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云飛
(蘇州大學 社會學院,江蘇 蘇州 215123)
傳統觀點認為劉邦定都關中之后,地方行政上采用郡縣制與封國制并行的雙軌制,是為“郡國并行制”,諸侯王雖然擁有較大的獨立性,但是都必須受中央的節制,諸侯王國和郡縣一樣都是隸屬中央的地方行政組織*持此種觀點的專家有:巴新生著《漢初郡國并行政體試析》載《東北師大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1992年第6期;唐德榮著《論郡國并行體制的特點》載《湖南社會科學》2004年第4期;湯其領著《西漢郡國并行論》載《史學月刊》2001年第4期;于敬民著《“郡國并行制”的最早倡導者——王綰——兼論郡國并行制》載《齊魯學刊》1986年第1期;等等。一些教科書也多持此觀點,不再一一列出。。這成為了史學界的不易之論,的確有一定道理。對傳統史料以及部分出土文獻分析后發現,上述觀點仍有不完善之處,特別是張家山漢簡《二年律令》的部分條文給我們提供了新的證據,證明至少在“七國之亂”前,諸侯王雖然在名義上受中央節制,實質上卻是獨立的,中央和諸侯王之間存在激烈對立與沖突,有時甚至會發生戰爭,雙方更像是一種特殊的國家關系。
秦朝建立后,為了使嬴姓天下能夠“二世三世至于萬世,傳之無窮”[1]236,秦廷就地方行政到底是采取郡縣制還是分封制展開了大討論。第一次是丞相王綰和廷尉李斯的爭論,結果李斯的郡縣之議得到始皇支持。八年之后,淳于越上議“殷周之王千余歲,封子弟功臣,自為枝輔……事不師古而能長久者,非所聞也”[1]254,建議實行分封,目的是防止齊之田常、晉之六卿的情況出現,間接指出皇帝身邊可能存在這種問題,招致李斯等人的記恨。李斯等人針鋒相對,認為淳于越“道古以害今,飾虛言以亂實,人善其所私學,以非上之所建立”[1]255,直接導致了“焚書”之禍。從此無人敢提分封制,郡縣制成為秦朝的地方根本行政制度。歷史總是讓人走錯房間,在赫赫秦朝建立15年之后,秦朝真如淳于越所預測的那樣,不實行分封,朝中出現了田常、六卿之臣,中央權力被權臣所奪,最終秦朝二世而亡。
秦朝短祚,這一深刻的歷史事實擺在高祖面前。劉邦建立漢朝后,頭等大事就是在制度層面確保劉姓天下長治久安。如果說劉邦分封異姓王是當時爭奪天下的無奈之舉,是權宜之計,那么鏟除異姓王之后又大封同姓王則是吸取秦朝滅亡教訓的結果。劉邦認為秦朝不實行分封是導致其速亡的重要原因,所以漢初在制度層面上對分封制予以確立。“漢興之初,海內新定,同姓寡少,懲戒亡秦孤立之敗,于是剖裂疆土,立二等之爵。功臣侯者百有余邑,尊王子弟,大啟九國。”[2]393設立諸侯王的直接目的就是“懲戒亡秦孤立之敗”,避免中央權力過于集中,而天子大權一旦旁落,則極可能重蹈秦朝覆轍,所以他分封諸侯王,一旦朝中有變,則可以依靠劉氏宗親的力量勤王,使漢家天下不至于落到外姓之手。另外一個目的是“王同姓以填天下”[2]1900,依靠宗室的力量加強對東方的控制。