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 佳,朱培成,李紅毅,鄭偉娟,裴 悅,熊述清
1.廣州中醫藥大學第二臨床醫學院(廣州510405),2.廣州中醫藥大學第二附屬醫院皮膚科(廣州510120)
主題詞 扁平苔蘚,口腔 中醫師 @禤國維
禤國維,廣東省中醫院皮膚科主任醫師,廣州中醫藥大學首席教授、博士研究生導師。2014年被評為“第二屆國醫大師”。禤國維教授是嶺南皮膚病流派代表性傳承人,有“嶺南皮膚圣手”之稱。禤國維教授治學嚴謹,臨床經驗豐富,在長期的臨床實踐中,結合《周易》、《內經》中的陰陽理論,提出“陰陽之要,古今脈承;平調陰陽,治病之宗”的皮膚科治病準則,針對皮膚頑疾提出補腎法這一獨特的學術思想。補腎之法,一法中寓多法,法中有法,圓機活法,總結為“補腎八法”:滋陰補腎法、溫陽補腎法、養血補腎法、涼血補腎法、活血補腎法、解毒補腎法、祛濕補腎法、祛風補腎法[1]。現代社會人們生活工作方式較前發生了很大的變化,導致腎水不足的因素太多,腎水不足,相火上越則為害。平人先天之水火應水多于火,才能封藏相火于腎水之中,故禤國維教授認為,補腎八法應尤其注重滋補腎陰,臨床上多運用補腎名方六味地黃湯加減治療各種皮膚頑疾,屢起沉疴。
口腔扁平苔蘚(Oral lichenplanus,OLP)是一種慢性淺表性皮膚黏膜疾病,目前仍無法治愈,如何控制其病情復發加重、維持長期的緩解狀態對臨床醫師來說是一個不小的挑戰[2]。相關統計數據顯示[3-4],近年來我國患有OLP患者越來越多,患病率逐漸升高,多發于中年女性,發病部位多見于頰黏膜后側、舌背、齒齦、腭部、唇等處。典型的臨床表現為對稱分布的樹枝狀或網狀銀白色條紋及小丘疹,周圍發紅,表面光滑,上皮破壞后可形成潰瘍或糜爛,嚴重影響患者進食和情緒,病程易遷延反復,少數有癌變的可能[5]。目前尚無有效的治療方法,西醫主要運用糖皮質激素、維甲酸類藥物、鈣調磷酸酶抑制劑、免疫調節劑等治療[6-7]。西藥雖然能緩解癥狀,但容易復發,療效欠佳[8]。禤國維教授根據其行醫環境,運用中醫理論歸納分析口腔扁平苔蘚的臨床治療,認為本病與脾虛濕蘊、腎陰不足有關,在臨床上多以祛濕補腎為主要治療方法,取得很好的臨床療效。筆者有幸隨診左右,獲益良多,現將禤國維教授治療口腔扁平苔蘚的經驗總結如下。
目前對于OLP的發病機制尚未了解,有研究表明,口腔扁平苔蘚這一慢性口腔炎癥與患者與自身免疫、神經內分泌因素、心理因素、感染、遺傳等密切相關[9]。中醫古籍無相應的病名,根據其臨床表現及發病部位,可歸屬于中醫“口瘡”、“口糜”、“口破”等范疇[10]。《素問·氣厥論》中述:“膀胱移熱于小腸,膈腸不便,上為口糜。”說明了熱邪在本病發病中的重要作用;《諸病源候論·咽喉瘡候》中論述“咽喉者,脾胃之候也。由脾胃熱,其氣上沖喉咽,所以生瘡。其瘡或白頭,或赤根,皆由挾熱所致。”說明脾胃濕熱可致口舌生瘡。《外科正宗》中記載:“口破者,有虛火、實火之分,色淡、色紅之別。虛火者,色淡而白斑細點,甚者陷露龜紋,脈虛不渴;此因思煩太甚,多醒少睡,虛火動而發之……實火者,色紅而滿口爛斑,甚者腮舌俱腫,脈實口干;此因膏粱厚味,醇酒炙煿,心火妄動發之。”指出口破有虛實之分。近現代著名中西醫結合口腔黏膜病專家認為氣血失和,氣滯血瘀,致使黏膜粗糙、肥厚,苔蘚樣改變[11]。脾虛致使運化失司,水濕內停,久之濕熱,內結郁熱化火,結毒傷陰,致使黏膜水腫充血、糜爛;陰血虧虛,血虛生風化燥,口腔黏膜失于濡養,致使黏膜干燥、脫屑、瘙癢。另外風、火、燥等外邪侵入肺、胃,肺失宣發,胃火循經上炎,火熱傷津,灼傷黏膜也可發為此病。禤國維教授根據前人經驗,結合自己多年的臨床實踐,提出本病多由于脾虛失運,濕熱蘊結,日久傷陰,導致腎陰不足,虛火上炎所致。
