然較為罕見。肖唐鏢:《抗爭政治的到來及其治理轉型》,《領導者》2013年第5期;Teresa Wright, “Perpetuating Communist Party Rule in China,” Journal of International Affairs, vol.65, no.1, 2011, pp.31~46.基于這一情況,裴宜理曾對權利意識覺醒的說法作出批評,認為中國的當代抗議者極少質疑執政者意識形態的統治權威,在中國,權利往往被理解為由國家認可的旨在增進國家統一和繁榮的手段,而非自然賦予的旨在對抗國家干預的保護機制,因此,她將當代中國抗議活動的框架模式稱之為“規則意識”,而非“權利意識”。民眾對行使自身權利的訴求往往以中央設定之“規則”為依據,而非行動對象,這樣的結果很可能是對國家權力的強化而非挑戰。Elizabeth Perry, “A New Rights Consciousness?” Journal of Democracy, vol.20, no.3, 2009, pp.17~20; “Chinese Conceptions of ‘Rights: From Mencius to Mao-and Now,” Perspectives on Politics, vol.6, no.1, 2008, pp.37~50.在這一分析路徑下,可以看出論者所隱含的假設,即只有在權利意識支持下的比較抽象且具有公民權意義的訴求才會具有真正的政治寓意,甚至帶來國家與社會關系的重塑。但是就目前來看,大多數的行動屬于無涉政治權力的經濟性訴求,過于具體的訴求內容也增加了抗議類型之間的差異,致使共同利益基礎難以形成,當然也就無法形成基于共同利益基礎的聯合性抗議,所以未來的中國在相當長一段時間內都會處于“無序的穩定”(unruly stability)狀態。Andrew Walder, “Unruly Stability: Why Chinas Regime Has Staying Power,” Current History, Sep. 2009, pp.257~263.
3.動員范圍的自限機制
受前者抗議訴求的具體性特征限制,抗議動員存在明顯的邊界限制,具體可以分為議題邊界(issue)和區域邊界(region)兩種類型。前者是指抗議會限制在單一議題范圍,而不會與其他議題內的行動進行協作;后者指抗議行動會限制在某一個地區,而不會與其他地區的行動進行協調。Thomas Bernstein and Xiaobo Lv, “Taxation without Representation: Peasants, the Central and the Local States in Reform China,” The China Quarterly, no.163, 2000,pp.742~763.國際社會運動學界普遍認為,只有形成跨越邊界或者區域(issue or region transcending)乃至全國性的抗議或社運才可能對權威政治體系形成實質性威脅,但因為當下中國抗議事件在這一方面存在明顯限制,所以難以對政權產生實質性威脅。Ching Kwan Lee and Eli Friedman, “The Labor Movement,”Journal of Democracy, vol.20, no.3, 2009,pp.21~24.那么為什么會形成這樣的邊界限制呢?Peter Ho基于對環境抗議的研究認為,權威政治體系為了鞏固政權而有意設置了不可逾越但又非常模糊的 “政治紅線”,與模糊性特征相伴隨的恐懼(fear)迫使公民在參與公共行動時主動自我審查(self-censorship or self-discipline),進而將活動去政治化(depoliticized)。Peter Ho, “Self-Imposed Censorship and De-politicized Politics in China: Green Activism or a Color Revolution,”in Peter Ho and Richard Louis Edmonds, eds., Chinas Embedded Activism: Opportunities and Constraints of Social Movements, New York: Routledge, 2008.Xi