劉邦因關中吏民支持才能在關中立足,定都關中而非洛陽正反映了相較關中而言,關東不可控因素很多,要將如此龐大的國家全部收歸中央管理,心有余而力不足,但是若委任外臣,又不大放心。此外,劉邦認為“天下同姓一家”,也希望劉氏宗族子侄能共享富貴,所以百般思考之下,劉邦大封同姓王。“自雁門以東,盡遼陽,為燕、代。常山以南,太行左轉,度河、濟,漸于海,為齊、趙。谷、泗以往,奄有龜、蒙,為梁、楚。東帶江、湖,薄會稽,為荊吳。北界淮瀕,略廬、衡,為淮南。波漢之陽,互九嶷,為長沙。諸侯比境,周帀三垂,外接胡越。”[2]393-394至此,全國大部分領土分封給了諸侯王。
諸侯王國雖然在名義上隸屬中央,但是實際上卻非如此。諸侯王國有很大的獨立性,包括經濟、政治、軍事等方面,甚至在王國與中央轄區還設有邊境線,派軍隊嚴格關塞出入,嚴懲敵國奸細等。這些顯示出中央和諸侯王其實是一種特殊的國與國的關系,雙方在一定程度上是敵對的,存在著激烈的矛盾與沖突。
西周分封,諸侯王各用其紀年,而不用周天子所用紀年。比如魯國“真公十四年,周厲王無道,出奔彘,共和行政。二十九年,周宣王即位。三十年,真公卒,弟敖立,是為武公”[1]1526。這段文獻中記載的真公十四年就是共和元年,真公二十九年是周宣王元年,真公三十年即為周宣王二年。降至春秋戰國,各諸侯國亦用各自紀年。仍以魯國為例,如魯隱公元年“夏,五月,鄭伯克段于鄢”[3]。魯隱公元年就是鄭莊公二十二年、周平王四十九年。《春秋》其他處記載均以魯國紀年,不一一列舉。先秦時期的分封制,周天子名義上是天下共主,但是各諸侯國各行其是,紀年是其中的一個重要表現形式。到漢朝時仿照先秦古制分封同姓諸侯王,這些諸侯王和先秦時的諸侯王一樣自用紀年,比如楚元王劉交“即位二十三年卒,子夷王郢立。夷王四年卒,子王戊立”[1]1988,楚元王二十三年就是文帝元年,夷王四年是文帝五年。又如楚王戊“二十一年春,景帝之三年也。削書到,遂應吳王反”[2]1924;再如“梁王十四年,入朝。十七年,十八年,比年入朝,留,其明年,乃之國。二十一年,入朝,二十二年,孝文帝崩。二十四年,入朝,二十五年,復入朝”[1]2082,“梁共王三年,景帝崩”[1]2087,云云。諸侯王不僅自用紀年記錄諸侯王事,還記錄天子之事。《史記》《漢書》中諸侯王自用紀年之例甚多,可見諸侯王的紀年與中央各行其是。趙翼評論道:“三代諸侯,各自紀年。孔子志在尊王,而修春秋亦以魯公編年,蓋成例相沿,雖圣人不能改也。至漢猶然。”[4]44此說甚是。
漢朝建立后,劉邦大封同姓王后規定諸侯得置御史大夫以下,官員選用與廢黜中央不過問,御史大夫以上包括王國相則由中央任命,諸侯王國的官員設置仿效漢朝中央政府,“得自除內史以下,漢獨為置丞相,黃金印。諸侯自除御史、廷尉正、博士,擬于天子”[1]2104。雖然中央有以上規定,但是法制日疏,漢初諸侯國官員的選用多自行其是,無視中央規定。盡管王國相等諸侯國高級官員由中央派遣,卻形同虛設,諸侯王甚至可以任意殺之,這遠未能達到高祖設此制度的初衷,即監視、限制諸侯王權力從而防止其尾大不掉。如淮南厲王劉長驕橫無度,“歸國益恣,不用漢法,出入警蹕,稱制,自作法令,數上書不遜順”。