隱喻映射的反向作用：重量感—親屬詞重要性隱喻的ERP研究

李子健 張積家 喬艷陽

（1中國人民大學心理學系，北京 100872；2中共天津市委黨校、天津行政學院，天津 300191）

1 前言

人類在思考復雜概念時，常常借助于隱喻機制來理解和表征。概念隱喻理論（conceptual metaphor theory，CMT）認為，隱喻是一種根據事物關系進行映射和遷移的思維方式，即借助于具體、有形、簡單的始源域概念來表達和理解抽象、無形、復雜的目標域概念（Lakoff＆ Johnson， 1980， 1999）。隱喻機制從20世紀80年代起就被大量研究所證實，在諸如時間與空間認知、道德感與方位認知、溫度與人際關系認知、重量感與重要性認知等領域均發現了抽象概念與感知覺圖式之間的相關 （Casasanto＆Boroditsky， 2008； Schubert， Waldzus， ＆ Giessner， 2009； Ijzerman ＆ Semin， 2009； Meier，Sellbom ＆ Wygant， 2007； Ackerman， Nocera， ＆Bargh， 2007）。

作為具身認知的開創性理論之一，概念隱喻理論的最大貢獻在于將感知經驗與概念表征聯系起來：存在著由感覺經驗向概念表征的單向的、結構化的隱喻映射，因而感知經驗能夠影響概念加工（李其維，2008）。然而，在概念表征—具身經驗的關系問題上，Barsalou （1999， 2009）在知覺符號理論（perceptual symbols theory）中提出了不同觀點，認為概念表征是感知信息多模態的即時激活，即概念表征中的基本單元是知覺符號而非絕對意義上的抽象符號。在概念表征時，感官輸入的感知覺信號通過感覺通道的“模擬器”轉化為概念并在中樞系統中以“認知框架”進行概念組織；在儲存時，亦是以感知覺信息的形式存貯在多通道的感覺通道中。因而在Barsalou看來，概念并不是作為一個整體在頭腦中表征和記憶的，無論感覺、知覺、概念、思維，其基本單元均是感知覺信息，即“知覺符號”。其后Glenberg（2002）與 Zwaan（2004）相繼提出了索引假設（indexical hypothesis）、浸入體驗框架 （immersed experiencer framework），分別從句義理解、語篇理解的角度闡述了“知覺模擬”的基本觀點，認為語義、概念通達過程的本質在于感知經驗的還原。

對比Lakoff隱喻映射觀點與Barsalou“知覺模擬”觀點可以發現，“知覺模擬”完全以具身經驗作為出發點和基礎，強調了概念、思維過程中感知覺信息的即時性激活，因而又被稱為具身認知中的 “強勢觀點”；而 Lakoff與其后的 Clark（2008）所倡導的隱喻聯結觀點則是在傳統“符號與計算”體系基礎上，加入身體因素在結構上、內容上的限制和調節作用，并未完全確立具身經驗的核心與本質作用，因而又被稱為“弱勢具身假設”。“強—弱”具身取向的分歧表現為：概念隱喻論僅強調了從始源域向目標域的單向映射，其作用建立在定型化的語義—概念聯系之上；而Barsalou“感知模擬”模型則必然能夠推演出在概念加工中感知覺信息的激活，即存在從目標域向始源域的反向映射作用。事實上，當下的許多理論與實證研究中，“概念隱喻映射是否存在著反向作用”或“概念表征中的感知信息是否直接激活”已然成為“強—弱”具身取向分歧爭論的焦點（張恩濤，方杰，林文毅，羅俊龍，2013）。

