符 曉,陳瑞蓮
(長春理工大學 文學院,長春130022)
霍華德·菲利普·洛夫克拉夫特(Howard Phillips Lovecraft)在《文學中的超自然恐怖》(SupernaturalHorrorinLiterature)的引言中寫道:“人類最古老最強烈的情感便是恐懼,而最古老最強烈的恐懼則來源于未知。”[1]在他的作品中,尋找真理和恐懼未知是相互交織并行的兩條線索。人們在探索的過程中逐漸發現了真相,卻常常因為真相的恐怖詭異而喪失理智,陷入瘋狂和毀滅。
這種寫作風格顯然與他童年的經歷有著密切的關系。洛夫克拉夫特的父親死于麻痹性癡呆,是一種神經梅毒,年幼喪父的他時常為疾病所困擾,其中不少是很明顯的心理疾病癥狀。同時,他父親的疾病與死亡給他的母親留下了難以磨滅的創傷痛苦,洛夫克拉夫特與其母一直保持著某種愛恨交加的病態關系[2]。在之后的人生中,他依然因在城市內的孤離感和“異鄉人”的身份而變得越來越沮喪,小說始終有一種懷舊思鄉和黯淡厭世的風格。他在給法恩斯沃斯·萊特(Farnsworth Wright)的信件中言:“現在我所有的故事都建立在這樣一個基本前提上:普通人類的法律、利益和情感在浩瀚的宇宙中毫無意義。”[3]可見,洛夫克拉夫特筆下世界中那份深入骨髓的絕望感,來源于他苦難的人生經歷。值得注意的是,小說中的恐懼和探索往往不是由人物主體的自由意志產生的,大多表現為一種潛意識的行為。這種潛意識顯然可以在榮格那里尋找到理論源頭。榮格認為:“潛意識部分是由大量暫時為晦澀難解的思想、朦朧含糊的表征、模糊不清的意象所組成,盡管它們未被我們意識到,但它卻繼續影響著我們的意識心理。”這種潛意識與洛夫克拉夫特的小說中的恐懼、探索與毀滅存在某種契合。換句話說,在“潛意識”的框架下,對克蘇魯神話加以分析,更能窺視出洛夫克拉夫特小說的獨特性。那么,在洛夫克拉夫特的小說中,這種潛意識是如何表現并影響人物行動的?其背后又體現了洛夫克拉夫特小說怎樣的意義?這都是有待商榷和解決的問題。
從腦科學的角度來說,恐懼意識來源于人類大腦中的杏仁體,杏仁體在接受感覺輸入后,在一定條件下發生可塑性變化并引導出情緒反應[4],多種研究都表明這種反應與恐懼心理直接相關。榮格認為,“曾經有過一種原始的精神痛苦狀態,即無意識。原始人對黑暗的‘非理性的’恐懼甚至也完全有可能在今天出現”[5]135。也就是說,人類現在恐懼的事物極有可能與祖先恐懼的事物息息相關,是先天遺傳的結果。在洛夫克拉夫特的小說中,恐懼不僅來源于外界的可怕事物,也來源于人類心靈深處的潛意識。一方面,各邪神丑陋的姿態和邪惡的目的刺激著人類的感官,從生理上給人沖擊從而使人不由自主地感到恐懼。克蘇魯神話中著名的舊日支配者形象克蘇魯(Cthulhu)在小說中出場時就給人極其深刻的印象,《克蘇魯的呼喚》(TheCallofCthulhu)一文中形容其為“來自外星的,綠色粘膠似的東西”,這種奇形怪狀的生物確實是會讓人感到恐懼。另一方面,小說中的人物常常會感到莫名的恐懼,即使他們并沒有看到什么讓人害怕的東西。《夜魔》(TheHaunteroftheDark)中反復出現的黑色尖頂讓布萊克感到恐懼,在常人看來這只是一個普通的建筑物,但是由于受到“偏方三八面體”的蠱惑和影響,他內心深處的某種恐懼意識被喚醒了。事實上,這些會恐懼的事物或者符號都可以理解成洛夫克拉夫特小說中的“恐懼原型”,也就是榮格所謂“當符合某種特定原型的情景出現時,那個原型就會復活起來,產生出一種強制性,并像一種本能驅力一樣,與一切理性和意志相對抗”[6]67。根據這種說法,人的內心深處潛藏著的恐懼需要特定的場景或者物體出現方可表現出來,這種意識是我們無法自主控制的,是伴隨潛意識而產生的。在克蘇魯神話中,這種潛意識的恐懼通常表現為宇宙恐懼、黑暗恐懼和未知恐懼。