不僅封國法令不從中央,封國內二千石以上官員也自立。薄昭書厲王有云:“漢法,二千石缺,輒言漢補,大王逐漢所置,而請自置相、二千石。皇帝骫天下正法而許大王。”依照漢朝法律規定,諸侯國二千石應由中央派遣替補,但是厲王置之不顧,驅逐漢官,自置二千石以上王國官員。薄昭又云:“今諸侯子為吏者,御史主;為軍吏者,中尉主;客出入殿門者,衛尉大行主;諸從蠻夷來歸誼者及以亡名數自占者,內史縣令主。”如淳注:“主御史也,自此以下至縣令主皆謂王官屬。”“擅為法令,不用漢法。及所置吏,以其郎中春為丞相,收聚漢諸侯人及有罪亡者,匿與居,為治家室,賜與財物爵祿田宅,爵或至關內侯,奉以二千石所當得。”[2]2136-2141這反映中央在諸侯王國設立的官員諸侯可以隨意驅逐,王國相到縣一級官員的選用以及封爵祿諸侯都自行處置,根本不過問中央。趙王劉彭祖為人表面謙恭,內心實陰險毒辣,對于朝廷派遣的二千石官員竭盡陷害之能事。“相二千石至,彭祖衣帛布單衣。自行迎除舍,多設疑事以詐動之,得二千石失言,中忌諱,輒書之。二千石欲治者,則以此迫劫;不聽,乃上書告之,及汙以奸利事。彭祖立六十余年,相二千石無能滿二歲,輒以罪去,大者死,小者刑,以故二千石莫敢治,而趙王擅權。”[2]2419-2420膠西王劉端也不遵從漢王朝法令,對于朝廷派遣封國的二千石官員遵從漢法的就百般陷害,報告朝廷治罪,找不到罪狀的就設詭計用毒藥殺死他們;遵從王國法的,也報告朝廷以法治罪。史載:“相、二千石往者,奉漢法以治,端輒求其罪告之,無罪者詐藥殺之。所以設詐究變,強足以距諫,智足以飾非。相、二千石從王治,則漢繩以法。故膠西小國,而所殺傷二千石甚重。”[1]2097膠西本為小國,其所行恣睢如此,其他諸侯可見一斑。
諸侯王國和隸屬于中央的郡縣不同,郡縣財富需上交中央政府,而諸侯國的財富卻不上交中央,直接留歸諸侯王國使用。漢初諸侯王諸多叛亂,其中一個很重要的原因就是諸侯國財富留歸諸侯王國,這是諸侯叛亂的基礎。“高祖時諸侯皆賦”,徐廣曰:“國所出有皆入于王也。”[1]2104不僅是賦稅,王國內的礦產資源諸侯可以自行開采使用。劉濞就在封國內自由開采銅礦等資源,即使是不收賦稅,王國依然用度充足,“吳有豫章郡銅山,濞則招致天下亡命者盜鑄錢,煮海水為鹽,以故無賦,國用富饒”[1]2822,吳國礦產資源豐富程度可見一斑。吳王劉濞發動叛亂時發文曰:“蔽國雖貧,寡人節衣食之用,積金錢,修兵革,聚谷食,夜以繼日,三十余年矣……寡人金錢在天下者往往而有,非必取于吳,諸王日夜用之弗能盡。”吳王還用大量金錢鼓勵將士英勇殺敵,能斬殺大將、列將、裨將、二千石、千石的以及能降城邑者,各有不同的獎勵規定,并且“佗封賜皆倍軍法”。服虔曰:“封賜倍漢之常法。”[1]2828-2830吳王劉濞此語或許會有夸張之處,但有一點是可以肯定的,即吳國財富很多,足以支撐其發動叛亂。不僅是吳王,其他諸侯王莫不如是。如梁孝王“府庫金錢且百巨萬,珠玉寶器多于京師”,以至于他可以“筑東苑,方三百余里。廣睢陽城七十里,大治宮室,為複道,自宮連屬于平臺三十余里。得賜天子旌旗,出從千乘萬騎,東西馳獵,擬于天子”[1]2083。