“隱喻映射方向性”爭論最初來自空間—時間隱喻領域。映射 “單向性”觀點來自Casasanto和Boroditsky（2008）的經典 “增長線”實驗。研究操縱了時間長度（1～9s）和線段長度（1～9cm）共 81 種條件，發現時間—空間信息影響的不對稱：被試對時間長度的估計會受到線段長度干擾，而線段長度估計不受時間信息干擾，體現了始源域空間信息對目標域時間概念的單向作用。劉麗虹和張積家（2009）發現，空間圖式可以啟動時間加工，時間加工對空間加工卻無促進作用，表明時間—空間圖式的單向作用，同樣支持“弱具身假設”。然而，這種時間—空間不對稱效應受到許多研究證據反對。Sarrazin等人（2007）在聽覺通道發現Tau效應和Kappa效應，即變化的空點距能夠影響空時距估計，變化的空時距亦能影響空點距估計；Droit－Volet，Clement和 Fayol（2008）采用兩種時距條件和長度條件（4s，10s／4cm，10cm）并控制其匹配方式，發現當時間—距離相互匹配時，估計更為準確和快速，暗示著時間信息與空間信息加工之間存在共享的生理機制與對稱、平衡的相互作用，從而為隱喻映射“反向作用”與“強具身假設”提供了事實論據。

重量—重要性隱喻是現下對“映射方向性”問題研究較為集中的領域。在稍早的研究中，研究者主要對始源域（重量）向目標域（重要性）的單向隱喻映射進行研究。如Ackerman和Bargh等人（2010）發現，當被試觸摸較硬的物體時會知覺到周圍人的性格更為強硬和穩重。Jostmann（2009）等人要求被試拿著不同重量的寫字板并同時判斷外國貨幣的價值，結果發現當被試拿著較重的寫字板時，會判斷外國貨幣更重。這些研究無疑證明了重量與重要性之間存在隱喻聯結，然而并未涉及映射的方向性與具體機制。隨著Barsalou強勢具身思想的傳播，Slepian等人（2007，2012）開始采用“知覺模擬”的理論模型作為實驗假設，對重要性概念是否影響重量感知判斷這一“反向映射”問題開展了研究。Slepian等人（2012）發現，保持秘密會帶來生理上的負重感，對山的坡度判斷更陡峭、判斷距離更遠、疲勞感更甚。Slepian和Ambady（2014）采用知覺符號模擬理論的假設：當被試新習得一個隱喻框架后，會對涉及這個隱喻映射兩端的身體經驗和概念進行聯系，并產生相互間的影響。如強調“未來更重要”，被試將新書判斷更重；強調“過去更重要”，被試認為舊書更重。應當說，Slepian上述兩個實證研究完全地表明了目標域對始源域的“反向映射”，從而以外顯的行為現象對“概念表征激活感知覺信息”這一內在心理機制作出了推測。

行為研究的局限在于：反應時上顯現的啟動效應表明始源域概念和目標域概念存在聯系和影響，至于聯系和影響是何性質、在何時發生、內在機制如何，行為實驗很難提供進一步的信息。事件相關電位（ERP）作為一種高時間分辨率的研究手段，能夠為隱喻機制研究提供更多啟示。目前，ERP在隱喻研究中的應用主要集中于語義領域，如以尾詞范式、雙詞范式考察隱喻句和非隱喻句的認知差別。Coulson和van Petten（2002）采用字面義和比喻義的句子引起N400的波幅差異；Sotillo等人（2005）發現新異隱喻、常見隱喻和普通詞句間存在N400和左右腦在隱喻形成和理解中的差異。趙玲軒（2014）采用三字短語研究漢語隱喻，發現語境對N400波幅的影響；陳秀英（2016）研究各種詞性的多義詞隱喻效應，發現P200、N400和P600等波幅的變化。上述研究關注隱喻字詞和句式的理解，即便涉及概念與感知經驗之間的聯系，也以語義聯系而非感知覺信號形式進行呈現和加工，并未真正涉及Barsalou提到的“感知模擬”過程。