Chen在其信訪研究中也發現,城市摩托車持有者和殘疾人抗議者都會主動地(intentionally)將行動限制在特定城市內(雖然相鄰城市也有同類型抗議)和特定議題內(雖然在同一城市內也同時發生著其他類型抗議),Chen Xi, “Between Defiance and Obedience: Protest Opportunism in China,” in Elizabeth J. Perry and Merle Goldman, eds., Grassroots Political Reform in Contemporary China,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2007,pp.253~281.來規避政府的“有組織有預謀”的定性。由于“自我設限”機制的作用,同一區域的跨議題聯合或者同議題中的跨區域聯合就很難發生,更遑論區域性的大規模組織化抗議事件。如此以來,雖然每年都會發生大量群體性事件,但由于沒有聯合行動,當然也就不會形成對政權的實質性威脅了,權威體系下的總體穩定也自然會得到維持。
4.評述
客觀而言,學者對社會抗議當下特征的分析是準確的,Yan Fei, “A Little Spark Kindles a Great Fire? The Paradox of Chinas Rising Wave of Protest,” Social Movement Studies, vol.12, no.3, 2013,pp.342~348.工人和農民的社會行動也確實基本維持在法律的框架之內,于建嶸:《安源實錄—— 一個階級的光榮與夢想》,江蘇人民出版社,2011年,第335頁。但若據此認為社會穩定源自于上述特點的說法未免草率。上述關于抗議特征的認定主要闡明了表面現象,但卻忽視了形成這些特點的原因。個人認為,并非抗議者主觀上不具有相互聯合與組織的意愿和動機,而是客觀上不具備包容此類聯合行動的寬容政治環境。所以出于規避風險的考慮,抗議群體傾向于自我設限來避免此類行動。雖然,政府維持社會穩定所帶來的上述結果卻也有助于反過來實現穩定,趙鼎新:《國家政治與當前集體抗爭事件的危險發展》,《領導者》2011年總第37期。但從邏輯上來講,這樣的穩定僅僅是政府行動的一種結果,并非是社會穩定的原因,至多僅僅是社會穩定的表現。關鍵的問題就在于自我設限的行動未必代表抗議者的真實意思表示,而這為行動的未來演變留下了“隱患”:隨著抗議的升級或者維穩設置的某種弱化,組織化程度、訴求性質以及框塑(framing)策略都有可能會升級。以烏坎事件為例,初期基本聚焦于土地和反腐訴求,但隨著國際關注的激增和事件的升級,事件的口號也發生了變化。“Wukan : After the Uprising,” http://www.aljazeera.com/programmes/specialseries/2013/06/2013626153044866869.html?utm=from_old_mobile.這說明社會抗議在某一階段所展現出的特定特征并非是貫穿事件始終的永恒常量,而是隨著社會環境的變化,隨時可能出現相應變化的因變量。最后,縱然當下抗議沒有“造反”的動機,Elizabeth Perry, “Permanent Rebellion? Continuities and Discontinuities in Chinese Protest,” edited by Kevin J. OBrien, Popular Protest in China,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2008, pp.205~215.但同樣是對政治體系的某種訴求,會對政治結構構成壓力,且訴求數量越多,類型越復雜,構成的壓力也越大。David Easton, “An Approach to the Analysis of Political Systems,” World Politics, vol.9, no.3,1957,pp.383~400; Samuel Huntington, “Political Development and Political Decay,” World Politics, vol.17,no.3, 1965,pp.386~430.一旦此類抗議達到一定的數量,超越了政治結構的訴求處理能力,即使抗議者并無威脅穩定的主觀意圖,同樣可能引發政治壓力的非意圖結果(unintentional result)。
