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立群
(山東農業大學 外國語學院,山東 泰安 271018)
1969年諾貝爾文學獎得主愛爾蘭劇作家塞繆爾·貝克特(Samuel Beckett,1906—1989),一向以其作品晦澀難懂、形式獨特而著稱。其一生創作體裁廣泛,既有小說,也有詩歌、戲劇,而其戲劇創作成就最高,一直被認為是荒誕派戲劇中集大成者。在其30多個劇作中,貝克特塑造了大量經典的舞臺形象,但大多是老弱病殘的人物形象,或是不見其人只聞其聲的幽靈般的怪誕形象,甚至是只用身體部位代表整個人物的極端形象。而且這些形象大多以男性的體驗和經驗為基礎,女性較少,有的學者甚至認為貝克特具有厭女癥傾向[1]。《來來去去》(ComeandGo)是貝克特為數不多的全部以女性人物為主的劇作,此劇一改貝克特以往怪誕不經的人物形象,用更具寫實的手法從女性的體驗中展現人類的現狀。
《來來去去》是貝克特1965年創作的一個小劇本(dramaticule),劇情極其簡單:曾是童年好友的三個女人弗洛(Flo)、瓦伊(Vi)和茹(Ru),并排坐在板凳上不太自然地聊著天,回憶著過去。其間,三個人物各有一次起身離開又回來,在一個人物離開時,其他兩個人低語說了些這個不在場人的秘密。最后,三個人物依舊坐在凳子上,只是由最初的各自雙手緊握變成了三人互相交叉握手。此劇“美麗、精致、典雅”,“簡短卻感人”[2],甚至被有的評論家認為是貝克特最完美的劇作之一。特別是其中三個女性形象的刻畫,雖寥寥數筆,卻極其細膩,給人以凄美之感,完全不同于《不是我》(NotI)中那張喋喋不休的嘴,《落腳聲》(Footfalls)中行尸走肉般的梅和《搖搖椅》(Rockaby)中行將就木的老婦。此劇不僅充滿了貝克特對女性的細致觀察,更蘊含著貝克特對女性以及人類存在的深切關懷。
瓦伊:茹。
茹:嗯。
瓦伊:弗洛。
弗洛:嗯。
瓦伊:我們三個上次見面是什么時候?
茹:我們別說話。
(沉默。
瓦伊從右邊出去。
沉默。)
弗洛:茹。
茹:嗯。
弗洛:你覺得瓦伊變了嗎?
茹:我覺得沒什么變化。(弗洛移到中間的座位上,在茹的耳邊低語。震驚的表情)噢!(她們看著對方。弗洛把食指放到嘴唇上)她沒意識到嗎?
弗洛:上帝保佑不要。
(瓦伊進來。弗洛和茹轉身向前,恢復原來的坐姿。瓦伊在右邊坐下。沉默。)*本文中所有對[3]英語原文的英譯漢部分,參考了《世界文學》2016年第3期中張東亞譯的《貝克特短劇選》。[3]354
這是這個小劇本的第一個場景,其后除了插入了幾句“像過去一樣……”,“坐在木頭上”,“還是原來那樣……手拉手”,“夢想著……愛”,其他就是弗洛和茹相繼離開又回來,除了問答的用語稍有變化,實質的內容與動作均是重復的。劇終以“(瓦伊:)我們不談過去好嗎?(沉默)也不談什么后來的事好嗎?(沉默)我們像過去一樣手拉手好嗎?(過了一會,她們這樣拉著彼此的手: 瓦伊的右手拉著茹的右手,瓦伊的左手拉著弗洛的左手,弗洛的右手拉著茹的左手,瓦伊的兩個胳膊放在茹的左胳膊和弗洛的右胳膊上面。三雙拉著的手放在三雙腿上。)(弗洛:)我能感覺到圈圈。(沉默)”[3]355落幕。
與貝克特的其他劇作相比,此劇看似非常簡單,所有會話共121個英語單詞,31句話,而且會話中問句頗多,共有10句,57個單詞,接近所有會話的一半,但與之相對的是不時出現的沉默,共12處。貝克特是一個字斟句酌的人,“為最好地表達創意,每句臺詞他都絞盡腦汁”*此為維基百科上對此劇的介紹,參見http://en.wikipedia.org/wiki/Come_and_Go。。那么,在這看似簡單的會話中又有怎樣豐富的潛臺詞和會話含義呢?