結合已有研究，本研究將在Slepian等人研究基礎上采用ERP技術研究隱喻映射的雙向性，探究概念表征中感知覺信息的作用，為“強式具身觀點”與“弱式具身觀點”的理論分歧提供進一步的線索。研究領域為親屬詞的重要性及客體重量認知。親屬詞是一種具有差序格局的代表血緣親緣關系的稱謂系統，在語言學與人類學領域得到了廣泛的研究。Lounsbury（1964）通過語義分析法，析出包括輩分、對象性別、父系／母系、姻親／非姻親等4個語義維度，概念的分類和組織體現了空間信息的架構。近年來，對羌族（李惠娟、張積家和張瑞芯，2014）、漢族、摩梭人（和秀梅、張夏妮、張積家、肖二平和王娟，2015）和朝鮮族（汪新筱、嚴秀英、張積家和董方虹，2017）的親屬詞隱喻研究均顯示出親屬詞空間隱喻與重量隱喻的心理現實性，如上下意象圖式與輩分概念、容器內外圖式與血親姻親關系、相對重量圖式與年齡順序等客觀屬性與抽象概念之間的聯系。事實上，漢族親屬詞作為具有差序格局的親屬稱謂系統，其空間結構和重要性分布較其他民族更為明顯和齊整。本研究將以漢族親屬詞為實驗材料，考察親屬的重要性與輕重物體之間的關系，并記錄EEG波形進行分析。

2 方法

2．1 被試

參加行為實驗的有43名漢族大學本科生，年齡為20～25歲，男女各半，視力或矯正視力正常，均為右利手。被試實驗前均不知道實驗目的，事后得到少量報酬。根據行為實驗結果，另外選取24名被試參加ERP實驗，條件同行為實驗。

2．2 實驗材料

2.2.1 重要性概念材料：參考張積家等人（2004）對親屬詞分類研究，選取三代內血親及姻親常用親屬詞47個，50名大學本科生對親屬詞的重要性進行1～11點評分。統計每個親屬詞得分并從低到高排列，由于祖輩和孫輩的親屬詞評分趨中，為減小年齡跨度，選取兩代內重要性最高的8個親屬詞為高重要性組，包括爸爸、媽媽、兒子、女兒、哥哥、弟弟、姐姐、妹妹。按照賈彥德（1999）對漢語親屬詞的分類，這些親屬均屬于一層關系親屬，即與個體發生直接關系的親屬，多為血親；選取兩代內重要性最低的8個親屬詞為低重要性組，包括姨父、姑父、伯母、嬸嬸、姐夫、妹夫、嫂子、弟媳。其中，姐夫、妹夫、嫂子、弟媳屬于兩層關系親屬，即經由某個一層關系親屬與個體發生間接聯系的親屬，姨父、姑父、伯母、嬸嬸屬于兩層關系親屬，即經由某個二層關系親屬與個體發生聯系的親屬，多為姻親。兩組親屬詞的重要性均值為：M高＝10．42，M低＝6．94。 對兩組詞重要性進行 t檢驗，t＝18．03，p＜0．01， 表明兩組親屬詞的重要性差異非常顯著。另外，選取兩個重要性高的親屬詞（丈夫、妻子）與兩個重要性低的親屬詞（外甥、外甥女）為練習材料。

2.2.2 客體重量材料：選用不同材質的球體，一為黑色鐵球，有明顯的金屬質感；二為黃色木球，有明顯的木質紋理。兩球大小相等，均為實物照片，評定者能夠容易區分其重量。