簡言之,社會抗議向度下的穩定解釋過于強調抗議所表現出的階段性和自抑性特征,將其視為了自在的常量,忽視其背后所蘊藏的升級潛能。另一方面,即使是經濟訴求的抗議,在達到一定數量之后,同樣具備不可忽視的政治潛能。任何形式的抗議都會有針對體制并要求回應的訴求,而訴求則會對體制構成壓力,而大幅度的忽視回應或者回應失效會引發合法性危機,從這個意義上講,其實并不存在所謂的“非政治化”的抗議,只存在“政治化”程度不同的抗議。
三、國家能力與社會抗議的互動:理解社會穩定的關鍵
理論上,社會穩定是國家能力和體現社會維度的抗議相互作用的結果,只關注于一方難免會出現解釋社會穩定狀況的不足。為了更好的理解和認識當下中國的穩定現象,自然需要結合國家能力與社會抗議兩個維度。理論上講,政府作為國家的集中代表,其能力無疑是維持穩定的關鍵性因素,同時,國家也作為穩定秩序的象征,自然也是維持穩定的主要施動者;而社會抗議則是權威體系穩定的主要直接挑戰因素(不含價值判斷),總體穩定的事實說明,當下政府依然有能力應對來自方方面面的抗議活動,這顯然不會單一取決于國家能力的強弱或者社會抗議的烈度,而是決定于二者相互作用的結果,對抗議與鎮壓的互動也可以參見Clark McPhail and John D. McCarthy, “Protest Mobilization, Protest Repression, and Their Interaction,” in Christian Davenport, Hank Johnston and Carol Mueller, eds., Repression and Mobilization, University of Minnesota Press, 2005.即基于該公式,亨廷頓曾提出一個政治公式:該公式強調的是政治體系對參政需求的制度性回應能力,即能否將公民需求納入政治體系并作出有效回應,但一定程度上忽視了強力維持穩定的客觀效力,筆者此處以國家能力/社會抗議(也是一種需求)涵蓋了積極回應和強力回應的兩者類型。參見[美]塞繆爾·亨廷頓:《變動社會的政治秩序》,張岱山、聶振雄等譯,上海譯文出版社,1989年,第60頁。可以大大簡化對不同社會狀態下(民主、權威與專制條件下)穩定的理解,而不必過于糾纏于政治制度(民主還是專制)等因素對穩定的作用。當然,筆者并不是說政治制度不重要,而是民主或者權威政治制度本身并沒有太多的先進與落后意涵,關鍵是制度本身與其所面臨的社會與政治環境是否適應,而政治制度對穩定的最終影響仍然需要通過對國家能力和社會抗議的作用來實現。因此,關注于國家能力和社會抗議的對比關系會更為有助于理解權威或者民主狀態下的穩定狀況,由此,筆者以為可以從兩個研究角度將國家能力與社會抗議連接起來。由于國家在穩定的維持中始終發揮著施動者的地位,所以本文將繼續從國家能力角度來探討國家與社會抗議之間的互動,而對國家能力的考察主要關注國家能力的增減與運用兩個方面。
1.國家能力的增強(下降)是否會加強(削弱)社會抗議的基礎
前文述及,國家能力(state capacity)是學術界比較普遍使用的概念,雖然不同學者的側重有所不同,但由于不同烈度的社會抗議以及升級而來的造反才是政權崩塌的直接原因,而其他負面性因素,如財政危機、經濟滑坡或者軍事失利等,最終也是通過刺激或強化抗議的間接形式來作用于國家能力以及社會政治穩定,所以,對社會抗議的應對無疑是國家能力的核心部分,當然也是維持社會政治秩序的直接內容。鑒于此,為了便于分析,本文將國家能力定義為國家掌握和調動各種資源以應對社會抗議等危機來實現國家意志的能力。
由于公民大眾的不滿在任何一個社會的任何一個階段都結構性和常態性地存在著,但是這些抗議是否構成對政權的實質性威脅,并不在于不滿和抗議本身,而取決于政府是否有能力駕馭和處理此類不滿,以將抗議控制在可接受的范圍內。循此邏輯,為了能夠維持社會與政治的穩定,政府會首先本能性地增加自身的能力,但是能力的增強(或者削弱)并非是孤立于國家一側即可完成,而是依賴于對社會各方面資源的汲取,例如稅收、人員和其他物資等,但這樣的做法顯然會在社會層面引發連鎖(積極的與消極的)反應,進而反過來強化或者弱化社會與政治的穩定程度。基于這一政治循環,對于穩定的研究應著重分析國家能力存量變化所帶來的社會影響,而不僅僅是羅列國家能力變化的證據與表征。例如經濟增長與社會改革會通過增加財稅收入的方式來增強國家能力,但是經濟發展也會帶來一系列社會代價,如土地征用、環境污染和日益增加的勞資矛盾等都會成為新的抗議的起因。