宇宙恐懼是洛夫克拉夫特作品中一個重要的主題。在他的宇宙觀和世界設定中,人類只不過是宇宙發展中一個偶然出現的生物,早在人類以前地球上就已經出現了高級智慧物種和被稱為舊日支配者的宇宙統治者,這些生物在今天也依然沒有放棄對地球控制權的爭奪,并且在世界各地都建有殖民地和前哨站。在這種體系下,凸顯的是人類的弱小和無能無力,在絕對的力量面前只有等待被奴役和毀滅的命運,并且大部分人對此現狀還一無所知。在《超越時間之影》(TheShadowOutofTime)中,外星生物伊斯之偉大種族擁有先進的科學技術,它們會將自己的意識與地球上人類的意識進行交換以獲得知識和情報。作為宿主的匹斯里在調查的過程中目睹了外星生物宏偉的地下檔案館,感受到純粹的夢魘的精華降臨到了他的面前,理性已經死亡。這種沖擊來自于人類在超自然力量面前的渺小,宇宙是廣闊無垠且亙古不息的,人類對這種原始的力量的恐懼是與生俱來、代代相傳的。不管是古代的占星術還是現代的天文學,自原始人社會開始人們就從未放棄過對天空和地球之外的世界的敬畏和探索。也正基于此,《超越時間之影》才將視野設定在地球與宇宙的雙向互動之中。
黑暗恐懼在小說中也是較為常見的一個要素,主人公的探索往往在夜晚或者缺乏光線的環境下進行,邪惡的事件也通常在夜晚發生。對于黑暗的恐懼有許多不同種類的說法:認知-行為主義認為,人們怕黑是因為他們將黑暗與不好的事物聯系起來;進化心理學認為,怕黑是一種人類進化行的起源;精神分析學派認為,怕黑的本質是由于“分離焦慮”*指嬰幼兒因與親人分離而引起的焦慮、不安或不愉快的情緒反應,又稱離別焦慮。。但不論是哪種說法,都表明黑暗恐懼在人類身上存有普遍性,且不受主體控制,是一種潛意識的表現。
《夜魔》是黑暗恐懼的典型代表作品。布萊克的探索始于瓦爾普吉斯之夜,這本身就代表了一種不祥的開端。瓦爾普吉斯之夜也叫五朔節之夜,一些中歐北歐國家和美國的一些斯堪的那維亞人聚居區于此時點燃篝火,慶祝春天到來。在中世紀也有一些基督徒相信這一日魔鬼和女巫會集結在一起狂歡作樂,因此它也是魔鬼狂歡節的代用語。在探索的過程中幾乎是沒有照明的,黑暗的破舊石梯,詭異的哥特式教堂,都讓人毛骨悚然。在故事的高潮,城市的燈光都熄滅了,夜魔被召喚了出來,布萊克在黑暗中發瘋并死去,到最后他也懼怕著黑暗并渴望光明。在這里,黑暗成為恐懼的隱喻和象征。
未知恐懼是洛夫克拉夫特小說的核心,也是宇宙恐懼和黑暗恐懼的終極表現形式。后現代主義認為“真理都是被制造出來的”[7],這種不可知論的觀點與洛夫克拉夫特的世界觀有諸多相同之處。作為一個懷疑論者,真理在洛夫克拉夫特的小說中是可怖且不可求的。因為克蘇魯神話中一個重要的前提是不存在可以被認知的神祇,即使人類有機會一窺真相也會很快陷入瘋狂。同時,不論是宇宙恐懼還是黑暗恐懼,其中很重要的一點是,在宇宙力量和黑暗環境面前,人類無法預測即將發生的事。也就是說,對未來的判斷是模糊不清的。因此,這種未知性使人失去了對真理的把握,從而失去對客觀世界以及自我的控制力,也就是一種能動性的喪失。從這個意義上來說,人們恐懼未知,其實就是恐懼失去自由意志。《印斯茅斯的陰霾》(TheShadowOverInnsmouth)中,主人公在探索的過程中發現自己其實是怪物的后裔,這樣的真相是他以前從未接觸過的,對于他來說,屬于未知的領域。同時,這種未知恐懼一方面是對宇宙中不被人知曉的外來生物的恐懼,另一方面是對整個印斯茅斯鎮的黑暗氛圍的恐懼。主人公在這樣的雙重恐懼影響下喪失理智,盡管最后他了解了所謂的真相,但是自己也異化為和怪物一樣的存在。因此,正是因為未知世界有諸多不可預知的危險,小說中的人物在探索真相的過程中才會潛意識地對未知感到恐懼。
