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秦
前段時間,我要去北京參加為期一周的筆會,臨行前一晚,我去姑姑家告別。這里的陳設經年未變,小到針線包的位置我都了如指掌。我始終對這個房間的主人充滿敬畏,一如多年以前。
年幼的我,曾經無比崇拜她。那時候,每每看到我低頭面對一堆數學符號眉頭緊鎖時,父親總會拋出一句:“你要是有你姑姑一半聰明就好了。”小學二年級時,母親無故“失蹤”。父親揣上家里僅有的兩百元錢和幾床破棉被,帶著我進了城。他去建筑工地搬磚,而我被他硬塞給了那個我心中神一般的人物——姑姑。
從她錯愕的眼神中,我讀出了自己的多余和笨拙。我濕淋淋地從浴室里出來,一不留神跌倒在地。我幾次試圖爬起來,越緊張越不得要領。她蹲下身,探究地望著我,抱著一摞衣服,聲音很平靜:“跌倒了得自己爬起來。把這些衣服換上。”說完,她飄然而去。
她熬夜時,喜歡沖一杯咖啡,我躲在門邊,她招手讓我進屋,讓我也沖一杯嘗嘗。我盡力做好每一個動作,攪拌幾下,推給她。她嘗了一口,點點頭:“還不錯,喜歡喝就自己沖。”我咧開嘴角。
第二天晚上,我把一杯沖好的咖啡放在她的桌上。正要轉身,她叫住我,指著旁邊的位子:“坐吧,在這里還習慣嗎?我因為工作疏忽了你,不要在意,安心住著。”我用力地點點頭,眼眶紅了。她又補充了一句:“記住,不要試圖去討好任何人,做自己。”
我成為了她的繼女,戶口轉到了她的名下,學籍也被調到了師大附小。可是,我的基礎過于薄弱,每堂課都好像在聽天書,加上膽小不愛說話,自然成了同學們嘲笑的對象。
某天放學,尾隨而來的搗蛋鬼們跟在身后:“前面的,背一遍九九乘法表唄!”我踢著路邊的小石子,對面駛來的電動三輪車突然急剎車。我嚇得定在原地。突然,我的雙臂被一雙大手緊緊地攥住,是姑姑。
她朝我身后的小搗蛋們大喊:“回去問問老師和家長,誰給你們的權利去侮辱其他同學?”那幾個小子面面相覷,一溜煙跑遠了。
原來,她每次都默默跟在我的身后,看著我找錯了回家的路再原路折返。她說:“你要記住,任何人都只能陪你走一段路,不能走一輩子,所以人要自己強大起來。”我點點頭,重復著:“我要像姑姑一樣強大。”
后來,她列了一張詳細的“鄰人名錄”。每當我想不明白數學題的時候,她會先掃一眼題目,然后搖搖頭:“這個我不擅長,你去研究生宿舍樓找這個人。”我答一聲“得令”,便神采奕奕地抓起卷子,瘋子一般在校園的林蔭小路上奔跑,那件自卑的外衣被我遠遠拋向了天空。
很多年后,我依舊記得那些奔跑的日子。我奔跑著去尋找能夠給我答案的人,奔跑著去填滿自己不斷增長的求知欲,也奔跑著把每一點進步匯報給幫助過我的人。
大約是平凡的基因過于強大,我沒有考入重點大學,而是留在了我們共同生活的這所大學校園。
畢業后,我找到一份工作,不久便搬到單位附近。我承認,我很懷念與她在一起的那些時光,但是,離開她的視線,我卻有種難以言說的輕松。她也不追問,偶爾我回家一次,她都會給我沖一杯咖啡,自言自語:“小時候,你還給我沖咖啡呢。”我低下頭:“姑姑若喜歡,我還像小時候一樣。”她擺擺手:“兒女大了總要飛走的。”
我承認我們終究不是一類人,我是俗世生活里一個煙火青年,而她是一個不沾染世俗氣息的學者。然而,每當生活面臨重大抉擇,我自然而然想到她,只想向她尋求答案。
2016年春天,我接到久不聯絡的二舅媽的電話,她說,我的生母在她的家里身患重疾。聽到“生母”二字,我瞬間恍惚。
我第一時間回到姑姑家,忍著淚水,一言不發。她拿出存折和房本:“房子你拿去做擔保,治病要緊。”我忽然想起第一天來到這里,洗澡后摔倒在地,她遞給我衣服時,也是如此平靜。一切外物在她心中,是那么輕。
在二舅家黑漆漆的低矮土房里,我見到了闊別20余年的母親。她因為生活變故,精神受到了刺激,已經不認得我。我把她接到城里治療。此后,我從不諱言,我有兩個母親。一個母親給予我生命,讓我有機會看到這個精彩的世界。另一個母親給了我世間最純粹的愛,這種愛足以讓一個人脫胎換骨、涅槃重生。
(風吹麥浪摘自《家庭百事通》2018年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