赫什·蔡弗曼(Hersh Zeifman)在其《〈來來去去〉:一個小評論》(ComeandGo: A Criticule)中曾指出,此劇中三個人物的名字能讓人聯想到莎士比亞的《哈姆雷特》中奧菲莉亞的死亡之花,Flo為Flower(花), Vi為Violet(紫羅蘭),Ru為Rue(蕓香)[4]140。這種觀點確實可以給人以啟示,而且運用名字的發音及變體傳達一定的意義,也是貝克特作品中常有的現象,如《等待戈多》(WaitingforGodot)中的戈多(Godot),很多人就從“上帝”(God)的角度闡釋,《終局》(Endgame)中的哈姆(Hamm)近似英語中的“錘頭”(Hammer)等。焦洱、于曉丹在其所著的貝克特傳記中也明確提出,對貝克特這種在人物姓名上所玩的文字游戲應加以重視,“這種游戲實際上是一種名實關系的不斷轉換,其結果是形式通過上述轉換而不斷參與內容:時而否定內容,時而強調乃至夸張內容”[5]20。此劇中的三個人物的姓名若從發音入手也能得出其他有意義的闡釋。英語中Flo的發音同于Flow(流逝),Vi與Why(為何)相似,Ru更接近Rue(哀傷)。這樣也能解釋為何三個人物雖然有過位置的移動,但從一開始到劇終瓦伊都位于三個人物的中心,而且也是提問最多的,10句問話中她提問6句,劇本以她對過去的提問開始,又以她建議不提過去結束。所以若從諧音來看,整個劇本不時出現的人物之間的相互稱呼反倒會讓觀眾和讀者聯想到“為何”、“流逝”、“哀傷”這樣的詞語,把三個人物的名字聯系起來可理解為“為何時光的流逝會帶來哀傷?”(Why does the flow of time cause rue?)也就是此劇中的人名強調了內容,隱含著貝克特對人生的思考與質問。
同時,從開始的“何時”(When),到后來的“什么”(What)和“如何”(How),更進一步強化了這樣的思考。當瓦伊問“我們三個上次見面是什么時候?”,得到的回答是“我們別說話”。當一個人問另一個對不在場人的看法時, 雖說她們回答的意思基本相同,但貝克特在人稱上的選詞可謂別有用心,三個人物分別用了“我”(I)、“她”(She)和“任何人”(One)不同的代詞作主語,指稱代詞由主觀性極強的“我”逐漸擴大到客觀性的泛指“任何人”。看似三人對她們上次何時見面和對某個人變化的提問,實則是貝克特對逝去的時間和整個世界是如何的質問。時間的流逝是可怕的,人是怎樣的,世界又是怎樣的,她們害怕提及,又無從提及,所以她們常常陷入沉默,陷入對過去的回憶,這便出現了那幾句讓人感覺有點莫名的夢囈般的插話,以及最后瓦伊建議“我們不談過去好嗎?也不談什么后來的事好嗎?”。
而本劇的最后一句臺詞“我能感覺到圈圈”(I can feel the rings),更因其與實際說明的對立而成為整個劇中會話含義最為豐富的一句。當三個人手手相握,弗洛正好能握著其他兩人的左手,便于她感知她們是否帶了戒指,因此這兒“ring”的字面意思應該是戒指,可劇本明確提示“手盡量突出,清晰可見沒帶戒指”[3]356,所以,此句留給讀者和觀眾無限的思索空間。當時弗洛或許依舊沉浸在對過去的回憶中,過去曾有的婚姻和愛情隨著戒指的消失早已不復存在了。也或許從小就幻想的愛情至今依舊未曾來過,代表愛情的戒指仍是個夢想,因為在上文弗洛曾夢囈般說過“夢想著……愛”。所以,這句看似自相矛盾甚至有自欺之嫌的結語不僅能傳達出她們對生活的無奈,更蘊含著她們對婚姻與愛的渴望。另外,“ring”也會讓人想到年輪(growth ring),通過年輪,我們能知道樹木的年齡,通過手的觸摸,人們也能感受到時光的流逝。上文提及“弗洛”的發音與英語Flow相似,可理解為流逝,三個人物中弗洛是回憶過去最多的一位,這也可以解釋三人之中為何是弗洛觸摸并說出那句“我能感覺到圈圈”。當然,“ring”也可以“代表著舞臺上三個人物的循環,她們空虛談話的循環”以及“三個人最后的聯合”等[6]。但她們隨后的沉默會讓讀者思考,雖然在瓦伊的建議下三人不再談及過去,而是像以前那樣手手相握,可無情流逝的歲月改變了太多的東西,她們的心還能回到過去嗎?她們還會像以前一樣再夢想著愛情嗎?握手后的沉默中,她們又在思索什么呢?