由此可見,在克蘇魯神話中,無處不在的恐懼與潛意識是密切相關的,人們一方面對宇宙的力量存有與生俱來的敬畏,一方面又發自內心地畏懼黑暗,且這兩種恐懼最終都指向對未知的恐懼。在潛意識的視域下,一切恐懼都指向一種無意識的情緒,這種潛意識恐懼引導著人物的行為模式,使其最終走向毀滅的結局。
洛夫克拉夫特的小說中,毀滅是絕大多數人物的最終命運,他們有時被潛意識恐懼所折磨最后失去理智和生命,有時也被潛意識的探索和叛逆精神引向黑暗的結局。在潛意識恐懼的影響下,人物走向毀滅這一過程也應屬于一種潛意識的行為。事實上,恐懼與毀滅在小說中是連貫的、不可分割的兩個組成部分,人們先是潛意識地感受到恐懼,再經由這種恐懼的引導陷入靈魂或者肉體的死亡,整個過程的發生不是人物主體可控制的,而是潛意識對于人們行為模式的影響和操控。正如榮格所言:“盡管它們尚未被我們意識到,但它們卻繼續影響著我們的意識心靈。”[8]在人物具有以上三種潛意識恐懼的前提下,洛夫克拉夫特將他們的命運無一例外地指向毀滅。《超越時間之影》中,匹斯里一生都生活在可怕的噩夢與恐懼之中,無法再過上正常人的生活,他的靈魂已經毀滅;《夜魔》的布萊克則完全是肉體和精神上的雙重死亡。他們在走向毀滅之前都經受了巨大的心理壓力,宇宙、黑暗和未知恐懼始終折磨著他們,最終使其內心不堪重負,潛意識的恐懼已經深刻影響了其思維和行為模式,在本體尚未察覺時就使其不由自主地偏向毀滅的道路。
在潛意識的視域下,從恐懼到毀滅的過程事實上是一種最低級的神秘主義,在這種神秘主義之中,生命不被重視,因為它等同于痛苦與沖突[9]。埃里克·努依曼將這種神秘主義稱為“銜尾蛇式的神秘”。也就是說,人們在活著的狀態下感受不到快樂和喜悅,生命以及相關的任何事物都是一種苦難,因此人們渴望死亡,從而回歸到未出生之前安逸的母體中去。在克蘇魯神話中,人們想要逃離的痛苦無疑就是那潛意識的恐懼,而回歸母體的唯一方法就是自我的毀滅,就像銜尾蛇一樣頭尾相連,這種神秘性固著于母親原型之上,并準備以全世界、自我和所有形式為祭品,只是為了回到母體的狂喜之中[6]37。事實上,這種母親原型表現了洛夫克拉夫特對城市的厭惡和反感。母親原型掌管著自然世界和身體,如果我們想要再次體驗自然宇宙,則需要重新回到“她”之內[6]41。在克蘇魯神話的背景下,世界的丑惡化身為人類潛意識的恐懼,丑惡的神祇和邪教就如同工業社會隨處可見的污染一樣侵蝕著人們,只有毀滅才能獲得真正的凈化和解脫。
更重要的是,在克蘇魯神話中,人們在已經知曉危險的情況下依然無意識地進行探索,這種潛意識的探索不僅體現了人們對于理性知識的渴求,也是“反意志”的表現,努力探尋真相的行為實際上反映了一種“路西法情結”。所謂的“路西法情結”,出自《圣經》中墮落天使路西法的故事。路西法起初是上帝的一個天使,但他漸漸地厭倦了這種附屬于上帝的身份,公然違抗上帝的意志,最終被逐出天堂。大衛·戴西認為,路西法的形象象征著“權力饑渴”的自我,也就是一種不愿意被他人所束縛、渴望獲得個人獨立的自我,“它似乎總是不信任自己的工具角色,或無法從這個輔助的角色中找到足夠的自尊”[6]69。