沒有豐厚的財富支撐,梁孝王怎么會有如此實力建造氣勢磅礴的宮苑,出入排場和天子一樣氣派。諸侯王雄厚的經濟實力也與其私鑄錢幣密不可分,地方諸侯有權自鑄錢幣,比如吳王就依靠封國內大量的銅礦,招致天下亡命之徒私鑄錢幣,致使吳錢遍布天下。“吳,諸侯也,以即山鑄錢,富垺天子,其后卒以叛逆。”[1]1419其他各諸侯國莫不如此。到了漢武帝時一共進行了六次幣制改革,用嚴刑峻法來嚴懲私鑄錢幣的行為,“盜鑄諸金錢罪皆死”[1]1427,這當然也包括對諸侯國的懲治。武帝時期的諸侯國勢力與漢初自然不可同日而語,武帝時期禁鑄私幣的嚴刑峻法從側面反映了漢初諸侯王私鑄錢幣問題的嚴重性。
漢初中央對諸侯國的軍事力量有所限制,“王欲發兵,非有漢虎符驗也”[2]1993。諸侯王發兵必須要有漢中央的虎符,但規定是一方面,諸侯是否遵從又是另一方面。各諸侯國對中央規定無所顧忌,爭相在諸侯國內加強武備,即使是天子也不能制。如淮南王黥布反叛時,“東擊荊,賈與戰,弗勝,走富陵,為布軍所殺”[2]1900,荊王被封淮東,在遭到黥布進攻時能組織武力反抗,從邏輯上判斷情況緊急,他是沒有取得漢朝中央的虎符的,說明荊王本身就有軍事權。膠東康王劉寄在聽說淮南王謀劃叛亂時,就在王國內私自造武器,準備響應淮南王的叛亂。“淮南王謀反時,寄微聞其事,私作樓車鏃矢戰守備,侯淮南之起。”[1]2101其他諸侯國如吳國也是這樣,吳王起兵叛亂時有云:“蔽國雖狹,地方三千里,人雖少,精兵可具五十萬。寡人素事南越三十余年,其王君皆不辭分其卒以隨寡人,又可得三十余萬。”[1]2828吳王不僅加強國內武裝力量,還勾結南越等少數民族以為外援,由此可知吳國武備之強盛。一起響應吳國起兵的其他諸侯王同樣具備強悍的武力,不如此,則不會和吳國合謀叛亂。
江陵張家山漢簡《二年律令》中的部分條文為我們重新認識中央和諸侯王國的關系提供了新的證據。《二年律令·捕律》云:“捕從諸侯來為間者一人,拜爵一級,有(又)購二萬錢。不當拜爵者,級賜萬錢,有(又)行其購。”[5]29《賊律》云:“來誘及為間者,磔。”[5]8主要講的是漢中央對待諸侯國奸細的態度,即抓到諸侯國奸細的人可以拜爵一級,賜錢二萬,不能拜爵的也賞賜數量不等的金錢;抓住從諸侯國來刺探情報的細作就處以嚴酷的磔刑。如果中央和諸侯王如人們所說是中央和地方的關系,沒有激烈的沖突,派遣細作刺探情報實無必要,懲治細作法律條文的存在說明了中央和諸侯王的對立關系。同時還規定關內人口無朝廷所發證明不得出入關,即限制中央人口流向諸侯王國。《津關令》云:“越塞闌關,論未有囗,請闌出入塞之津關,黥為城旦舂;越塞,斬左止(趾)為城旦;吏卒主者弗得,贖耐;令、丞、令史罰金四兩。智(知)其請(情)而出入之,及假予人符傳,令以闌出入者,與同罪。”[5]83所謂的“闌”,《漢書·汲黯傳》注引臣瓚曰:“無符傳出入為闌。”大致意思是沒有朝廷頒發的符傳而擅自越關的要予以懲罰,受黥刑,罰為城旦舂;越塞的要斬掉左趾,罰為城旦;主管的各級吏員沒有發現并抓獲,要處以一定數量的罰金。知情者讓沒有出關憑證的人過關,和擅自越關的同罪處置。為了嚴格限制中央和諸侯國人員物資等的流動,漢中央還在關塞設置了軍事設施,打擊違法亂紀的人員。