2．3 實驗設計與程序

2（親屬詞重要性：高／低）×2（物體重量：重/輕）被試內設計，包括行為實驗和ERP實驗兩個部分，行為實驗作為ERP實驗的預實驗先行開展。

行為實驗程序：采用E－prime編程并在15．6吋筆記本電腦上施測。被試端坐桌前，雙眼至屏幕距離為60cm，左手中指和食指分別放在鍵盤的“D”鍵和“F”鍵上，右手食指和中指分別放在鍵盤的“J”鍵和“K”鍵。實驗開始前，先熟悉實驗材料：在屏幕上依次呈現16個親屬詞，要求被試讀出親屬詞并解釋其含義，對不正確的理解進行校正，而后要求被試將親屬詞按照重要性進行重要—不重要的評判；之后呈現代表重量的兩個球體，詢問被試是否能區分兩者的輕重。此階段持續5分鐘左右，而后開始練習實驗。練習實驗與正式實驗的程序相同，首先在屏幕中央呈現“＋”注視點600ms，然后在屏幕中央呈現親屬詞，要求被試判斷親屬詞的重要性，不重要按D鍵，重要按F鍵。隨后，空屏300ms，然后在屏幕中央呈現輕或重的球體，要求判斷球體重量，輕按J鍵，重按K鍵。最后，空屏800ms，進入下一試次。練習共8個試次，4個親屬詞與輕重物體匹配各呈現一次。正式實驗共128個試次，每個親屬詞出現8次，與輕重物體匹配呈現各4次。程序見圖1。

圖1 實驗流程圖

ERP實驗程序：被試坐在隔音的電磁屏蔽室內，面對臺式顯示屏，距離為80cm，屏幕統一顯示亮度、色調和對比度。采用E－prime 2．0編程并使用NeroScan公司的64導電極帽和放大器收集數據。程序同行為實驗，進行16次練習以及正式實驗128個試次，保證一致條件和不一致條件下試次數超過60次。

2．4 數據采集與獲得

試驗采用Neuroscan公司的ERP工作站記錄EEG信號，采用國際10～20系統擴展的64導電極帽收集EEG信號。腦電記錄采用單側導聯，以左側乳突為參考電極，接地點為Fpz和Fz的中點，離線處理時以兩側乳突的平均電位作為參考。以左眼眶上和下正中電極記錄垂直眼電（VEOG），以兩眼外側1．5cm處記錄水平眼電（HEOG）。實驗前頭皮電阻降至5K以下。 濾波帶通為 0．10－30Hz，采樣頻率為 1000Hz／導。完成EEG波形記錄后，采用離線處理（offline）數據。首先，融合行為數據，校正垂直和水平眼電HEOG和VEOG，并選取參考電極點充分去偽跡。離線濾波高通 0．1Hz（12 dB／oct）、低通 30 Hz （24 dB／oct），波幅大于±50μV者被視為偽跡自動剔除。分析窗口為－200ms～900ms，采用－200～0ms作為基線進行矯正。

根據實驗一致條件和不一致條件進行分段和疊加，每種實驗條件下疊加次數超過60次。對目標刺激呈現前后－200ms～900ms時間窗口內的波形數據進行分析，根據實驗假設進行分段處理（epoch），共分為四個時間窗口：P1 （70～130ms）、N1 （130～180ms）、P300（200～400ms）、LPC （400～700ms）。 參照實驗獲得的ERP總平均圖、差異波地形圖，采用2實驗任務（一致條件／不一致條件）×28個頭皮中部、后部和兩側電極點（頭皮中部左—中—右：TP7、 CP5、CP3、CP1、CPZ、CP2、CP4、CP6、TP8； 頭皮后部左—中—右：P7、P5、P3、P1、PO7、PO5、PO3、PZ、POZ、O1、OZ、O2、P2、P4、P6、P8、PO7、PO5、PO3、PO4、PO6、PO8）兩因素的重復測量方差分析。行為和EEG均導入SPSS17．0中進行分析，EEG地形圖由64導數據得出。重復測量方差分析中對不滿足Mauchly球形檢驗的統計效應的p值采用Greenhouse Geisser法校正。

3 結果與分析

3．1 行為實驗結果

剔除正確率低于95%的被試3名。反應時分析時刪除錯誤反應與極端值，之后計算標準差并剔除三個標準差之外的數據。錯誤率低且分布均勻，故不分析，結果見表1。

表1 被試的平均反應時（ms）

反應時的 2（重要性：高／低）×2（球體重量：重／輕）重復測量方差分析表明，重要性的主效應不顯著，F（1，39）＝0．03，p＞0．05；球體重量的主效應不顯著，F（1，39）＝0．30，p＞0．05。 親屬詞重要性和球體重量的交互作用顯著，F （1，39）＝11．22，p＜0．01，ηp2＝0．602。這表明，親屬詞重要性判斷影響隨后出現的重量感判斷，當重要親屬詞出現后呈現重物或不重要親屬詞后呈現輕物時（一致條件）反應快，當重要親屬詞出現后呈現輕物或不重要親屬詞后呈現重物時（不一致條件）反應慢。