用怪誕、超現實的舞臺形象表現現代人的荒誕處境,進而傳達對人的存在的終極關懷,是貝克特戲劇創作的一個主題,也是其戲劇人文精神的重要體現。《來來去去》卻用更具寫實的手法從女性的聲音及行動展現人類的現狀。
本劇有關聲音的要求有三處:一是人物的離開與入場均沒有腳步聲;二是當其中一人聽到另一個人的秘密時,要求每個人發出完全不同的“噢”(Oh)聲;三是人物“說話的聲音很低,觀眾僅能聽見,除了三聲‘噢’以及隨后的兩句臺詞外,說話聲音平淡,沒有感情色彩”[3]357。在[4]中,蔡弗曼還詳細分析了本劇的劇首包含著莎士比亞的《麥克白》劇首的三個女巫相聚的隱喻[4]138-139。《來來去去》中三個人物悄無聲息、幽靈般的離開與入場,確實有著某種神秘的力量,讓人們思考自己的命運又將是如何。同時,三聲完全不同的“噢”聲也耐人回味。因為我們只看到每個人都是在另一個人耳邊低語,但具體說了什么我們全然不知,可是從她們吃驚的表情中,我們能夠猜測出所說的內容應是關于不在場者的不好的信息。而且劇中每個人看似對別人的厄運一清二楚,唯獨不知道自己的真實處境。無論她們是真的對自己的狀況一無所知,還是只是自欺欺人,那沒有言說的秘密在一遍遍的“噢”聲中不斷強化,比言說出具有更強烈的效果,刺激著人們去思索朋友、思索人生甚至是死亡。另外,三個人物聲音空洞、低沉得幾近聽不清楚的問答,讓人覺得貝克特塑造的這三個人物不是在為觀眾演戲,而是一幕幕生活中真實狀態的展示,看似是陌生的三個女人的一臺戲,實則是整個人類的一臺戲。特別是當她們在耳邊竊語時,那種熟悉的感覺難道不是生活中你我的再現?那一聲聲突變的驚詫的“噢”聲以及其后“她沒意識到?”的反問難道不是對讀者或觀眾的質問?確實,貝克特“將自己作品中人物的每一聲嚎叫,每一次痛苦的抽搐升華為對于人類在苦難的生存狀況之中掙扎的一種隱喻”[5]12。
強調視覺效果也是貝克特劇作的一大特色。“在其后期作品中,視覺形象占據了主導地位,甚至取代了語言”[7]53。在《來來去去》中,上文提到所有人物的會話僅121個英語單詞,而其劇本提示和注釋卻有300字左右,特別是對視覺的要求遠遠超過了會話的文本。劇本一開始是,“弗洛、瓦伊和茹從右到左筆直地并排坐在舞臺中央,面向觀眾,雙手十指交錯緊握,放在腿上。”[3]354“光線柔和,只從上面照下來,除表演區域,舞臺的其他地方盡量黑暗。”“座位是無靠背的窄凳子,長度僅容三人并排而坐,觀眾幾乎看不出她們坐的是什么。”三個人物“長外套,紐扣系到最上面,暗紫色(茹),暗紅色(瓦伊),暗黃色(弗洛),土褐色普通長帽,帽檐足以遮臉。除了衣服顏色不同,三個人物盡量相似。”[3]356所以,從一開始此劇就給人們一種強烈的視覺沖擊。但這種視覺沖擊不同于貝克特許多劇作中那些眼瞎耳聾以及身體殘疾的人物,也有別于那些土堆、垃圾桶等雜亂荒涼的背景。舞臺上的三個人物就如黑暗的空虛中三朵美麗的花朵,雖說容顏被遮,衣服的顏色已經變暗,但她們依舊端莊、典雅,而且她們緊握雙手,挺直地坐在那兒,又如雕像般肅穆,讓人們不禁想知道這三個女人會上演一臺怎樣的戲。
另外,貝克特強調“用手勢傳達的‘肌肉對話’的重要性”[7]77。此劇中,他更是精心設計了人物的三種手勢。三個人物最初和大部分時間都是各自雙手十指相扣放于大腿上,一副端莊的淑女模樣。但當一個人物離開,第二個人開始對第三個人低語離場人的秘密,第二個人物看到第三個人物吃驚的表情時,都是把食指放到嘴邊,雖沒有發出“噓”聲,但我們能理解這是不可言說的意義。特別是最后,貝克特詳細地說明了三個人物互相握手的場景,并在注釋中對手勢作了圖示。盡管因瓦伊身坐中間,胳膊壓著茹和弗洛的胳膊,明顯具有控制權,但整個握手的姿勢是非常和諧的,很像是跳《天鵝湖》的芭蕾舞演員們緊握的雙手,又像是樹木相連的枝杈。但在握手之后的沉默更讓人感慨,逝去的就是逝去了,永遠不可能再回到過去。