如《賊律》云:“以城邑亭障反,降諸侯,及守乘城亭障,諸侯人來攻盜,不堅守而棄去之若降之,及謀反者,皆要(腰)斬。其父母、妻子、同產,無少長皆棄市。”[5]7所謂的“亭障”就是漢代要塞駐軍處,這段簡文的大致意思是駐守關塞的守軍投降諸侯或者是諸侯進攻關塞不堅守而逃跑以及謀反者,皆處以腰斬,他們的父母、妻子兒女、兄弟無論男女老少全部棄世。還有學者認為漢朝中央嚴格限制黃金、銅及其制品向諸侯王國流動,對于馬這種戰略物資也嚴格限制,等等[6]。若違反禁令,則視情況處以各種刑罰,可見當時漢朝對關塞管理的嚴格程度。如果中央和諸侯王國不存在激烈的沖突,亦或者說諸侯王國是中央的地方行政機構,隸屬中央,中央是絕不會頒布這樣的法律條文來防范諸侯王國的。
劉邦認為“天下同姓一家”,大封劉氏子弟以共享富貴,同時以“孝”為宗族紐帶告誡諸侯安守本分。諸侯們認為既然和皇帝為一家,那么諸侯和皇帝就不應有尊卑之分,中央和諸侯只是特殊的國家關系,所以中央無權干涉諸侯國內政,更無權削藩,而中央一旦削藩,諸侯王便群起動用封國內一切力量反叛。“七國之亂”就是諸侯與皇帝對“家”內涵的理解不同導致的一場劉氏宗族內部削藩與反削藩矛盾的總爆發。
自漢朝建立起,“孝”這一儒家核心倫理觀融入國家政治體制中。陸賈認為治理天下要用“忠”“孝”行教化,其目的是使“在朝忠于君,在家者孝于親”[7]。劉邦因時諸事紛擾,未能將陸賈所說的“孝”完全付諸實踐,但是畢竟仍將“孝”納入國家體制。他分封諸侯王就強調“天下同姓為一家”,同時以“孝”為宗族紐帶告誡諸王們“慎無反”[1]2821,這“奠定了以后漢家‘以孝治天下’的政治基礎”[8]。文帝時則加強了“孝”在國家意識形態的影響,“試圖用孝倫理調節皇權和諸侯王的關系”[9],真正實現劉邦所說的“天下同姓一家”,讓劉氏子孫共享富貴,同時這些劉氏子孫摶心輯志,共同維護劉家天下。漢文帝十二年下令“除關無用傳”[2]123,亦即廢除中央和諸侯王之間關塞出入需符傳的制度,表明中央和諸侯關系在制度建設上又進一步,即由先前的制度控制轉變為道德感召。中央倡導劉氏同姓一家,共有天下,但是中央和諸侯王對“同姓一家”的理解不同,他們站在各自利益的角度,都想使自身利益最大化。皇帝所認為的“家”首先應具備的前提條件是厘清君臣關系,上下還是有尊卑等級的,皇帝是劉氏宗族的“家長”,是“大宗”,諸侯王是“小宗”,“小宗”應該要聽從“大宗”的號召,受大宗制約,在這一前提下共同治理天下,共享富貴;諸侯們認為既然“同姓一家”,諸侯和皇帝之間就沒有多大的區別,都是劉氏宗族中的一員,無所謂“大宗”“小宗”之分,自然不會以人臣之禮待皇帝。故此諸侯王大都出入擬于天子,不聽天子詔便順理成章了[10]。