圖1顯示2008年經濟危機期間,涉及征地與拆遷的抗議數量的占比從2006-2007年間的40%迅速下降到了25%左右,但在次年經濟形勢轉好之后,這一比例迅速回升,并一度達到55%(2010年)。這一變化說明高度依賴房產業的經濟的發展會導致大量的涉土地議題的抗議,而這些抗議則會通過增加國家管制成本、消耗國家能力甚至削弱合法性的方式給穩定造成沖擊。類似的情況還有1994年分稅制后,為了維持政府運轉,尤其是農村地區的基層政府不得不加大對轄區的征稅力度,雖然征稅力度的加強確實給地方政府帶來了可觀的財稅收入,同時也改變了基層政府的財政結構,農業稅收的比例增加,參見An Chen, “The 1994 Tax Reform and Its Impact on Chinas Rural Fiscal Structure,” Modern China, vol.34, no.3, 2008, pp.303~343.在此基礎上也增強了地方層面的國家能力。但在另一個方面,農業稅征繳力度的加大也是加重農民負擔的一個重要來源,Jin Jing, Chunli Shen and Hengfu Zou, “Fiscal Decentralization and Peasants Financial Burden in China,” Annals of Economics and Finance, vol.13, no.1, 2012, pp.53~90.引發了大量的農村沖突,發生在對農業稅依賴更重的中西部省份的涉農民負擔惡性案件占到中央辦公廳公布總數的81.6%,數據源于中共中央辦公廳和國務院辦公廳從1995年至2004年發布的8份《涉及農民負擔惡性案件的情況通報》,但缺失1996年和2004年的詳細資料。甚至有些地方更有發生局部性動亂的跡象,于建嶸:《農村治理性危機有可能導致局部性政治動亂》,《領導決策信息》2003年第23期;江振昌:《大陸農民負擔與農民騷動關聯性之研究》,《中國大陸研究》1997年第1期。從中可以看出基于稅收的國家能力的政治與社會代價。因此,為了更為準確地分析社會穩定的原因與問題,不僅要看到基于經濟增長與稅收增加等因素所帶來的的國家能力增強,同時也需要著重研究這些國家能力增強背后所隱藏的代價,及其對社會穩定的負面影響。
對于精英政治制度化的研究也應關注到這一點,即制度化固然可以通過推動權力分享來實現政治體系的穩定,Milan Svolik, The Politics of Authoritarian Rul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2012.但這僅僅是政治體系內部的權力調整,而這些高層權力的調整如何影響到了對社會抗議的處置,以及產生了何種形式的影響,同樣需要得到關注。借助于這樣的研究可以將高層的變革和能力的消長與對社會抗議處置連接起來,在此基礎上才能夠做出對穩定狀況更為準確的判斷。
2.國家能力的運用是否會化解(刺激)社會抗議的規模與數量
客觀上,就國家能力的運用方式而言,存在不同的渠道與方式,邁克爾·曼在論證國家能力時,就曾根據其行使方式將其劃分為強制性權力(despotic power)和基礎性權力(infrastructural power)兩類,前者主要是指強制性地調動資源以實現國家意志的過程,后者主要是指“國家事實上滲透市民社會,在其統治的領域內有效貫徹其政治決策的能力”。[英]邁克爾·曼:《社會權力的來源》(第2卷上),陳海宏等譯,上海人民出版社,2007年,第68~72頁。基于這一分類,國家能力的運用自然包括強制和柔性兩種類型。如前所述,國家能力的增減會通過對社會資源的汲取而對社會抗議本身產生影響,而國家能力的運用則同樣會對社會施加不同性質的結果。雖然主觀上,國家能力的運用旨在通過主動對社會施加影響的做法來實現社會穩定的目的,但在效果上卻不必然會實現社會穩定的目的。由于某些制度上的設置,(尤其是地方)政府主動維穩的努力在迅速平息一些社會抗議的同時,很可能也會淤積更多的不滿,甚至直接引發新的抗議事件,孫立平等:《以利益表達制度化實現長治久安》,《領導者》2014年總第33期;莊文嘉、岳經綸:《從法庭走向街頭——“大調解”何以將工人維權行動擠出制度化渠道》,《中山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14年第1期;Benjamin Liebman, “Legal Reform:Chinas Law-Stability Paradox,” Dedalus, vol.143, no.2, 2014, pp.96~109.正因為如此,僅僅從政府做了什么的角度來評估穩定是較片面的。鑒于維穩是政府運用國家能力來應對社會抗議的集中體現的事實,下面將以維穩研究為例,分析國家能力的運用對社會抗議的影響。