1.1 脾虛失運,濕熱蘊結 《素問·金匱真言論》言 “脾開竅于口”,所以脾的功能可以從口反映出來,口腔病變可從脾論治。口腔扁平苔蘚為本虛標實之證,故脾虛是本病的病理基礎[11]。禤教授常年行醫于嶺南,嶺南之地,介于山海之間,北枕五嶺,南臨大海,屬亞熱帶海洋性氣候,四季不分明,空氣濕度偏大,常年氣溫偏高,陽熱熾盛,致使嶺南人最易感受濕熱之邪,釀成濕熱體質。正如《太平圣惠方》所述:“嶺南土地卑濕,氣候不同,夏則炎熱郁蒸,冬則溫暖無雪,風濕之氣易傷人”。《醫方考》中記載“口糜本于濕熱,濕熱不去,必至疳濁”、“膀胱者,水道之所出;小腸者,清濁泌別之區也。膀胱移熱于小腸,則清濁不能別,濕熱不能去,勢必上蒸,故令口中糜爛而瘡”,均說明口腔扁平苔蘚為濕熱蘊結黏膜肌膚不得疏泄而成。故禤國維教授認為,久居嶺南濕熱氤氳之地,脾虛失運,水濕停滯,郁久化火,濕熱互結,熏蒸黏膜則變生糜爛、白斑,經久不愈。
1.2 腎陰不足,虛火上炎 禤教授強調“平調陰陽,治病之宗”,認為人體各臟腑陰陽失調中,以腎的陰陽失調最為根本。腎為先天之本,腎中之陰上升至心,則能涵養心陰,心中之陽下降至腎,能溫養腎陽,此一升一降,謂之水火相濟,符合陰平陽秘之意。但當今社會生活節奏快,學習工作緊張,精神壓力大。長期熬夜,作息不規律者比比皆是,長此以往,憂思過度,情志失調,郁久化火,暗耗陰精。又兼飲食不節,偏食膏粱厚味、辛溫燥熱之品,食之過度,生濕生熱,恣用寒涼瀉藥,耗傷陰液,損及真陰。古人云“陽氣者,煩勞則張”,陽氣亢張而不斂,陽氣虛亢則煎灼陰液而傷陰,使津液不能上潤咽喉,咽喉失于濡養而黏膜起刺、粗糙、疼痛。同時陰虛不能藏火而火更旺,從而陷入惡性循環。
禤國維教授認為口腔扁平苔蘚的發生主要是由于脾虛失運,水濕內停,濕郁化熱,蘊結于黏膜肌膚,病程日久,腎陰不足,水火不濟,真陽無根,虛火上炎于口所致。臨床以健脾益氣,清熱祛濕法治療初期之脾胃濕蘊證,以滋陰清熱法治療中期之陰虛血熱證,以補腎健脾治療后期之脾腎兩虛證。
2.1 初期脾虛濕蘊,益氣健脾,清熱祛濕為法 脾胃同居中焦,以膜相連,互為表里。脾主運,胃主納;脾主升,胃主降,兩者相輔相成。脾胃虛弱,不能正常運化谷物水液,水反為濕,谷反為滯,濕滯日久則化熱,終至濕熱,上達口腔,形成病損[12]。癥見口腔黏膜充血,出現斑紋、網紋,甚則糜爛,舌黃苔膩,脈滑數。因嶺南之濕邪,更兼熱邪,更傷人氣陰,故禤教授常強調祛除嶺南濕熱之法宜“補而不燥、滋而不膩、消而不伐”。現代藥理研究也表明[13-15],太子參、白術、茯苓等均有調節機體免疫作用,故臨床上禤教授常用沙參、太子參、白術等益氣健脾之品配伍茯苓、澤瀉、薏苡仁等一類平淡溫和之藥味,以防祛濕傷陰之弊,同時增強患者免疫力。也有研究發現[16-17]運用健脾祛濕法治療脾虛濕熱的OLP,可有效緩解患者臨床癥狀,改善免疫球蛋白水平,提高生命質量。
2.2 中期腎陰不足,虛火上炎,以滋陰清熱為法 病程日久郁而化火傷陰,癥見口干咽痛,口腔黏膜起刺、粗糙、疼痛,舌紅少津,脈細數。腎陰不足,水火不濟,真陽無根,虛火上炎,正如古人所喻“水淺不養龍,于是離位上奔”,治療上應采取“清寒泄熱取之陰""壯水之主以制陽光”之法滋補腎陰,引火歸元[18-19]。禤國維教授臨床上常用。治療上予知柏地黃湯配伍少劑量肉桂,少許辛熱藥雜于壯水藥中導之下行,所謂導龍入海,引火歸元。