3．2 ERP 實驗結果

對EEG結果分類疊加，得到一致條件和不一致條件的ERPs平均波形圖。結合已有文獻和總平均圖，實驗不同處理可誘發正波P1（70～130ms）、N1（130～180ms）、P300（200～400ms）等早期成分及晚期正成分LPC（400～700ms）。 平均波形及地形圖、差異波地形圖如圖2所示。

3.2.1 P1與N1成分：重復測量的方差分析發現，在頭皮中后部28個電極點上平均波幅實驗處理的主效應邊不顯著，F（1，23）＝2．98，p＝0．099，ηp2＝0．249，不一致條件下的波幅略大于一致條件；電極點和實驗條件的交互作用顯著，F （1，23）＝28．61，p＜0．01，ηp2＝0．052。對交互作用做簡單效應分析，結合頭皮對應位置發現， 大腦中部兩側的 CP5、CP1、CP2、CP6，大腦后部兩側 P5、P1、P2、P6、PO3、PO4，后部正中 POZ等11個電極點上發現了波幅差異，不一致條件波幅大于一致條件，其余17個電極點未發現波幅差異。

研究同時考察了N1成分。針對N1窗口的所有的28個電極點的平均波幅進行重復測量方差分析，結果發現主效應不顯著，F （1，23）＝1．853，p＝0．187，ηp2＝0．075，實驗任務未對 N1 波幅產生顯著影響；電極點和實驗條件的交互作用不顯著，F（1，23）＝1．276，p＝0．272，ηp2＝0．053。與此同時，從波幅上看，本研究所引發的較大波幅存在于200～700ms時間窗口，且主要為正波波幅，而130～180ms窗口內的負波波幅較為微弱，應當可認為N1成分無實驗處理。

3.2.2 P300成分：重復測量的方差分析表明，實驗條件的主效應顯著，F （1，23）＝6．147，p＜0．05，ηp2＝0．278，不一致條件引發了波幅更大的正波；實驗條件與電極點的交互作用顯著，F （1，23）＝4．879，p＝0．001，ηp2＝0．234。對交互作用作簡單效應分析，結合頭皮對應位置發現，除了大腦中部中央區兩側的CP3、CP1、CPZ、CP2、CP4、CP6，以及后部外側的 P7、P6 共 8 個電極點波幅差異不顯著之外，在其余皮層中部、后部枕—頂—顳腦區的20個電極點均發現了波幅的顯著差異，不一致條件波幅顯著大于一致條件。結果分析表明實驗處理造成了大腦中后部腦區的激活差異，在200～400ms窗口大腦已經開始將重要性概念與重量感感知加工聯系起來，感知覺加工可能到達概念層面。

3.2.3 晚期正成分（LPC）：重復測量方差分析表明，實驗條件的主效應顯著，F （1，23）＝15．72，p＝0．001，ηp2＝0．440，不一致條件下誘發的晚期正波顯著小于一致條件；實驗條件與電極點的交互作用邊緣顯著，F（1，23）＝1．848，p＝0．06，ηp2＝0．085。 對交互作用作簡單效應分析，結合頭皮對應位置發現，除CP2、P8僅2個電極點差異波波幅未達到顯著水平外，其他26個電極點不一致條件波幅顯著大于一致條件，表明在400～700ms窗口大腦中部、后部的廣泛腦區，實驗任務誘發了大腦皮層波幅激活程度的差異，不一致條件波幅顯著大于一致條件，表明LPC在P300成分的基礎上更進一步，誘發了更為廣泛的皮層激活差異。