維持穩定的根本在于對具有政治挑戰性的抗議與各種矛盾糾紛的有效化解,至少使之處在可控范圍之內,而一旦抗議的數量與規模超出,真正的危險才可能會出現。基于此,關于穩定的研究不僅應關注維穩的各種做法,Yan Xiaojun, “Patrolling Harmony: Pre-emptive Authoritarianism and the Preservation of Stability in W County,” Journal of Contemporary China, vol.25, no.99, 2016,pp.406~421; Yan Xiaojun, “Engineering Stability: Authoritarian Political Control over University Students in Post-Deng China,” The China Quarterly, vol.218, 2014,pp.493~513; Jieren Hu and Lingjian Zeng, “Grand Mediation and Legitimacy Enhancement in Contemporary China,” Journal of Contemporary China, vol.24, no.91, 2015,pp.43~63; Feng Chen and Yi Kang, “Disorganized Popular Contention and Local Institutional Building in China: a Case Study in Guangdong,” Journal of Contemporary China, 2016, DOI: 10.1080/10670564.2015.1132959.更要評估其做法的有效性,莊文嘉:《“調解優先”能緩解集體性勞動爭議嗎?——基于1999-2011年省際面板數據的實證檢驗》,《社會學研究》2013年第5期。尤其是挖掘其有效、無效甚至相反作用的發生機制,在此基礎之上,才有可能較為客觀地判斷維穩對穩定的作用等。在這一研究方向上,應星對地方政府維穩與抗議博弈的分析很有代表性。在表面上,民眾不斷與國家相對抗,但民眾在反抗的同時卻(不斷強化)遵從國家的意識形態話語和權力運作邏輯,同時更高層級政府適時展現出的親民態度與對下級的限制又不斷地強化著民眾對“抽象國家”的信任。在互動過程中,民眾對國家的認可(合法性)被不斷再生產出來,應星:《三峽大上訪——大河移民上訪的故事》,香港文化中國出版社,2010年。國家以局部的、暫時的戰術退卻換來了整體的、長遠的戰略勝利,這也在相當程度上解釋了在大量上訪和抗議的情況下,為什么可以實現農村穩定的問題。不同于應星的從抗議到“擺平”的全程描述,張永宏等的研究聚焦在了基層單位的具體維穩做法,尤其是在非暴力事件中或者某些事件暴力化之前的地方政府的維穩策略,作者從征地拆遷、勞資糾紛和產權糾紛等日常矛盾化解中總結出了三種策略類型:規則化的討價還價(買穩定/物質上的讓步)、設計一套科層制游戲(程序同意)和穩定話語下的柔性處理(道德領導)。Ching Kwan Lee and Zhang Yonghong, “The Power of Instability: Unraveling the Microfoundations of Bargained Authoritarianism in China,” American Journal of Sociology, vol.118, no.6, 2013, pp.1475~1508; 張永宏、李靜君:《制造同意:基層政府怎樣吸納民眾的抗爭》,《開放時代》2012年第7期。對于張永宏等的三個策略中的科層制程序游戲一項,也有多位學者進行了專門研究,程秀英在對內陸某國企下崗工人抗議中認為,長期的上訪互動業已形成了三個政府應對抗議的圈子:信訪辦圈子、信訪辦與法院之間的圈子、中央與地方之間的圈子,紛繁復雜的圈子所形構的國家場域通過對抗爭的制度化循環進而延長了工人的抗爭時間,分散了抗爭的空間,當然也有效遏止了抗爭的激進化。