“來來去去”不僅是此劇的題目,也是全劇重復的動作。女人的來來去去一般給人以嘈雜忙碌之感,而這三個人的行動卻如木偶般僵硬、緩慢。從瓦伊開始,依次是弗洛和茹的有規律的離開和返回,整個劇開始流動起來,看似有了變化。但每個人的離開以及離開后剩余兩個人的動作及言語是如此相似,而且離開的人回來后一個個依舊是僵硬地坐在那兒,這種重復的一次次的變化,反而讓人們更加感覺到三個人物的呆板、單調、無可奈何,這種根本沒有實質變化的變化更讓人覺得沉悶、靜止、局促不安。所以,劇中三個人物的來來去去不僅對應了標題,更進一步增加了這種悲傷的氛圍:無論是來還是去,根本沒有什么區別,黑暗、無奈、痛苦依舊圍繞著她們。
貝克特雖以創作男性角色為主,但在《來來去去》中對三位女性形象的刻畫給人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在三個女人輕聲慢語、舉手投足中,我們能感受到女性更容易沉溺于對過去的回憶,她們更強調聯系與關懷,也更渴望婚姻與愛。三位女性的竊竊私語與驚愕反應,更能讓人思索那未言說出的秘密究竟是何,她們細微的手指動作及輕柔撫摸也更讓人深思那不存在的戒指背后的故事。所以在《來來去去》這個小劇本中,通過幽暗的舞臺,三個除衣服顏色各異外再無其他可辨認的女性極有規律的來和去,聲音空洞、低沉的問答與沉默,不斷重復的言語與動作,劇名與人物的隱喻,以及言語與實際的背叛等,貝克特創造了一個美麗、哀婉、內涵豐富的劇作。一改貝克特許多劇作的喧囂,此劇節奏緩慢、輕柔,看似不痛不癢,實則給人更強烈的震撼。讀者或觀眾在不知不覺中體味并深思時間的流逝、世事的變遷、朋友的意義、人生的無奈甚至是生命的終結。在三個人物悄然地來去中,在她們無奈的沉默中,時間在緩緩地流逝,讓我們唏噓不已的不僅是舞臺上的三個女人,更是我們的人生,我們的存在。人生不過來去間,在這來去之間我們能做些什么呢?
參考文獻:
[1] Stewart P.Sex and Aesthetics in Samuel Beckett’s Work[M].New York:Palgrave Macmillan,2011:70-76.
[2] Fletcher B S,Fletcher J.A Student’s Guide to the Plays of Samuel Beckett[M].London:Faber and Faber,1985:197.
[3] Beckett S. Samuel Beckett: The Complete Dramatic Works [M].London: Faber and Faber, 2006.
[4] Zeifman H.Come and Go: A Criticule[C]∥Beja M, Gontarski S E, Astier P. Samuel Beckett:Humanistic Perspectives.Columbia:Ohio State University Press,1983.
[5] 焦洱,于曉丹.貝克特:荒誕文學大師[M].長春:長春出版社,1995.
[6] Pilling J. The Cambridge Companion to Beckett[C]. Shanghai:Shanghai Foreign Language Education Press,2000:148.
[7] 詹姆斯·諾爾森.貝克特肖像[M].約翰·海恩斯,攝影.王紹祥,譯.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6.