在克蘇魯神話中,人類在神祇面前屬于附屬品一般的存在,盡管多數人對于神祇和各種外星生物的存在一無所知,但是他們的一舉一動實際上都處于被監視和被控制之下;少數人從這種現狀中覺醒出來,從此他們就化身為“路西法”,反抗的不是上帝,而是較之更為可怕的邪惡存在。對于個人權力和自由的渴望存在于每個人的潛意識中,這種意識在受到某種外界刺激之后轉化為一種對于自我認知和反抗的沖動,小說中則具體表現在對未知的探索上,“路西法情結”代表著將這種潛意識上升為更高形式的存在,是一種提升了的意識。這種潛意識好比蠱惑亞當和夏娃偷食禁果的撒旦,它潛移默化地促使人們不斷探索,了解真相。
然而,正如路西法最終被逐出天堂打入地獄一樣,有著“路西法情結”的探索者也無一例外地走向毀滅:《印斯茅斯的陰霾》中,主人公最終變異為半人半魚的怪物;《暗夜呢喃》(TheWhispererinDarkness)中的埃里克被外星生物取腦致死;偷食禁果的“亞當和夏娃”,不僅被逐出了“伊甸園”,甚至連精神和肉體都雙雙毀滅。從這個層面來說,“路西法情結”實質上是陰影原型在小說中的表現。榮格認為陰影原型是“自我無法控制的無意識心靈要素”[10]。對于榮格而言,陰影代表了個體最不愿意成為的那種東西,“路西法情結”的那種以毀滅為前提的反抗是人類內心深處最黑暗的那一部分。作為一個無神論者,洛夫克拉夫特不相信人死后存在救贖,在他的小說中充斥著破壞、死亡等一切能想象到的消極因素,人類的命運毫無希望可言,只能與毀滅形影相吊。他將自己的死亡本能和毀滅潛意識投射到了小說的人物中,這種投射本身也是一個潛意識的、自動的過程[5]50。可見,洛夫克拉夫特不僅強調毀滅,而且更加注重毀滅的殘酷性和破壞性。如果說原型表征或體現隱晦的原始心理的某些本能[5]128,那么“路西法情結”和陰影原型則集中體現了洛夫克拉夫特內心深處最為悲觀和消極的情緒,是其毀滅意識的一種爆發。
就克蘇魯神話而言,不論是潛意識恐懼還是探索,最終都免不了走向毀滅,而毀滅的終極形態無疑是死亡。在洛夫克拉夫特筆下,主人公的結局無非有兩種,一種是失去理智陷入瘋狂,另一種是失去生命。前者是靈魂的毀滅,后者是肉體的消亡,二者都代表的是一種死亡的狀態,足以見得洛夫克拉夫特是典型的悲觀主義者,他的世界中死亡是一切的終結,人類的未來是毫無希望可言的。就毀滅而言,所謂的探索和恐懼只不過是一種鋪墊,人類既然必將滅亡,那么之前所有的一切行為都是無意義的。《無名之城》(TheNamelessCity)中的一句話可以很好地概括這種思想:“那永恒長眠的并非亡者,在詭秘的萬古之中即便死亡亦會消逝。”因此,這種潛意識下的毀滅是洛夫克拉夫特小說中最為重要的主題,頹廢憂郁的論調也使其作品形成一種獨特的藝術風格。
靈魂的毀滅體現了洛夫克拉夫特“靈魂有死”的觀點,靈魂死亡就意味著理性的喪失,人之于這個世界的意義也就不存在了。《印斯茅斯的陰霾》中,主人公最終異化成了和自己家族一樣的深潛者(Deep Ones)*一種崇拜舊日支配者克蘇魯的種族,長相半人半魚,會為了活人祭品與印斯茅斯人交換黃金。,由于失去了理性,因此作為人的屬性也就不復存在,他的靈魂因而也就就此毀滅;《墻中之鼠》(TheRatsintheWalls)中,德拉普爾覺醒了家族遺傳的血脈成為了食人者,盡管還維持著人類的樣貌,但是從本質上已經不算是一個真正的人。因此,靈魂的屬性,尤其是理性屬性,是維持“人”這一存在的必要條件,是區別人與野獸的唯一標準。但是,當人的肉體消亡之時,靈魂并不會繼續存在。亞里士多德主張能動理性或神圣理性是不朽的,我們應該盡力過理性生活,使我們自己不朽[11]。洛夫克拉夫特的小說中則表現出一種靈魂的完全毀滅,不論是理性的還是非理性的靈魂,都與肉體是不可分割的。盡管探索者們發現了世界真相的一角,但是他們死后這些信息并未被傳播出去,作為理性的那一部分隨著他們的身體的死亡也一并消失了,這毫無疑問是一種徹底的毀滅。