景帝時晁錯主張強硬削藩,諸侯王認為他們和皇帝都是劉氏宗族一員,況且諸侯王的設立是祖宗之法,中央無權削藩。中央直接削諸侯王土地歸中央所有,明火執仗地掠奪諸侯王財產,徹底激化了中央和諸侯王國的矛盾,故吳王趁機聯合其他諸侯王共同對抗中央,“七國之亂”風雨欲來。高祖之后確實在遵守“天下同姓一家”的祖訓,對諸侯王大加恩賜,強調父慈子孝、兄友弟恭等孝道倫理,已經深入人心,公開反叛就違反了孝道倫理,必不能得到人們的支持,所以吳王以“清君側,誅晁錯”為旗號反叛,意思是我們非叛軍,而是皇帝被奸臣迷惑,劉氏諸王出于“孝道”要幫助皇帝除掉亂臣賊子,以安劉氏社稷,將違反孝道的反叛說成是遵守孝道的正義之舉。吳王在發使給各諸侯時云:“吳王劉濞敬問膠西王、膠東王、菑川王、濟南王、趙王、楚王、淮南王、衡山王、廬江王、故長沙王子:幸教寡人!以漢室有賊臣,無功天下,侵奪諸侯地,使吏劾擊訊治,以僇辱之為故,不以諸侯人君禮遇劉氏骨肉,絕先帝功臣,進任奸宄,詿亂天下,欲危社稷。陛下多病志失,不能省察。欲舉兵誅之,謹聞教。”[1]2828吳王抓住“天下同姓一家”的祖訓,認為晁錯離間劉氏宗親。晁錯生父也如此認為,對錯曰:“上初即位,公為政用事,侵削諸侯,別疏人骨肉,人口議多怨公者,何也?”[1]2747既然晁錯削藩是不遵祖制之舉,違背了“孝道”,吳王起兵則正是遵循“孝道”的表現,從而取得了發動戰爭的正當性。打著“誅晁錯,清君側”的旗號自然有眾多王國追隨,戰爭初期進展順利,而朝廷節節敗退。七國反書傳到京城后,朝中大臣認為諸侯王意在晁錯而奏請景帝將其誅殺,以安撫諸侯王,景帝同意大臣所奏,希望殺晁錯以換得劉氏宗親的和諧,故景帝發出“顧誠何如,吾不愛一人謝天下”[2]2301的感嘆。即使不能讓吳楚就此罷兵,至少可以讓他們失去反叛理由,讓諸侯王反叛之舉由“遵守”孝道轉變為違背孝道,同時重新取得朝中文武大臣的信任,讓他們商議平叛對策。晁錯被誅后,袁盎前往吳王處游說,吳王說“我已為東帝”[1]2831,公然拋棄了“以孝治天下”,表明這次反叛并非僅僅是由削藩導致,而是吳國蓄謀已久。景帝這才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正式派遣大軍前往鎮壓。叛亂鎮壓后,景帝同樣拋棄了“天下同姓一家”的祖訓,大規模削藩,同時對各諸侯王在經濟、軍事、政治等方面嚴格限制。趙翼評論道:“迨至七國反后,又嚴諸侯王禁制,除吏皆自天朝,諸侯王惟得食租衣稅,又多以事失侯,于是三代世侯、世卿之遺法始蕩然凈盡。”[4]37
綜上所述,漢初諸侯王國和郡縣并非都是漢朝的地方行政組織。劉邦在奪得天下后,面對秦二世而亡的現實,總結秦王朝滅亡的規律,沒有實行單一的郡縣制,而是在設置郡縣后同時設置諸侯王國。一是為了“懲戒亡秦孤立之敗”,二是要同姓諸侯王鎮守東方,同時讓劉氏子侄共享富貴。但是劉邦以及后來皇帝對諸侯王采取了包括經濟、政治、軍事等各方面的控制。新出土的《二年律令》也為厘清中央與諸侯王的關系提供了新的證據,證明了至少在“七國之亂”前諸侯王國并非漢朝的地方行政組織,諸侯王國只是名義上隸屬中央,實際上雙方更像是一種特殊的國家關系。“七國之亂”后至武帝時期中央削藩,并對諸侯王采取嚴格的限制,雙方的特殊國家關系才逐漸打破,取而代之的是隸屬關系,即諸侯王國隸屬于中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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