差異波地形圖（圖2）顯示了從70～700ms五個時間窗口一致和不一致條件平均波和差異波的大腦地形圖，顯示實驗條件主要激活了大腦中后部的枕—頂—顳區域，后部皮層激活程度高于中部區域，從頭皮從前往后激活程度逐漸增強，于300～400ms時間窗口內激活程度達到最大，與數據結果及ERPs波形圖基本吻合。

圖2 一致、不一致條件下的平均波幅和地形圖

4 討論

4．1 行為和ERP成分的分析和解釋

行為數據表明，重要性高的親屬詞呈現會影響后續呈現的物體重量判斷：在一致條件下，重量判斷反應快，在不一致條件下反應慢。這一結果與Slepian等人（2014）的研究結果一致。其原因是因為在重要性概念激活后，重量判斷將會隨著重要性概念的方向偏移，“重要”啟動 “重”，“不重要”啟動“輕”，說明概念表征和加工激活了感知覺信息，出現了隱喻一致性效應，因而支持“隱喻映射雙向性”假設。

ERP實驗的結果進一步為概念表征對感知覺信息啟動的神經機制提供了線索。實驗任務誘發被試大腦中后部廣泛的正波激活，包括P1、P300及晚期正成分LPC，這些成分的波幅在一致條件和不一致條件下存在顯著差異。

P1成分（及N1成分）：本研究中采取70～130ms時間窗口內的P1成分作為考察早期重量感知覺特性加工的指標。根據以往研究，P1成分與視覺意識、空間視覺注意及外源性注意有關 （Pins＆ Fytche，2003；曲折， 宋艷， 丁玉瓏，2006）。Doallo （2004）與 Schullera（2005）采用具有（75%）／不具有（50%）空間提示性的外源性線索進行研究，均發現了100ms SOA條件下枕—頂—顳等皮層P1和N1波幅的顯著差異。據此可認為，外源性線索主要依據感知覺特性對注意施加影響，早期100ms左右的P1成分仍然處于感知覺特征加工階段。

實驗中物體圖片在形狀、大小、呈現位置、圖片亮度等視覺屬性上基本相同，誘發P1波幅差異的變量應當是重量經驗。ERP數據分析顯示，50～130ms P1波波幅差異僅邊緣顯著，且顯著部分僅限于頭皮中部、后部中線附近的8個電極點，其余20個電極點波幅并不存在差異。這與Kumar（2009），Telling等人（2010）的結果相一致，在他們的研究中，100ms時間窗P1的波幅在不同視覺工作記憶條件（或是否存在分心刺激）下沒有顯著差異，表明視覺加工中對于客體特征識別尚未對目標的早期知覺產生影響。而在130～180ms時間窗口內，本研究發現N1波幅差異亦不顯著，波幅相對P1更小，且實驗從整體來看誘發的均為正波波幅，因而可以判定N1成分亦未達到顯著水平。綜合P1、N1波幅的整體表現， 可以推斷： 在 50～130ms，130～180ms時間窗口內，大腦皮層對于重量經驗的視覺加工尚未能到達概念水平，感覺經驗激活很可能主要停留在特征加工層次，重量經驗尚未通達并與重要性概念聯系從而形成內源性的預期或語義效應。

P300成分：本研究采取200～400ms時間窗口內的P300（P3b）成分作為客體知覺高級加工的指標。根據已有研究，P300是廣泛出現于感知、記憶、理解和情感等認知活動中的ERP正波成分，同時是一種存在于視、聽、觸等多種感覺通道的內源性注意成分，反映了對線索特征的加工（Slagter，2005）。關于P300成分的形成機制，“場合修正說”認為，大腦在將環境和刺激信息進行表征和記憶的過程中產生P300成分，其波幅與場合修正程度正相關。