肉體的毀滅則體現了洛夫克拉夫特極度消極的死亡觀,那些丑惡卻強大的神祇形象和科技水平遠高于人類的外星種族都表明,人類的命運除了死亡之外別無選擇。在這種情況下,一切冒險行為都是人類死亡本能的體現,即便對未來可能發生的危險有所了解,人類依然決定追尋真相,用弗洛伊德的觀點來說,人以他自己的方式去死,這就說明人類在無意識的情況下遵從了自己的死亡本能而走向毀滅。生命向寂滅狀態的回歸是它的本質和目標所在,是生命的內在的本能[12]。從某種意義上來說,洛夫克拉夫特的死亡哲學與叔本華有相同之處,人的個體生存就是一種“慢性的死”,短促的人生不過是死亡“在吞噬自己的捕獲品之前,如貓戲鼠逗著它玩一會兒罷了”[13]。在他的世界中,人的死亡是不可避免的,《克蘇魯的呼喚》已經預示了人類未來的命運,總有一天舊日支配者會再度統治地球,人類就將在那一天毀滅。對于洛夫克拉夫特來說,永恒的不變的是時間,在時間這個絕對力量面前任何事物都將毀滅。
這種靈魂和肉體的雙重毀滅是潛意識恐懼和探索引導的結果,人物的死亡看似是由他自由意志的行為所招致,實際上只是他們并沒有意識到自己被潛意識所操控。在區分意識與潛意識的界限這個問題上,榮格認為:“邏輯分析是意識的特性,我們運用理性和知識作出選擇,但潛意識卻仿佛主要由諸本能的趨向所引導,通過相對應的思想形態——原型的形態來表現自身。”[6]67鑒于在克蘇魯神話中理性通常是一種無足輕重甚至有時還會帶來災禍的存在,因此對人物行為起作用的就絕不是意識,而是潛意識。通過母親原型和陰影原型,洛夫克拉夫特將自己的死亡觀投射到小說中去,這種死亡觀帶有明顯的諾斯替性質的神秘主義,雖然略顯消極和極端,但是卻真實地反映了在新時代的背景下,人們對于社會黑暗和污穢的反感和厭惡。從這個方面來說,洛夫克拉夫特的死亡美學具有強烈的現實意義,用大衛·戴西的觀點來說,我們也許可以將其看作高級神秘主義的某種低級預兆,一旦我們的文明恢復其靈性的發展走向,這一低級神秘主義就可能成為我們的必經之路[6]62。
20世紀的美國是一個動蕩與機遇并存的國家,在經歷了社會改革與開放以及經濟大蕭條之后,洛夫克拉夫特對于社會現實感到失望和厭倦,而正是他的這種厭世情緒使得其小說呈現出了獨特的個人風格。克蘇魯神話不像安布羅斯·比爾斯(Ambrose Bierce)的《魔鬼辭典》那樣語言辛辣諷刺,也與埃德加·愛倫·坡(Edgar Allan Poe)小說中的浪漫主義風格截然不同,作為美國三大恐怖小說家之一,洛夫克拉夫特擅長的是將人物內心潛意識的陰暗面無限擴大,并用極端詭異夸張的形式表現出來。克蘇魯神話中的恐懼和毀滅都在言說整個人類世界的“無意義”,影射的是洛夫克拉夫特眼中人與社會的黑暗丑惡。他將這種“無意義”通過小說中人物的各種潛意識行為表現出來,無論是潛意識恐懼,還是經由這種恐懼引導的毀滅本能,都使克蘇魯神話不僅停留在單純的哥特式恐怖小說上,而是成為了人類潛意識行動的舞臺,也正是因為洛夫克拉夫特不凡的思想深度,才使得克蘇魯神話在給予感官刺激的同時能激起千萬讀者的共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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