程秀英:《循環式國家:轉型中國的符號式勞動治理機制探析》,《社會》2015年第2期。在維穩中也會經常遭遇“依法抗爭”的情況,對于此類情況,政府也往往會通過針對性的策略來瓦解“依法抗爭”的“法”的基礎,比如在征地中改變居民身份,或者借用話語策略將征地框塑為“向現代的,依賴工資收入的規范性轉變”的過程,以此實現對“依法抗爭”的行政吸納(Bureaucratic Absorption)。Julia Chuang, “Chinas Rural Land Politics: Bureaucratic Absorption and the Muting of Rightful Resistance,” The China Quarterly, vol.219, 2014, pp.649~669.而在整個應對過程中,調解的力量貫徹始終,致力于綜合協調各方力量,確保問題得到根本解決和有效控制,研究表明,這樣的做法雖然對法治原則的彰顯意義不大,但卻對穩定的維護和合法性的增進有一定助益。Jieren Hu and Lingjian Zeng, “Grand Mediation and Legitimacy Enhancement in Contemporary China-the Guangan Model,” Journal of Contemporary China, vol.24, no.91, 2015, pp.43~63; Jieren Hu, “Grand Mediation in China: Mechanism and Application,” Asian Survey, vol.51, no.6, 2011, pp.1065~1089.上述幾項研究成果雖然并不試圖直接回答為何穩定的問題,但卻很大程度上體現了將國家能力的運用與社會抗議的化解結合起來的趨勢,其優點在于不再局限于強調國家能力之強或者社會抗議數量之多、烈度之大,重要的是描繪了兩者之間的微觀互動進程,尤其是該過程中的國家能力的消長及其運用的有效性,社會抗議是否仍然可控及其所帶來的治理成本的消長都可以得到相當程度上的展現,在這樣的研究基礎上,無疑會更加有助于理解穩定的真實基礎及其所面臨的風險。
但上述研究也有不足,都是從政府角度開展的維穩研究,雖然政府是維穩主體,但是維穩最終是落實到公民身上,所以公民的反應也無疑會影響到維穩的效果乃至最終的穩定狀況。因此,在研究中,從公民角度來反向分析維穩的實施及其效果也是一個值得重視的研究向度。
四、結語與討論
社會穩定的程度并不單一取決于國家能力的強弱或者社會抗議的規模與烈度,而是決定于既有的國家能力是否足以應對不同類型的矛盾糾紛、社會抗議甚至是騷亂。因此,對穩定的研究也宜循此邏輯,專注于國家能力與社會抗議的互動過程,分析國家在化解矛盾糾紛和應對社會抗議過程中的具體微觀做法,檢視這些做法的有效性與限制性及其作用機制。前文可見,當下對于社會政治穩定問題的研究多聚焦于國家能力或社會抗議中的某一個向度,前者認為,良好的經濟績效、高層精英政治的規則化和政權自身的調適等因素增強了政權調適性,使其有能力駕馭現代化進程中所面臨的種種挑戰。但該向度下的研究忽視了國家能力增強所可能帶來的社會不滿和抗議的增加,這樣一來研究容易變成為當下的穩定選擇性地羅列證據的行為,這不僅會有意或無意地忽略反事實,而且對于所羅列“證據”的作用方式、力度和邊界也難以給予清晰的界定。另一方面,對于社會抗議向度下的研究,則過于側重其所具有的“非政治性”特點,暫且不論“非政治性”的真實性如何,即使是非政治化的糾紛與抗議所具有的升級潛能和簡單的數量疊加所造成的“政治輸入”壓力,[美]戴維·伊斯頓:《政治生活的系統分析》,王浦劬譯,華夏出版社,1998年,第67頁。在超出政權回應能力或者回應失效的情況下,穩定局勢也可能遭遇威脅。忽視了這些內容,該向度下的研究也在某種意義上變成了對支持性證據的選擇性羅列。囿于上述研究的局限,宜從國家與社會互動的角度來研究社會穩定問題,將國家能力和社會抗議兩個維度結合起來,具體分析兩者的互動過程,分析國家能力的增強與削弱或者使用給社會抗議所帶來的變化,以及可能情況下的公民角度下的維穩效果,在此基礎上才能有效地理解當下中國社會穩定的內在機制和面臨的風險,甚至對未來的政治演變做出一定的預見。
作者單位:山東大學政治學與公共管理學院
責任編輯:秦開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