本研究實驗任務的兩種條件下均誘發了顯著的P300波幅，頭皮中后部頂葉—顳葉—枕葉區域存在廣泛激活，在200～300ms間達到峰值。重復測量方差分析表明，差異波整體達到顯著水平，交互作用顯示除大腦中部區域的CPZ附近電極點與P7、P8等兩側邊緣電極點外，在大腦后部頂葉、枕葉等區域得到了廣泛激活，表明在此之前的親屬詞重要性概念判斷激活了重量判斷，大腦在200～400ms時間窗口內完成了視覺重量經驗的提取和加工。“重要”—“重”、“不重要”—“輕”之間存在概念—感知覺的對應，證明概念表征引發了視覺—重量信息的激活和加工，即存在目標域概念對始源域感知圖式的隱喻反向映射，從而從認知神經角度驗證了Slepian（2014）等人的行為研究假設。

更為重要的是，P300作為高級感知覺認知加工的ERP成分，與以語詞為材料的ERP研究指標完全不同。語義層面的隱喻研究以語義通達為基準，通常采用N400以及P600作為指標，考察隱喻句和非隱喻句之間的波形差異。如Bonnaud（2002）使用雙詞范式發現，隱喻相關詞較字面語義相關詞誘發了更大的N400波幅；Coulsona（2007）研究高—低預知條件的隱喻詞腦電成分，發現低預知詞誘發了更大的N400波幅。本研究采用物體圖片而非其名詞作為重量判斷材料，發現代表感知覺經驗激活的ERP成分為P300，意味著大腦在概念表征后激活的感知覺信息的形式，是以感知覺認知加工的形式而非語義形式存在，感知覺加工也是概念表征的基本單元之一，并不需要轉換為語義信息進行概念操作。該結果契合了Barsalou的知覺符號理論，即“概念表征是感知覺信息即時性模擬的產物”。

晚期正成分（LPC）：研究發現了從 150～700ms的長時程的正波激活，即在300ms左右P300達到峰值后，仍然存在400～700ms時間窗口內的正波波幅緩慢回落，即晚期正成分LPC。根據已有研究，LPC是與P3b類似的內源性成分。Eimer等人（2000）曾采用長短（200ms／700ms）兩種 SOA 比較內源—外源提示對目標刺激感知加工的影響，發現長SOA條件（700ms）下注意效應僅與內源性注意偏向有關，表明LPC是一種內源性的注意成分。LPC亦與意識有關，“全腦神經工作區”模型認為，LPC與感知覺加工中自上而下的注意成分密切相關，代表早期意識的產生 （Sergent， Baillet， ＆ Dehaene，2005）。

重復測量方差分析顯示，實驗條件的主效應顯著。簡單效應分析和差異地形圖顯示，在大腦中部、后部的左中右腦區均存在廣泛激活，表明在400～700ms窗口內存在枕葉—顳葉—頂葉的廣泛激活，表明重量經驗在200～400ms窗口內達到概念層次后，仍在400～700ms窗口持續在概念層次激活。這一結果與陳安濤（2006）視覺類別判斷的結果一致，P3b與LPC成分表示在完成了感知覺特征加工后出現基于概念類別的分類判斷。而Sergent等人（2005）采用注意瞬脫范式研究意識產生的時間進程，發現有意識的注意和意識加工產生于270ms之后。據此推斷，大腦對于重量經驗的提取經歷了從自動化到有意識分類的過程，在70～130ms窗口感知覺加工處于無意識、自動加工階段，在200～400ms加工到達概念層次后，在400～700ms在意識層面持續激活，在頭腦中形成清晰的重要性—重量概念和分類，該過程是一種有意識、自上而下的內源注意和加工。值得注意的是，被試按鍵平均反應時亦為700ms上下，可推測在該時間窗口內被試在通達并根據重要性—重量進行分類，完成了有意識的分類、確認和按鍵過程。另外，根據“場合修正”假說，對于新異刺激的整合和加工需要更多的認知努力，認知任務越困難，“場合修正”程度越高，激活的波幅也越大。因此在本研究的P300和LPC成分中，不一致條件需要更多認知努力，故而引發了更大的正波波幅。