2.3 后期脾腎兩虛,以補腎健脾為法 濕熱漸去,脾腎兩虛之象漸顯,宗六味地黃丸方而治其本。六味地黃湯為補陰經典方劑之一,原為小兒發育不良而設,因其配伍巧妙,療效明確,后世醫家宗其滋陰補腎之法,將其應用范圍不斷擴大。《醫貫卷之四·先天要論》謂六味丸“腎虛不能制火者,此方主之[20-21]。腎中非獨水也,命門之火并焉。腎不虛,則水足以制火;虛則火無所制,而熱證生矣。”故禤教授常運用此方治療多種因腎陰不足所致皮膚疾患。方中熟地黃、山茱萸味厚為陰中之陰,故能滋少陰、補腎水;澤瀉味咸,咸先入腎,合山藥而滋腎陰;丹皮味苦、辛,入腎而斂陰火,益少陰,平虛熱;茯苓味甘而淡,“甘從土化,土能防水,淡能滲泄,故用之以制水臟之邪,且益脾胃而培萬物之母”[22-23]。雖只六味,但經過幾百年來無數次驗證,其臨床療效確實有口皆碑。
張某,女,55歲,2011年12月17日初診。因口腔黏膜糜爛1年來診。自述1年前口腔不適,繼而出現糜爛面,曾按口腔潰瘍治療,未見明顯好轉,外院行病理檢查診斷為口腔扁平苔蘚,先后予激素、硫酸羥氯喹片、阿維A等口服治療,癥狀可暫時得以緩解,但停藥后很快復發,效果不佳,遂來我院門診就診。刻下癥:雙頰黏膜廣泛充血、色紅,左右側分別可見一約0.8 cm×1.0 cm、1.0 cm×1.2 cm大小的片狀糜爛面,色白,局部可見wickham紋,有觸痛和緊繃感; 納一般,夜眠時手足心發熱,口干欲飲,舌紅,少苔,脈弦細。西醫診斷:口腔扁平苔蘚;中醫診斷為口糜(陰虛血熱)。治則:滋陰清熱解毒。方藥知柏地黃湯加減:知母、黃柏、生地黃、蕤仁肉、山藥、茯苓、丹皮、北沙參、白花蛇舌草、石上柏、澤瀉、麥冬各15 g,甘草5 g,牛膝10 g,肉桂3 g。其他治療:修瘍口服液(廣東省中醫院院內制劑)以清熱解毒,消腫止痛,并囑患者少食辛辣等刺激食物,加強口腔護理,避免過度勞累和精神緊張而加重病情。
二診:口腔黏膜疼痛減輕,兩側黏膜糜爛面減小,仍口干欲飲,納較前好轉,眠時仍有手足心發熱,舌紅、苔少,脈弦細。前方生地黃加至20 g,加有瓜石斛15 g以養陰生津,加青蒿15 g后下清虛熱,百合15 g安神助眠。
三診:口腔黏膜糜爛面基本消退,無明顯口干,納眠較前明顯好轉,無明顯手足心熱,舌淡紅、苔薄白,脈弦,繼續鞏固治療。前方加減,知母、黃柏減量至10 g,去牛膝,易生地黃為熟地黃,加薄蓋靈芝15 g調節免疫。藥后定期復診,病情穩定,未見復發加重情況。
按:《景岳全書·卷二十八·咽喉》中所述“滿喉生瘡,紅痛久不能愈,此實水虧虛火證也。”本例患者病程日久,郁而化火傷陰,腎陰不足,而虛火上炎循經熏蒸黏膜發為口糜,除局部皮損外,尚有陰虛內熱諸癥,治療上宜滋陰清熱解毒。禤國維教授運用六味地黃湯加減,方中蕤仁肉,甘微寒,主入肝經,滋補肝腎;山藥甘平,主入脾經,補后天以充先天;丹皮清相火;茯苓滲脾濕,助山藥健脾之力;澤瀉泄腎濁,知母、黃柏清熱瀉火,牛膝引火下行,并以白花蛇舌草合石上柏來加大清熱解毒之力,甘草清熱解毒,調和諸藥。本方之妙在少佐肉桂,將咸寒滋腎之力,引入腎宅,而安腎陽,以此真陽歸原,而口舌糜碎得愈。肉桂與生地黃、麥冬、北沙參等滋陰生津之品相配更有水火既濟之功,大隊補陰藥中少佐溫陽藥,意在陽中求陰,正如張景岳《新方八略引》所述“善補陰者,必于陽中求陰,則陰得陽升而泉源不竭”。特色用藥方面:因山萸肉味過酸,多數患者不能接受,而蕤仁肉與山萸肉兩者作用相似,作用平和,口感佳,故禤教授常以蕤仁肉代之。治療后期,禤教授常加一味薄蓋靈芝,《神農本草經》中記載靈芝有“利關節,保神,益精氣,堅筋骨”之功,現代研究其有調節免疫、抗腫瘤、抗氧化、保肝護肝等作用,禤教授臨證常用此藥以鞏固療效,預防復發[1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