4．2 對于強—弱具身理論分歧的辨析及研究展望

結合行為實驗和ERP數據的分析結果可以看出，本研究結果不符合概念隱喻理論“隱喻映射單向性”的觀點，而與隱喻映射始源域和目標域之間存在相互的、雙向的作用和影響的觀點吻合。綜合ERP結果中P1（N1）、P300和LPC三種成分的表現，可以推測：在概念表征過程中，會對相應的感知覺經驗產生預期激活，感知覺經驗的激活從基礎的特征加工開始，逐漸向更高級的感知覺認知加工過渡，在200～400ms窗口內達到概念層面，開始與概念表征聯系，形成概念—感知覺之間的對應關系。隨著感知覺加工進一步深入，在400～700ms內開始顯現出意識的概念分類傾向，感知覺加工進一步向意識層面過渡，在意識層面感知到具身經驗的激活。整個過程從0～700ms歷經了從自動化、無意識、外源注意逐漸過渡到有意識、指向性、內源注意和高級感知覺認知層面，從而完成了整個感知覺經驗和圖式的加工過程。

綜合來看，整個感知覺經驗圖式加工過程中，激活的始終是感知覺經驗加工的正波成分，主要激活了大腦中后部的枕葉—顳葉—頂葉區域，始終未出現LAN、N400、P600等語義成分，額葉區域也基本未激活，這表示對概念表征中的感知覺加工，完全不需要將概念轉化為語義再進一步進行概念之間的聯系，而是通過感知覺的認知加工達到概念層次，即概念表征可以通過感知覺經驗的激活進行直接表征和聯系。這一點無疑是概念隱喻理論和知覺符號理論的根本分歧：概念隱喻理論認為，語義聯系是概念和具身經驗聯系建立的基礎，兩者相對獨立，具有各自的認知系統，通過意象圖式的相似性聯系；知覺符號理論認為，概念表征與感知覺經驗激活本質上是同一現象，感知覺經驗激活即是概念表征過程。本研究無疑傾向于知覺符號理論，即重要性概念激活的重量概念即是重量經驗的感知覺加工過程。同時，本研究的材料為親屬詞與物體圖片，應當并無語詞的重疊，ERP結果亦未發現語義成分。因此，本研究從現象層面的“隱喻映射雙向性”及機制層面的感知覺經驗加工支持了強式具身理論對概念表征的基本觀點。

以往有關隱喻的行為研究僅表明在多個領域存在隱喻聯系，盡管“隱喻映射雙向性”引發了對隱喻內在機制的思考，然而行為實驗僅發現概念與具身經驗之間外顯的相關。隱喻的認知神經科學研究大多集中在隱喻詞語和句子在語義理解上的差異，而語義的認知差異大多局限在概念—語義層面，并未將具身經驗及感知覺的認知基礎聯系起來，不符合具身認知的基本精神。本研究探索了親屬詞重要性概念啟動下重量感經驗的激活和認知加工狀態，與知覺符號理論中對“概念表征的感知覺模擬”尚有一段距離，即本研究探討了重要性概念激活下的重量感知加工，而非重要性概念由感知覺模擬而成的概念表征機制。然而，對具身認知理論最有突破性的研究，應是對概念表征的認知基礎進行直接、全面、深入的研究。隨著技術水平不斷提高，ERP、tDCS、fMRI等多種認知神經手段已具備高時間、空間分辨率，如對這些研究手段善加利用，必然能對概念、思維等人類高級認知活動的具身基礎研究提供進一步的線索。

5 結論

（1）行為和ERP結果表明，在親屬詞重要性—物體重量隱喻中，存在目標域的重要性概念對重量感判斷的啟動效應。

（2）ERP數據顯示，概念表征對后續感知覺經驗的啟動誘發了P300、LPC等正波成分，表明大腦對具身經驗的激活經歷了感知覺加工從初級到高級的加工階段，支持強式具身認知理論關于概念表征中感知覺經驗即時性激活的觀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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